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保最開始還擔心,自己來到浙江不會輕易為人所信,沒曾想,嚴嵩是就差把人給逼瘋了。
浙江衙門扯出黃豫之案來,就是想借南京守備太監黃偉的手,來壓制嚴嵩。他們沒指望憑一個大太監就將嚴嵩徹底打退,只是盼着能拖住他的步伐,容他們再行佈置而已。可沒想到,只是一個照面,黃豫就乖乖認了輸,站到人家那邊去了。
指揮使陳震為此萬分惱怒:「共事多年,倒不知你竟生得一個鼠膽!」
黃豫陰陽怪氣道:「您都把我當成傻子了,還指望我有包天的膽子嗎?」
陳震被堵得一窒,他勉強鎮定下來道:「你須知,我們都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你這樣做,叫我們情何以堪?你身後有黃公公在,他又能拿你怎麼樣?」
黃豫嗤笑一聲:「我沒聽過什麼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只知道,出頭的椽子先爛!我乾爹素來教訓我,說要以忠君愛國為第一,他不過是主上家奴,安敢違拗上意。」
一句話說得陳震面如金紙。這借力打力的法子,是徹底落了空。那接下來該怎麼辦?
黃豫緩了緩口氣:「老陳啊,我是看在過去的情分上,再提醒你最後一句。何必給人家當槍使呢?是,人家是不會把我們這一鍋都端了,人家只會挑蹦躂得最厲害的那個人往死整。」
陳震已是焦頭爛額:「這理,我何嘗不知,只是我坐在這個位置上……這官位不是那麼好坐的,不僅要上面認可,還要下面來抬啊!」
黃豫道:「那也是要大家都來抬。老指着你們,算個什麼事。」
陳震果然被說動,人都是自利的,都想儘量多得利益,規避風險,更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上至巡撫,下至司,都在想為什麼非要讓他們去打頭陣,當先鋒。
按察使潘鵬更是道:「指不定他們就是打着棄卒保帥的主意,先讓我們去試試深淺,最後實在不成了,就把我們一丟,再和人家議和。」
布政使王納海素來覺得潘鵬說話不知深淺,太過刻薄,可今日他卻難得與其想到了一處。他道:「中丞,連黃豫都退了,我們背後可沒有一個乾爹來保啊。」
指揮使陳震頭痛欲裂:「那我們怎麼辦?難不成就這樣耗着?」
巡撫陸完最後一錘定音:「就先耗着!這事說到底是徐家惹出的禍患,合該他們去解才是。」
這一波官員紛紛叫苦,言說無計可施,終於吹皺一池春水。後來,當大家知道,嚴嵩已經派人到了寧波雙嶼後,更是驚得魂不附體。徐家被迫大出血,費盡心思打通沿路的關係,火速從江西弄來了嚴嵩的同族。
招不在新,管用就行。拉人下水這個招數雖然老套,可卻是一用一個準。明面上說是做生意,暗地裏卻是給好處。只要收了這好處,哪怕渾身是手都掙不脫。你嚴嵩對旁人是鐵面無私,可火燒到你自己頭上來了,你還能拿出以前那套嗎?
嚴嵩聞訊只覺頭暈目眩,可他很快就冷靜下來,通過細細查問族親後,尋找破局之法。
嚴家族叔起初還不肯信,他道:「約書上白紙黑字都寫明了的,他們能怎麼坑我們。」
他說着就就要拿約書出來,這不看不要緊,一看連膽都要嚇破了。上頭清清楚楚的字,已經變得模糊、褪色。還是那個擅長坑蒙拐騙的白通玄一下看出了端倪:「這是用烏賊墨寫的字,當時看着清清楚楚,時間一長就會消失不見。」
嚴嵩冷笑道:「白字黑字,一式兩份,你們手裏的淪為廢紙,而衙門的那份不論是添上一筆,還是划去一筆,都是由人家說了算。」
至此,事態已然明了。浙江衙門,允諾種種好處,誘使他的族親簽下有坑的合約,接下了足以拖累死全家的差事。可想而知,如果他戳破了這裏的畫皮,那麼這些坑都需要他的家族來背負。而這些人用龐大的經濟實力,證明了他們能報復的能耐。這麼快就能將他的家裏人跨省帶到浙江來,這江南四省的水只怕比他想得還要深。
嚴家族叔只覺腿一軟,差點栽倒在地上,接着就抱着嚴嵩的嚎啕大哭:「侄兒,我的好侄兒,你可千萬要想法子,救救我們吶。我們、我們也是為人所騙……」
嚴嵩有心給他們一個教訓:「你們急着去賺錢簽約時,怎麼沒想過來問問我這個侄兒的意思呢?」
嚴家族叔羞愧不已:「那誰能想到,還能有這種事……我們小門小戶的,誰能捨得下這樣的本錢,來套住咱們吶。」
他突然恍然大悟:「這,莫不是你得罪人,所以人家才做了個仙人跳的局來?那你可更不能不管我們了啊!」
嚴嵩都被氣笑了:「你要是早有這麼個聰明勁兒,也不至於利慾薰心,中了圈套!」
他緊急尋勸農參政徐贊來商議,徐贊聽罷始末也覺十分棘手,他道:「東西已經簽了,把柄已然握在別人手中。如是一個浙江衙門,倒不足為懼,可這裏的名門望族,卻不是省油的燈。」
徐贊沉吟片刻道:「這已不是我們能應對的了,何不向上求援?」
這自然是最簡單的辦法,可嚴嵩卻不願這麼幹。事情沒辦成,就急急回去求助,這豈非是說明他無能嗎?
