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筠還記得自己小時候的事,她素來頑皮,又一味任性,到了夜間還不肯睡。母親便一直抱着她,哄着她,從小兔子的故事講到小老虎的故事,每每母親停下,以為她要睡時,她就一下睜開眼睛,問道:「娘,然後呢?」
母親這時往往又好氣又好笑,最後只能點點她的鼻尖道:「然後,小老虎就回窩睡覺去了!」
娘永遠都是依着她的,她要星星,就給她星星,要月亮,就給她月亮。所以,雖有嚴父,她的膽子卻一直不小。終於,她的離經叛道,惹出禍事,以致母女別離二十多年。如今回憶往昔,她雖仍覺不是自己的過錯,可看到母親這個樣子,又豈能沒有悔意呢?
方夫人眼見女兒,卻是百感交集。貞筠長大了,早已不是那個毛頭丫頭。她舉止嫻雅,言談有度,儼然是一位貴夫人了。
她在欣慰之餘,又覺酸楚,不由道:「這麼多年,吃了不少苦吧。」她雖身處內宅,可怎能不想方設法關心自己的骨肉。李越這個女婿雖好,可正因太好了,貞筠也不得不跟着他身處風口浪尖之中,反而步步艱難。
方少夫人瞪大眼睛,不明白婆母是怎麼說出這話來的。她見貞筠雲鬢如霧,其上簪環雖不多,可俱是金翠珠玉,光采奪目,上身是四合如意式的雲肩,外穿月白色彩繡對襟衫,下着鵝黃色羅裙。這一身彩繡輝煌,越發襯得人神采奕奕,顧盼神飛。
方少夫人嫁進來時,尚未見過貞筠,都有如此感慨。而見過貞筠的夏舅母就更忍不住了。她對方夫人道:「大姐,這十里八鄉,誰不羨慕咱們貞筠是有福之人。這要是還叫吃苦,那我們這些豈非是住馬棚的了。」
方夫人出身上元夏家,有一兄一弟,長兄為夏儒,乃是夏皇后的生父,早已在京中定居。幼弟夏信則留守祖地,做了此間的主人。陪方夫人等在這裏的,就是夏信之妻。論禮,貞筠當稱舅母。
夏舅母這話說得半真半含酸。當年家裏沒富貴時,她自覺自己的女兒,雖比不得婉儀,卻比貞筠要端莊穩重多了。沒曾想,她的女兒平平常常地嫁人,方貞筠這丫頭卻因禍得福,居然能一步登天攀上李越。這樣的氣運,怎能叫人不羨不妒呢?
一旁的素芝聽了這話,卻似小大人一般道:「舅祖母有所不知,祖母這正是一片慈母之心,就像我娘一樣,既高興弟弟書讀得好,又心疼弟弟太用功了。」
這一語恰說到方夫人心坎里。她望着貞筠,淚水又要滾滾而落,可當她眼看貞筠也要泣不成聲時,立即就強忍淚水,勉強笑道:「是娘不好,今兒是大喜的日子,該歡喜才是,怎還哭成花貓似得。」
她一面拍着貞筠的脊背,一面替她拭淚。這分明是還把她當孩子哄。貞筠只覺萬般滋味湧上心頭,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她這樣的陣仗,才是徹底將方夫人嚇住了。
而貞筠在哭過之後,亦覺失態。她紅着眼睛道:「二十多年了,一面未見,叫我怎麼能不哭呢。」
這一言過了,母女又是一陣嗚咽,良久方止住啼聲。貞筠這才一一見過其他親長和姐妹。故人久別重逢,剛見面時還有些生疏彆扭,可往昔的情誼卻不是作假,是以不過一會兒,大家就都熟了起來了。大堂之內,歡聲笑語不斷。
可既拉家常,又豈能不提到貞筠的生身之父。方公子無意提了一句父親,便慌張地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望向貞筠。
貞筠臉上的笑意淡去,方少夫人度她的神色,忙道:「爹他只是一時抹不開臉罷了,我瞧他的心底,還是惦記着妹妹的。只要妹妹回去認個錯,爹一定會諒解的。」
貞筠心知肚明,自阿越傳信回家後,家裏的回音就一直模稜兩可,後來她都走在半道上了,家中的老僕方匆匆趕來,請她到上元來。這時,她就知道,爹仍不願見她,不肯認她這個女兒。娘必定是和爹大吵一架後,忍無可忍,才選擇回了娘家。
