貴極人臣 17 倚竹雙絲明玉細

    鶯兒與船夫們見此情景,都是滿心疑惑,目瞪口呆。虎子年輕氣盛,找了機會對鶯兒道:「你們這全家是都中迷魂藥了?」

    鶯兒心裏也犯嘀咕,但嘴上卻呸道:「你滿口胡沁些什麼呢!」

    虎子被罵得一愣,不服氣道:「本來就是嘛,要不是中了迷魂藥,怎麼三個人都忙到一處了。現下還要改變行程,往應天府去了,原來不是說要回蘇州的嗎。」

    鶯兒愈聽心裏愈火大,她一甩帕子:「要你管!」

    說着她抬腳就走了,虎子一臉委屈地回了船艙,劉大爺見他道:「這是又去撞南牆了?」

    虎子嘟囔道:「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劉大爺笑道:「我算是瞧出來了,這兩口子都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多說無益,是騾子是馬,等讓他們拉出來溜溜就知道了。」

    虎子急切道:「那萬一是騾子,不是馬呢?」

    劉大爺拍了他一下:「那你又能咋辦,又不是你騎,你管得着嗎,划船去吧!」

    卻說那廂,鶯兒氣勢洶洶地走到門口,剛準備敲門,就聽裏間傳來她家娘子的聲音:「為何要寫這周氏的事,周氏不是在生李鳳姐的時候,就難產死了嗎?」

    月池的聲音幽幽響起:「人死魂尚存,鳳姐遭此苦楚,生身母親豈能袖手旁觀,她萬一一直都悄悄跟着李大雄身邊,睜着眼看着呢?」

    鶯兒不過是個小丫頭,本來膽子就小,心裏又存着疑影兒,當下就尖叫出聲。裏間的談話聲戛然而止,沈九娘快步出來,攬着她道:「鶯兒,你怎麼了?」

    鶯兒驚恐地攥着沈九娘的衣擺:「娘子,你們、你們究竟在做些什麼呀!為什麼,為什麼要說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

    沈九娘一時語塞,她回頭歉意地看了唐伯虎與月池一眼,拉着鶯兒就走了。月池與唐伯虎相對一時緘默,茶盞中的霧氣裊裊升起,映得雙方的面孔一時都有些模糊,月池捧着茶盞,看着水中碧綠的葉子緩緩開口:「先生不問我緣由嗎?」

    唐伯虎嘆了口氣:「九娘在此之前,一直生在閨閣,故而不明白也在常理,但是唐某,因知曉前因後果,自然還是能體悟幾分。你想要你爹受到懲罰,是嗎?大明律規定,其尊長謀殺卑幼、已行者各依故殺罪、減二等。你的母親因他的毆打而死,因此你想讓他為此付出代價。」

    月池心下鬆了一口氣,他竟然想到此處去了,不過也好,他若是全盤都看透,只怕就會罷手不做了。想到此處,月池不動聲色地看向他:「先生既然如此想,不覺得我私心太多了嗎?」

    唐伯虎搖搖頭:「為母報仇,人之常情。唐某雖不才,也願盡綿薄之力。」

    月池道:「巧了,我也亦是如此。」

    唐伯虎心道,看來她真的想徹底與李鳳姐這個身份割裂了,他隨即道:「那唐某就再將這戲本改改。」

    月池道:「勞煩先生了,先生才高八斗,所著之文炳炳烺烺,在加上沈姨協助,必能得到過雲適的青睞。所售之銀兩想必也能維持一段時間的開銷了。」

    唐伯虎聞言眉頭舒展,笑道:「正是,我終於明白,你所說的雙贏之局是什麼意思了。」

    月池垂眸一笑:「先生真是知足常樂,這只是一點開胃點心罷了,大菜還沒有上桌呢。您寫與戶部府倉大使的信也要稍作修改。不是替李鳳姐伸冤,而是替她及其母各求一座貞潔牌坊。」

    唐伯虎一怔:「牌坊?你、不是,李鳳姐可不像喜歡這些死後虛名之人吶。」

    「李鳳姐當然不喜歡,死去元知萬事空,要此浮名又何用。這個道理,您明白,我明白,可是那些士大夫,偏偏不明白。」月池沉沉道,「可是,人是無法與整個世道相抗衡的。老子有言:將欲去之,必固舉之;將欲奪之,必固予之;將欲滅之,必先學之。我們只能順着他們的想法,才能藉助他們的力量來壯大自己。只要這個消息直達天聽而已,至於什麼途徑與由頭,都不重要。與此同理,畫也是如此,您的畫筆精墨妙,一派大家氣象,我痴長這些年歲,從來沒有如此接近地觀摩這樣一幅名作。但是,相應的,您的個人氣象太濃烈了,只怕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得出是您的手筆,那時只怕會惹出是非。」