嚴嵩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誰給他們的底氣,叫他們到這會兒還敢負隅頑抗的?」
徐贊道:「或許是仗着人多勢眾?」
嚴嵩道:「人多,還能多得過我們嗎?仁兄至江南時日已久,可曾清查田賦……」
他一語未盡,就被徐贊打斷,他搖頭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
嚴嵩何許人,聞弦歌而知雅意。他就知道,李越派人到地方上來,不但是只為治農,更是要梳理地方的事權和財權。可他的份量,明顯不值當人家為他動用王牌,看來,還是只能靠自己了。
嚴嵩笑道:「仁兄放心,既如此,我另想辦法就是。」
徐贊一驚,都這會兒了,還能有什麼辦法:「賢弟勿要衝動。」
嚴嵩一哂:「他們針鋒相對,我何嘗不能如法炮製呢?雖有風險,可為朝廷做事,即便是死,也是值得的。」
徐贊想了想到:「賢弟莫急,有些事不可說,可有些事還是做得的。」
二人商議一番後,嚴嵩徑直來到陸完府上。陸完聞訊大吃一驚,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他打算避而不見,沒曾想嚴嵩竟叫手下人闖了進去。
陸完又驚又怒,他總不能不顧體面和人打起來。二人最後在陸家大堂相見。陸完怒斥道:「嚴嵩,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
嚴嵩冷笑道:「吃了熊心豹膽的,只怕另有其人。」
他道:「我今日來只想告訴中丞一句話。你以為,和你為難僅只我嚴嵩一人?封疆大吏雖然大,可大不過皇上,更大不過滿朝文武。」
陸完只當他是惱羞成怒:「你自到了浙江,就一直在羅織罪名,本官不與你計較,你反而越來越張狂……」
嚴嵩毫不客氣打斷他:「你大可去彈劾試試。你以為,用那一紙合約,就能逼得朝廷收手不幹了?
陸完說話滴水不漏:「什麼合約?你莫來胡攪蠻纏。」
嚴嵩譏誚道:「中丞沒聽過也實屬尋常,這看着是合約,不久後亦會成廢文。」
他輕飄飄撂下一句話:「要是中丞不再是中丞,簽得東西自然就是廢紙,還怎麼能作數?」
陸完一凜,他還沒回過神來,嚴嵩就已然揚長而去。陸完望着他的背影,為他的威脅之意神湛骨寒。他們是挑軟柿子捏,人家也準備槍打出頭鳥。不管背後的謀算之人有多少,人家反正誓死要把他這個浙江巡撫拉下馬!
陸完忍不住罵罵咧咧,下面逼他去和朝廷頂,朝廷逼他對下面施壓,他明面上是朝廷大員,背地裏卻受盡夾板氣。到頭來,兩邊都來怪他,他能怎麼辦,他能怎麼着!