貞筠轉頭看向她的母親,果然見她面上的笑意淡了淡,可她還是道:「那畢竟是你的爹,雖然他是頑固了一些,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
貞筠只是一笑,她道:「依照《大明律》,『凡祖父母、父母故殺子孫,及家長故殺奴婢,圖賴人者,杖七十、徒一年半。』」
這滿屋紅粉,一聽她居然比出《大明律》來,都是一愣。到底是親妹妹,方公子聽她的口氣,就知道她仍未消除隔閡。他道:「你這是什麼話,那是你我生身之父,當年是你有錯在先,你如今雖因禍得福,嫁得貴婿,可到底……」
貞筠一哂:「我有何過,男子為天,女子為地,天有多大,地便有多廣,既如此鄙夷婦人,那當初如何要從婦人腹中生出來呢?」
方公子大吃一驚,他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貞筠一腦子的邪思非但沒改,反而變得更加偏激。他道:「胡說,你怎麼是這樣?」
貞筠斂容道:「我如不是這樣,又怎麼能闖武英殿,舌戰群儒呢?哥哥,如你還念兄妹之情,就別說這些了,我早就不吃這套了。」
有道是居移氣,養移體,貞筠早就今非昔比,她雖仍輕言細語,可其自有一番端嚴,叫人不敢輕慢。屋內一時寂靜無聲,直到夏舅母出來打圓場,才不至於冷場。而後雖然大家又談笑起來,可再也不復剛開始的輕鬆愉快了。
南直隸亦是繁華之地,哪有什麼秘密。第二日,各府的帖子便如雪片一樣送來,俱是來邀貞筠賞光赴宴的。貞筠直到半月後,才出了門去,從此便是晝出夜歸,每每回來就在方夫人面前談笑,言說今日又做了何事。母女倆多年不見,晚上躺在床上,都有說不完的話。
方公子是看在眼底,急在心底,這股憋悶之氣,在瞧見女兒素芝偷偷讀《大明律》時,更是達到了頂峰。可自從見面那遭後,他再不敢再去貿貿然教訓貞筠,只能去叫自己的媳婦去親娘面前敲邊鼓。
方少夫人是一百個不願去,她道:「素芝年紀也大了,過不了幾年就要去嫁人了,還有咱們兩個兒子,遲早也是要出仕的。可你這個親爹,還只是一個舉人……妹妹外出交際也是好事……」
她說得吞吞吐吐,意思卻很明白。她想給兒女們掙一個前程,你這個親爹指望不上,難道要她放着現成的親小姑子不去依靠,何必去觸人家的霉頭呢。方公子聞言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道:「你倒只想着攀高枝,全然不顧骨肉親情!好,那你不說是吧,我去尋母親說!」
方少夫人如何肯認下這樁罪過,哪個做母親的不替兒女打算呢?兩人拉拉扯扯,到了方夫人面前時,她的臉已經漲得通紅,泫然流涕。
方夫人自貞筠回來,精神大振,病體都鬆快不少,每日談笑風生,兩頰都豐潤不少。今日,她正吃着黃芪薏苡仁粳米粥,才動了一勺,就見兒子和媳婦紅着眼過來了。
她對着貼身的荊嬤嬤,嘆道:「看看,人說兒女都是討債的,好不容易女兒回來了,兒子又鬧起來了。」
荊嬤嬤低眉笑道:「小夫妻,哪有不拌嘴的。他們是少年夫妻,感情又好,只是一時氣狠了,才失了分寸,待您老教訓幾句,氣消了不就好了。」
方夫人亦笑,她道:「二位,這又是怎麼了?」
然而,方公子一開口,卻叫她立刻變貌失色。方公子怒氣沖沖道:「娘,我知道貞筠如今有誥命在身,妹夫又什麼都由着她,所以她比以前還要肆意妄為,每日在外拋頭露面!可您總得為咱們方夏兩家女孩兒想一想,不是人人都有貞筠那樣的福運,捅破天都有人都兜着。她們要是敢越雷池一步,等待她們的不是飛黃騰達,而是萬劫不復啊!」
他說到此,已是喘着粗氣,顯然早就怒到極點。
方夫人一震,她的臉白得像紙一樣,指着方公子的手不住顫抖:「怎麼,你也和你爹一樣,是又覺得你妹妹敗壞門風,想攆她走了?」
她厲聲道:「我不想聽你們這些大道理,就為着旁人幾句閒話,他就要自己親骨肉的命,逼得我女兒離鄉背井二十年多年。如今好不容易人回來了,你們又要攆她走!」