    唐伯虎為難道:「可是我一時半會,如何能改得過來?」

    「先生放心。」月池沉吟片刻道,「這些天,我也想了很久,終於想起一點曾經學過的知識,極惡與極善,極丑與極美,極明與極暗,展現於尺余畫卷上,方能叫人人瞧了,都知其不凡。這是西洋那邊的畫法,不似我們中土之人的恬淡,不過試試新鮮物什,對您這樣的大家來說,也是一次很好的嘗試,不是嗎?」

    「這些,你都是哪兒學的?」唐伯虎一時愕然。

    月池默了默:「許是夢裏吧。」

    唐伯虎佯怒:「又在敷衍人了!」

    此間是相談甚歡,另一處就是截然相反了,鶯兒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娘子,你是也中魔了不是,那個姓李的,擺明就是個騙子,要麼就是個神棍!你們怎麼能信他的話呢!」

    沈九娘又好氣又好笑,斥道:「不得無禮。如果我沒猜錯,李小相公應當來歷不凡。他只是一時落難,才為唐相公所搭救。你不可胡亂揣測,若真開罪於他,只怕連我也保不住你。」

    鶯兒不屑道:「婢子實在想不出,一個整天只會光說話不做事的人,究竟能有多大的本事。他剛開始來,還說要做飯呢!現在就知道抄着手吃現成的!」

    「閉嘴!」沈九娘這下是真的動怒了,「你知不知道,我們現在用得銀子,都是人家給的,你怎可忘恩負義,大放厥詞。」

    「什麼!」鶯兒大吃一驚,「他、可他不是說自己沒錢嗎,他為什麼會給我們錢用,娘子,你是不是被騙了?」

    沈九娘無語道:「你以為最近捎信的錢是哪裏來得,都已經花出去一部分,怎麼會是騙我,至於為什麼會給我們用,據說這是他與唐相公所定的賭約。」

    「什麼賭約?」鶯兒急急追問,沈九娘道,「不關你的事,你只需要管好你自己的嘴巴就夠了。」

    「哦」鶯兒悶悶地應了一聲。

    這一船人就這般心思各異地向目的地應天府進發,就如這一系列的佈置如齒輪一般相互磨合着推進。

    在一個清朗的早晨,過雲適一如往常一般,去他最愛的雲夢樓吃早餐聽曲。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胭脂色的晨霧如少女的披帛飄蕩在長江之上,兩岸搖曳的蘆葦與綠樹則恰似少女濃密柔婉的秀髮,而波光粼粼的長江本身則是美人粲然的面龐。晨風拂面,帶來縷縷芬芳。

    這讓本就陶醉於其中的過雲適更加心曠神怡,他拿起一塊馬蹄糕,正打算品嘗時,就聽老闆朗聲道:「各位老爺,小店今日新請來了一位崑曲新秀,他今日所唱得這曲兒也是聞所未聞的新詞新調,還請各位老爺捧個場。」

    新詞新調?過雲適眼睛一下就亮了,他目不轉睛地瞧着樓下的台子,卻只見一個黑小子和一個打扮簡樸的婦人走上來。周圍的這些老票友當即嘟囔出聲來。大家都是有錢有閒的人,絲毫不給面子:「這雲夢樓是怎麼回事,連這樣的村人都能叫上台來。」

    「可不是,都長成這個樣子了,還能是什麼名角不成。」

    「為什麼連戲妝都不上?這也太外行了。」

    大家齊齊叫倒好,就連過雲適旁邊桌子上的幾位小年輕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雲夢樓的老闆忙又站出來道:「各位爺,各位爺先莫急,這位小兄弟和他師母是因他師父重病,所以才來此希望賺點藥錢,而小的也是在聽了他們唱過之後,這才讓他們上台,如果真是不堪入耳,小的再怎麼樣也不敢砸自己的招牌呀。」

    「那還不快讓他們唱!還愣着幹什麼!」一個漢子嚷道。

    「是是是。」老闆忙摸了一把冷汗,下台去了。

    眾人只見那村婦拿起笛子來,剛一吹奏,笛聲風風韻韻,宛若綿言細語,仔細一聽,的確不是任何熟悉的曲調。現場立時鴉雀無聲。過雲適不由撫掌笑道:「好本事,好本事。」不過,崑曲表演,伴奏雖然重要,可關鍵還是唱功,過雲適凝神細看那黑小子,心想,瞧着不過十來歲的樣子,不知基本功是否牢靠。

    他剛剛如此想,那小子就開口了,唱得是:「青顏命薄只須臾,飄落君前軟若無。今夜美人歸界外,優曇莫問為何枯。【1】四行字是薄命的碑碣,半江水是斷腸墓穴,再無人過荒涼畔。噯莽天涯,誰吊梨花謝?可憐那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嗚咽咽的鵑聲冷啼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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