沒過多久,老家蘇州就傳來消息,言說族人犯事,得罪的那家人去找巡按告狀去了,巡按大怒,要徹底清查,讓他快想辦法疏通疏通。
這民案不得落到法司手裏。那時,李越豈肯罷休。陸完只覺頭昏腦脹,竟一下就倒了下去。王納海等人聞訊忙來探望。陸完在病床上叫苦連天:「這差事辦不得,辦不得了啊。」
人聽罷始末,也覺艱難。潘鵬道;「中丞,不是下官說您,和嚴家簽約的事,您隨便找一家讓他們去不就好了,何苦讓衙門出面呢!」
陸完道:「朝廷命令禁止不經官府,私自通商,誰會來頂這個罪!」
陳震恨得咬牙切齒:「您不肯讓他們頂這個罪,可他們卻要送咱們去死。」
王納海沉沉道:「按理說,主管通商的,理應是市舶司才對。」
潘鵬瞪大眼睛:「你是覺得,這市舶司太監比南京守備還要大?」
王納海嚷道:「那總不能在這兒等死。他們都藏在水下,只有咱們是明面上的靶子。再說了,不一定要逼退嚴嵩,咱們和談也是好的。他也不想來個魚死網破吧。」
陸完猶豫道:「可這佛保可信嗎?」
王納海道:「回中丞,他已經買下了宅邸,否則下官也不敢在您面前出這個主意。」
這是他們慣有的賄賂手法,直接送東西太過惹眼,乾脆實打實地賣。只不過這個價錢就得商量了,要是人對了,十個大錢就能買一所豪宅,要是人不對,就是千金也難拿下。因着佛保收了他們的賄賂,他們才想着,要不拜拜這個山頭,說不定能有用。
佛保本來就是來唱紅臉的,現如今魚兒直接上了鈎,他又豈會拒之門外。陸完一路行來,眼見茂樹曲池、崇樓幽洞,處處有名葩奇木,時時有鶯啼鳥囀,更覺人比人氣死人。
佛保着一身蟬翼綢衫,懶洋洋地坐在搖椅上。陸完的態度格外謙卑,一上來了就送禮。他打開木匣,笑道:「這南邊熱得久,可離不開扇子啊。
佛保定睛一瞧,果然是好東西。最上頭四把俱是象牙扇,扇面皆以潔白如玉、細如髮絲的象牙絲編制而成,且還鑲有梅蘭竹菊,山水風光等圖飾。難得畫好,物也好,拿着手中,亦如美玉一般,扇着香風陣陣。之後兩把俱是玳瑁扇,亦是玲瓏剔透,上頭描金畫銀,也瞧着不凡。最後兩把則是螺鈿雕扇,扇面極薄,上頭的亭台樓閣無不精細。這樣的東西,即便在宮裏也是稀罕物。
佛保道:「的確是難得。」
陸完陪笑道:「公公容稟,這的確是難得的寶物,下官四處搜尋,也只得了十二把。這四柄牙扇,煩請公公獻給聖上,這兩柄玳瑁扇,公公可獻與尊長,這兩柄螺鈿雕扇權可把玩。至於剩下的四把檀香扇,非是什麼貴重之物,下官便沒有拿來污您的眼,而贈與了司長官,也權做同僚之誼。」
佛保把玩扇子的手一頓,他問道:「能找到這樣的物件,可見你的孝心虔了。只是,心雖虔,做事卻不大精細。」
陸完心裏咯噔一下,面上卻不動聲色:「還請您指教。」
佛保道:「京中還有一尊大佛,你豈能不去拜山門呢?」
陸完的額頭沁出汗珠,他道:「下官何嘗不想去,只是人微力小,怕不合那位大人的意。」
佛保冷笑一聲:「你連皇爺都敢送禮,還怕他?」
陸完斟酌着道:「皇爺素來寬憫,那位卻是不容情。豈止是我們怕,只怕日後是無人不怕。」
好一個挑撥離間。佛保心頭暗笑,他還以為這浙江官場的人,只能用錢來堵他們的嘴,沒想到,他們還有些手段。為君者,最忌臣下勢大,功高震主。如今李越本身掌管刑名,手下治農官遍及天下,又參與官員考課與遴選,早已是煊赫至極。他們是想從這條路子入手,攛掇皇上來壓制李越,只可惜,這算盤註定白打。
佛保一笑:「其實你給不給,都沒什麼所謂。」
他抽出柄象牙扇,一柄玳瑁扇和一柄螺鈿雕扇,在陸完眼前晃了晃:「這些到最後,還是要落在他的手頭。」
陸完瞳孔微縮,他不敢置信地望着那牙扇:「即便聖上要賞人,也該讓大家感激天恩浩蕩,怎能由旁人越俎代庖。」
佛保涼涼道:「那是一家人,本就不會說兩家話。」
一家人?!陸完心裏罵娘,兩個男人,還都有家室,這是屁的一家人。陸完實不死心:「陛下萬乘之尊,怎可自苦如此。」
佛保忍不住笑出來:「你難道沒聽過,有情飲水飽嗎?」