方公子一見親娘如此,哪裏還顧得着生氣,他忙躬身勸道:「娘請息怒,兒子絕無此意啊。」
方夫人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顴骨上浮現紅暈:「你也知道你是在跟娘說話啊。不必你們費心,你既也要攆她走,那我和她一塊走就是了!」
說着,她就要遣人去收拾箱籠。下人們哪裏敢應,只是一疊聲勸夫人息怒。
方少夫人眼見情勢不對,也顧不得委屈了,忙道:「娘,您誤會了。相公疼妹妹的心,和您是一樣的,他只是想請您去勸說妹妹收斂而已。」
方公子此時只得跪下叩首而已,他垂淚道:「娘只心疼女兒,難道就沒有絲毫顧念兒子不成。兒子也是為了咱們一家好啊。您可知道,素芝如今也看起《大明律》來了!」
「你說什麼?」方夫人一怔,她自覺不好,可猶自強撐,「看看律法而已,多讀些書有何不好……」
方公子淚流滿面:「敢問娘,您的女兒,即便私窺外男,被污了名聲,也有貴人來救,可您的孫女、侄女們,如也有樣學樣,亂了心思,不知能否有這樣的福氣呢?」
方夫人的身形搖搖欲墜。荊嬤嬤忙攙住她:「夫人,您可千萬別動氣啊。」
荊嬤嬤道:「大少爺,您誤會了,小姐她,不是在做什麼壞事。」
貞筠剛離京時,每夜都夢到那時分別的情形,午夜夢回時,望着陌生的地方,唯有臨風灑淚而已。可她畢竟已成長了,即便難過,也不至於沉湎其中,忘記自己該做的事情。她一直在苦苦思索,自己究竟,應該去做些什麼。
時春身為將領,北上草原,抗擊韃靼,為結束蒙古近一百四十多年的侵襲,立下了汗馬功勞;南至兩廣,抵抗倭寇和佛朗機人,也為守護兩廣百姓的安寧拋頭顱、灑熱血。
婉儀身為皇后,致力於宮廷改革,節省了大量開支以資軍用。同時,她命宮女放足,起用女官,多次放宮女歸家,更是主持修建了兩京的育嬰堂,三令五申禁止溺斃女嬰,亦是廣受宮內外愛戴,給了無數可憐女子活下去的期望。
沈瓊蓮身為女官,在宮內不僅教書育人,更是積極完善後宮典制,同時還準備著書立說。月池之事,也讓她震撼不已,可在震撼之後,她也在思索,儒學尚在發展,閨訓卻仍未超脫漢時《女誡》的模子,千百年來拘得無數女子如提線木偶。可還是有人掙脫了,遠至史書上女中豪傑,近至她身邊的李越。她們都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闖出自己的一片天來。那麼,是否可以找到她們身上共同的特質,為那些不甘屈死蓬蒿的女子找到人生另一種可能呢?沈瓊蓮感慨萬千,她終於也找到了不負胸中錦繡之路。
至於月池就更不必說了,貞筠看着她從一個小小伴讀,爬到今日的位置。在政治上,她整頓內廷中官,嚴懲勛貴,約束宗藩,限制恩蔭,打擊貪官污吏,發展行政制度,起用賢才能臣,嚴格官員考核,力止官場上的庸俗頹廢之風;在軍事上,她推動了武舉武學改革,誅殺不法將領,改善九邊底層士卒待遇,以極為強硬的手段清理邊疆屯田,更推動了火器技術的發展;在民生上,她通過控制黃金家族,與韃靼通商,為兩國百姓換來長久的康泰。之後,她力主安定破家流民,恢復養濟院、漏澤園與惠民藥局,鼓勵興修水利,推廣良種和農技,不斷完善防災救災的體系。
貞筠隱姓埋名,讓護衛隱匿人群,自己則由北至南,一路行來,鄉間是水滿田疇,稻禾青青,黃髮垂髫,怡然自樂;城鎮則是鱗次櫛比,車水馬龍,一派繁華,再不復之前四處起義的亂象。她見狀亦覺百感交集,朝乾夕惕,功不唐捐,春風可期,風禾盡起。
師長姐妹俱在自己選定的道路上前行,可唯有她,一直是被形勢推着走,一直活在四方的天空下。她終於走了出來,獲得了難得的權力和自由,可她卻反而不知道該如何使用了。她為了做好李越的夫人,拜朱夫人為師,為了替李越復仇,拜沈瓊蓮為師,如今她要做自己,卻只能求諸己。海蚌生命短暫,卻能留下不朽的珍珠。她的生命比海蚌更長,是否也能給世間留下一些令人珍惜、令人驚嘆之物呢?
貞筠很快就碰上了一樁奇事,也正是此事叫她有所明悟。她一路樂善好施,如見老弱病殘、鰥寡孤獨,總是能幫一把是一把,是以到了後期,還有些人主動來尋她幫忙。她在甄別真偽之後,亦會伸出援手。這一日有一窈窕女子在道旁哭泣,自稱是某家的小妾,因不能忍受丈夫和公婆的虐待,所以被逼出逃。
貞筠隨身的侍女見她眉如柳葉,杏眼圓圓,腿還有些跛,就信了三分。她們細細盤問之後,見她說得有頭有尾,便也不再生疑,就來稟報貞筠。那婦人自稱王玉娘,一見貞筠便拜,自稱老父已故,奸兄好賭將她發賣,她如今逃將出來,實在無處可去,希望能在夫人身邊服侍。她略通醫術,能替夫人按摩解乏。
貞筠聞言發笑,她道:「按摩就不必了,你替我把脈一試,如真有醫術,倒有好去處與你。」
王玉娘便替她看診,果然在在婦科一道有些見識。
貞筠道:「你有一技之長,何愁無謀生之道。朝廷仁慈,命各地重建惠民藥局,你要是願意,我可薦你前往,這也算是做了公差,日後也可自立。」
誰知,這王玉娘非但面無喜色,反而神態大變。貞筠問她緣由,她也只道怕被家裏人尋來,接着便期期艾艾問道:「夫人莫不是官家的貴人。」
貞筠身邊的侍兒蕙心道:「一句話就能薦你到惠民藥局,這還用問麼?」
王玉娘更加面無人色,只是低頭叩謝而已。貞筠此時便知這女子必定有鬼,但也沒有急着發作,而是命人盯着她。果然,半夜這女子就要出逃。侍衛忙抓住她審問,結果不查不知道,一問嚇一跳。這位看着頗為標緻的少婦,竟是男子所裝!
他見事情被戳破,只能連連叩首求饒,說自己從小被當成女子教養,只是想騙點錢財,絕無其他歹心。
這如是碰到其他涉世未深的夫人,只怕還有可能為他所惑。可貞筠熟讀歷代大案,早就知曉人妖之事。成化年間,就有一男子名叫桑沖,他拜師學藝,專門男扮女裝,每到一處,就先打聽哪裏有出色的良家女子,接着便謊稱逃婚乞討的婦人,上門求援。他裝得溫婉賢良,又精通女工,很快便能找到各種理由接近姑娘,接着要麼以色相誘,要麼以藥相迷,從未有不得手的。而那些姑娘礙於名節,即便遭此大辱,也只能忍讓。桑沖流轉各省,十年來奸/□□女多達一百八十二名。最後,他又來到一戶人家求收留,豈止這家的男子是個輕薄無行之人,夜間想要奸/污他,這才戳破了他的畫皮。這樣駭人聽聞的事最後報到成化爺面前,成化爺直接下令將桑沖凌遲處死,從此更是將奸/□□女歸入風化罪,不分首從皆斬,情節惡劣者更可加等梟示,乃至凌遲處死。
自那以後,再沒有人妖案的記載,貞筠還以為這種畜生早就消失殆盡了,沒想到,居然還讓她碰上了。
她當即大怒:「你利用別人的同情為禍,不知害了多少無辜婦女,如不颳了你,何以正王法。來人,立刻把他押解回京去!」
這「王玉娘」一聽更是驚得魂不附體,他這時才知道,自己居然碰到了一個京官的家眷!他深悔自己不該貪得無厭,害了一家得手便罷,為何還想大賺一筆。
他只能苦苦哀求,言說自己近日剛剛出道,也只害過一戶人家,縱然有過,罪不至死……他將自己的身世來歷,如竹筒倒豆子一般說了出來。
原來,他原名王寶,父親是個赤腳醫生,他也是因此懂了幾分醫術,可成人之後,王寶沒有繼續從醫,而是選擇了來錢更快的法子,就是投身戲班去唱戲。他扮相頗佳,漸漸在當地闖出名聲。有人請他上門去唱戲,有人來找他砸錢做相好,這都是常事。可有一日,居然有人找他,言說有一樁大生意,請他去做。
王寶心知,不論是賣唱,還是賣屁股,都是青春飯,撈到錢才是正經。來人給得銀錢頗豐,他一下就動了心思,甘願跟人家合謀。