陸完一噎,自明開國以來,不僅有中央和地方爭奪財權,更多是內庫和太倉之間的廝殺。家天下之下,公私不分的情況時有發生。天子至高至貴,飲食起居又豈能限於凡物。皇家私庫供應不了,就從公家走賬。可那些自詡清流之人不會同意啊,他們這些人就要想辦法,討好了聖上,再幫自己撈點油水。有了巨大的保護傘在頭頂,誰又能拿他們怎麼樣呢。劉瑾原來不就是靠這起家的嗎?這法子,多少年來都是屢試不爽,可沒想到在這會兒碰了壁。天子是既願意分權,還不再追求享樂,這他媽是瘋了吧。
陸完此時是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多年後,他才明白緣由。女扮男裝做官,比太監當政還要離譜,換做他是皇上,他也放心啊。
佛保眼見他心如死灰的模樣,越發笑得前仰後合:「你難道沒聽說過京中之事嗎?」
陸完道:「聽是聽過了,事已至此,覆水難收啊。」
佛保心念一動,他摩挲着那把玳瑁扇:「看在你還有幾分孝心的份上,咱家給你指點幾句,也未嘗不可。」
陸完卻猶猶豫豫,吞吞吐吐。
佛保嗤笑一聲:「看來你是胸中自有丘壑,倒是咱家多事了。你的主意竟這般大,這些我可拿不動了。」
陸完眼中湧現淚花,他忙道:「公公!公公且慢,非是下官自尊自大,實是牽連太廣了……」
佛保道:「既然知道牽連廣,你還連一句實話都不給?是真想去儆猴不成。」
陸完一窒,他想到那些人的嘴臉,心頭更恨。
佛保道:「我眼看是要在這兒久留了,你給我指指路,以後咱們也可搭把手。你要是肯以誠相待,咱家也必定投桃報李。我都住進這兒,還能跑了不成。」
正是這句話,讓陸完徹底下定決心。他心道,他們不仁,我不義,好歹保住自個兒。
他也長了個心眼:「公公可否尋個機密之所。」
佛保翻了個白眼,真箇帶着他來到一處水榭上,這四面皆水,觸目都看不見人影。
陸完見此,才安了心,他張口欲言。佛保忙攔住他,道:「從頭說,先說這倭寇是怎麼來的。」
陸完所述,與黃豫暗示得別無二致。原來,佛朗機人在廣東吃了大敗仗,被迫逃回了馬六甲。可他們仍不死心,於是就想繞開廣東,看看其他地方有沒有可乘之機。
佛保道:「這就一下跑到你們浙江來了?你這糊弄鬼呢?」
陸完嘆道:「公公有所不知,寧波有一海港,名喚雙嶼。這雙嶼港中有東西兩山對峙,南北有水口相通,外面看着十分狹窄,裏頭卻空闊二十餘里,除了特定一條水路,其他地方都是暗礁和急流,自弘治時就有私船在這裏頭停泊交易。公公的不少前輩,也是其中的大東家。」
佛保聽得咋舌不已,暗道,難怪這就是賊窩,只怕還有人引着,帶着佛朗機人找到這兒來。
他笑道:「這麼個大主顧來了,你們合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才是,怎麼還鬧起來了呢?」
說到這個,陸完就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是那些名門,擺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結果欠錢不還。」
這說得就是徐家的事了,徐氏是餘姚望族,出過不少官僚。正是因着有權勢,他們的眼睛長在頭頂上,心還格外髒。他們拿了佛朗機人的黃金,卻不給人家貨物,並且不斷地抬高貨物價格。
陸完道:「那洋人也不是好惹的,直接就上徐家的門來催繳。徐氏見狀還不肯收手,因着王守仁在廣東打了大勝仗,他們早就不把這些洋人放在眼底。徐家的主事,直接叫洋人滾,說他們如再不滾,就去告官府。公公,您想,這洋人豈是好相與的。他們帶着那些東瀛浪人和流寇,趁着夜色直接端了徐氏的半邊宅子,沿途還劫掠了十多家農戶,這總共殺了一百來號人,還侮辱了二十多名婦女。事情鬧成這樣,徐氏也想報仇雪恨,這不就一下捅出來了嗎?」
「……」佛保轉念一想,「這不對。朝廷明明已經同意開關了,他們怎會放着官鹽不吃,非要販私鹽。海外國家那麼多,不和佛朗機人做生意不就好了。」
陸完嘆道:「這不是和誰做生意的問題。對這些貴官之家,不開關反而比要開關要好得多。他們有的是法子出去,為何要平白交稅?還讓那些下等商人來和他們搶生意?」