來找他的人名叫田槐,田槐有一個哥哥,頗善經營,家中有鋪面五家,本來日子過得挺好。可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田家大哥因病一命嗚呼,只留□□弱多病的寡嫂和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
田槐本就是個好吃懶做之人,平素仰賴哥哥生活,見寡嫂侄女兩個弱質女流在家,更對他們家的財產動了歪心。
《大明會典》有言:「凡婦人夫亡無子守志者,合承夫分,須憑族長擇昭穆相當之人繼嗣。其改嫁者,夫家財產,及原有妝奩,並聽前夫之家為主。」按照律法,嫂嫂如果不願改嫁,就可以繼承哥哥的全部遺產,但需要在夫家選取一個男孩為繼嗣。要是願意改嫁,她的全部財物都留給前夫家,自己只能淨身出戶。
田槐只覺,不管嫂嫂走哪條路,都是對他有利。要是嫂嫂決定過繼,那他是大哥的親兄弟,血緣是最近的,要過繼也是過繼他的兒子。要是嫂嫂決定改嫁,那他也是老田家唯一的成年男丁,這所有家產還是會落到他手裏。
他喜滋滋地等待暴富的那一天,卻沒想到,嫂子也是個精明人,早就看出了他不是東西的本性。她哪條路都不選,而是要給自己的女兒蘭姑招個上門女婿。
田槐聞訊一下傻眼了,眼瞅着親事已經在籌備。朝廷又有明令,不能強逼寡婦改嫁,他苦思冥想,唯有壞了這門親事,方能絕了嫂子的念頭。他先是打算遣浪蕩子去引誘侄女,可侄女蘭姑品性端正,平日裏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只怕難以得手。他又轉念一想,既然蘭姑不能出來,他何不送人進去。他於是費盡心思,找來王寶,讓他假充醫女,混進嫂嫂家。田家大嫂身患婦科病已經多年,又不好叫男大夫細細診斷,這才貽誤至今,如今正巧碰上了一個醫女,忙把王寶迎進家門。
這下果然得手,侄女失了清白,貼身之物被丟得滿街都是,名聲已是臭不可聞,這門親事果然也黃了。而田槐更是以蘭姑有辱門風為名,要把她逐出家門。
貞筠聽完始末,唏噓不已。王寶一行哭,一行道:「本來,田槐允諾小人,白銀五十兩,可他卻食言,遲遲不給,還派人打傷了小人的腿。小人回不了家鄉,就想再騙點銀兩……」他一路打聽,以為是個貌美天真的婦人才敢出手,豈料人家不是不諳世事,而是太有底氣。
王寶悔不當初,貞筠看着這個畜生,只覺滿心厭惡。蕙心問道:「夫人,乾脆將此人送到京中,交由老爺處置。」
貞筠搖搖頭:「不急,先去田家看看再說。」
此時田家早已是亂作一團。蘭姑尋死覓活,可田家大嫂亦是萬念俱灰,她喃喃道:「一定是田槐這個狗東西做得孽,一定是他!咱們去尋族長做主!」
蘭姑嚎啕大哭:「尋族長又有何用。娘,我的清白已經毀了。我還有何臉面活在世上。」
貞筠趕到時,蘭姑早已絕食四天了,如不是田家大嫂叫丫鬟強灌米湯進去,只怕早就一命嗚呼。
貞筠直接找來田氏族長,當着他的面,讓田槐和王寶對質。田槐哪裏肯認,他咬死道:「明明是蘭姑偷漢子,大嫂卻找來這麼一個不知哪裏來的人,把髒水往我身上潑。」
貞筠道:「王寶身上還有你之前所贈的銀兩,你也不認了嗎?」
這田槐已是潑皮:「他說是我的,就是我的了?我叫這銀子一聲,它會答應我嗎?」
他又看向貞筠道:「哎,我說是你是哪裏來的婆娘,又算是什麼東西,這是我們田家的家事,也由你插手?」
田族長見委實不像話,忙出面阻止:「閉嘴,別在這兒歪纏。我可告訴你,槐哥兒,要是再不說實話,日後後悔也來不及了。」
田槐仍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他理直氣壯道:「我說得句句屬實。嫂子,你要是實在不服,我們就去公堂上分說啊!