佛保一噎,一時啞口無言。陸完繼續道:「那些中等人家,倒是抱着這樣的想頭。王守仁的那些大船和彈藥,是怎麼造出來的?背地裏都有這些浙閩富家翁的支持。可是,廣州開關之後,王守仁之前的許諾就都成了屁啊。」
佛保一驚,他道:「這怎麼說?」
陸完道:「一是朝廷只准在海岸經商,還是不准他們出海去,他們要出去,還是要去求人。二是稅的事情。您想啊,以前這些人只需要餵飽地方官,就能做生意了。可現下,地方上在伸手,中央也在伸手,伸得還格外霸道。這些人就有兩個坑要填,豈非是負擔還重了。是生意的事。在海岸做生意,本來就是吃人家的剩飯。以前只有一兩個港口,生意只有那幾家去做,還可以坐地起價,洋人只能捏着鼻子買。可如今開得港口多了,生意也就分散了,他們賺得就更是大不如前。俗語有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可不是一錢兩錢銀子那麼簡單,誰肯甘心相讓。這樣一來,吃官鹽還不如走私來得好,還不如關了港口算了,還能少交一大筆稅。」
陸完忍不住又唉聲嘆氣起來:「本來,那些人脈硬的是想尋個妥善的法子,逐步打通關係,力勸皇爺閉關鎖國,可沒想到……誰知,會惹出這檔子事,最後會鬧成這樣呢。」
佛保試探道:「何必發愁呢,我聽說江南多才子,想來此地詩書傳家又善於經營的望族,不在少數。這些不都是你的底氣嗎?」
陸完連連擺手:「公公誤會了,他們又不想造反,豈敢直面天威。更何況,這家族雖多,可各懷鬼胎,終究不過是一盤散沙,難成氣候。這些人對上不能,轄制下官等人卻是大有手段,要不怎麼連孟老夫子都說『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
佛保心知肚明,明廷講究避嫌,在當地做官的都是外地人。他們根基淺薄,手下差役又有限,要是開罪了當地的大族,只怕連收稅都難,更別提辦別的差事。這陸完在此地為官多年,指不定也有把柄在人家手上。
已經說到這會兒了,陸完也沒什麼可隱瞞得了,他道:「本來,我們是想說,是愚民通倭,才使得倭患欲熾。這軍費一多,朝廷自會關閉港口。可沒想到……」
佛保接口道:「來得是嚴嵩這個硬骨頭,他背後還有一個鐵了心都要開關的李越。」
陸完道:「這嚴嵩雖厲害,可到底根基淺薄,關鍵是他後頭那個……」幾百年都未必出得了這麼一個人物,既不畏上,也不畏下,還能調和中間,拉攏黔黎,怎麼就叫他們給撞上了。
他忽然憶起嚴嵩留給他的那句話,喃喃道:「『招頭蓋老之長,顧直差厚,每祭神,得胙肉倍眾人。』」
他恍然大悟,鼻腔也發酸:「他說得對,這胙肉只有老之長來分,才能服膺眾人。我算是什麼東西,也敢插手這樣的大政。」
佛保開始勸他:「這是神仙打架啊,你又何苦插手到裏頭去呢。反正這關都是要開的,咱們還不如向朝廷賣個好……」
陸完搖頭:「公公錯了,這關必定是開不了。正如您所說,我只是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沒了關稅支持,中央無法掌控百官,定是要尋出氣筒的……」
佛保也不是傻子,他略一思忖就道:「難道這水底下還有暗礁?」
陸完頜首,佛保道:「你放心,你待咱家如此坦誠,不論出了何事,咱家必會盡力保你。至於這暗礁,我說你也是當局者迷,你和你手下的人,辛苦這麼多年,還是只能拿四把檀香扇在手。乾脆讓那些拿金扇子、銀扇子的,卻和他們拼唄。」
陸完不解:「能怎麼拼?嚴嵩只是一味催逼我們……」
佛保道:「他催逼你們,是因為他找不着廟門,你帶着他去廟門看看,不就好了。」
陸完大吃一驚:「這怎麼能成。」
佛保道:「怎麼不能成。咱家的爹劉公公,你也是知道的,即便是那位也要賣他幾分面子,否則這市舶司也輪不到我來坐。我親自出面說和,他豈敢不聽。」
佛保笑道:「讓他們鬥起來,斗到頭破血流時,這第方站誰,也就至關重要了。」
陸完應道是是是。他和佛保說這番話,看着是狗急跳牆的樣子,心裏何嘗不是有自己的盤算。他一個外地人到此地當官,已經是備受轄制,但佛保比他還慘,人坐在市舶司這個火山頭,手裏還無人可用,可不是只能和他們這些人聯合。
他道:「朝廷如今是既明察又暗訪的,明面上有巡按和治農官,暗地裏什麼東廠、錦衣衛還不知有多少。如沒有公公依靠,下官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明面上依靠他,實際在點雙方互為依靠。佛保聽得心底發笑,他拍了拍陸完的肩膀:「你是個聰明人,咱家就放心了。在這大明官場上,最容不得的就是蠢蛋。」
佛保果然去見了嚴嵩。二人密探之後,嚴嵩決定稱病,接着在市舶司的遮掩下,喬裝改扮,親自去雙嶼一探究竟。
京中,月池正在做菜,一個個土豆,被她切成細條,過水洗去多餘的澱粉後,放進鍋中油炸。直到外殼酥脆之後,她才撈了出來,放進大碗中,用孜然、辣醬、花椒與蔥花拌勻。
謝丕和楊慎老早就聞到了香氣,見着紅亮咸香的一盆,頗覺驚詫。
月池笑道:「嘗嘗。」
兩人夾了一塊,謝丕被辣得倒吸一口氣,楊慎卻是睜大了眼睛,他問道:「你這裏面加了艾油?」艾油是用食茱萸製成的調味料,辛辣無比,四川人的菜餚中常用此來調味。
月池笑着搖頭:「不是。」
楊慎又夾了幾筷,眼睛越來越亮:「的確不是,此物好香。」
謝丕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越吃越多,到最後連嘴唇都發腫,他忙攔住他:「快別吃了,你的嘴……」
月池笑得前仰後合,真不愧是四川人。
楊慎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含章,你這加的是什麼。」
月池指了指桌上的辣椒樹,笑道:「就是這個。」
謝丕皺眉道:「番椒?這不是擺件嗎?」
月池搖頭道:「非也,非也,把它曬乾去籽,再和花生、花椒、姜蒜一起搗碎,放入油鍋之中,和冰糖、白酒一起翻炒,就成了辣醬。」
楊慎連說個妙字:「含章真是奇思妙想,連土豆都能做得色香味俱全。」
剛剛傳入中華大地的土豆,與後世培育改良的良種還是有很大差異的。它與鴨蛋差不多大,瞧着肉白皮黃。月池也嘗了一口,竟然覺得說不出的古怪,明明是同種的食物,一樣的做法,可卻完全不一樣。
月池道:「積習難改啊。如今土豆是種得是越來越多了,可沒幾個富庶之家,肯將其當作主食,至多做個新鮮物嘗一嘗就撂開了。」
謝丕會意:「你想再推廣一次?」
月池頜首:「可不能硬來,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光祿寺如今還養着六千名廚子,總得給他們找點事干。」
不久之後,京中就有各類土豆菜餚出現,各級官僚更是大擺土豆宴,邀請親朋好友,一時之間食土豆成風。
戶部尚書王瓊看着收上來的夏稅冊子,十分歡喜,連連道:「要是年年都能如此,那就太好了。」國家沒錢,人人都來找他,他也吃不消啊。
戶部侍郎儲巏涼涼道:「能有這樣的長進,是因以前咱們就不管田間之事,從無到有,自是成效顯著。可水旱無情,要想年年都長進,就得年年派人去興修水利,傳播農技。」
王瓊道:「反正他在時,這治農之策,必不會斷。要是他不在,那咱們也早就不在,安知後事如何。」
由京都向外看,是生民復甦,欣欣向榮。可去了一趟雙嶼回來的嚴嵩,卻是真箇病了。他立在黃花梨的大案上,飽沾墨汁,在雪白的宣紙上上一揮而就。
他寫得是:「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他喃喃道:「王謝,王謝……都是鬼話,一千多年了,王謝的堂前燕,不還是好好地在那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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