田家大嫂和田蘭姑勉強坐在這裏,聞言又是面白如紙,搖搖欲墜。貞筠心知肚明,在此世,女子上公堂為人所不齒,更何況還是為這種事。當年阿越就是抓住這點,逼得她爹鬆口放她們離去的。
這下,老族長一時也啞口無言了。貞筠怒急反笑:「去公堂就去公堂,誰還怕你不成。」
田蘭姑看向貞筠,她淚流滿面,連連搖頭道:「不,我不去,我不去!」
貞筠一嘆,她對着得意洋洋的田槐道:「不過,並非是她們告你,而是我要問你的罵詈之罪。」
田槐一愣,隨即道:「屁話。你以為老子沒見識,罵了尊長和府衙里的老爺,才要被問罪。你這……穿得平平無奇,還在外拋頭露面的……」
蕙心早已氣得臉頰通紅,當即就要叫人給他五十巴掌,卻被貞筠叫停。
貞筠厲聲道:「無知的畜生!依照大明律,『一凡毀罵公侯駙馬伯、兩京文職三品以上者、問罪、枷號一個月發落。』我乃堂堂二品誥命夫人,你敢如此羞辱於我,還指望能逍遙法外嗎?」
田槐大吃一驚,他道:「二品夫人,這、這怎麼可能……你是冒充的!」
貞筠冷笑道:「等到了徐州府衙,你就知道,我到底是真是假了。」
徐州知府見貞筠至此,宛如天上掉下一個活龍來。這時田家一行才知,這竟然李尚書之妻。田槐和王寶早已嚇得呆若木雞。
田槐心思活絡,他忙揚起手自抽耳光:「是我無知,是我蠢,還請夫人恕罪,夫人恕罪啊!」
他打得自己臉頰紫脹,口吐鮮血。貞筠卻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你所犯得罪過,難道只有無知嗎?」
田槐倒吸一口冷氣,一時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貞筠道:「這一切就交由府尊定奪了。」
徐州知府是審案的老手,田槐和王寶的心理防線早就碎成渣了,還不待大刑伺候,他們就招了個底朝天。
徐州知府也感嘆田蘭姑的無辜,索性將真情隱去,就說是田槐和王寶為了謀奪財產,故意散佈謠言,污衊了蘭姑的名聲。他甚至還打算親自出面,想做個大媒,將蘭姑的婆家說轉回來。
然而,新任的勸農通判楊應奎卻勸他不要輕舉妄動:「田氏已失貞潔,即便您出面說和,只怕她在夫家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您何不去問問她本人的意願呢?」
蘭姑果然不願再嫁了,甘願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貞筠聞訊,十分悵然:「女子因男女之防,不願讓大夫診治,所以貽誤病情。女子因規訓所束,不敢登上公堂,所以任人誣陷。女子明明是受害一方,卻仍要受千夫所指。我既到了江南,不敢說普渡眾生,至少盡力而為。」
她於是面見各地貴婦,希望大家能長期集資捐獻善款,在惠民藥局中設立婦科,延請知名女醫坐鎮,一面替貧寒婦女看病,一面培養年輕女醫。誰家沒有個頭疼腦熱,培養懂醫識藥的女醫,對大家來說都有好處。
之後,她更是打算建立一所女學,專門教授女子讀書識字和專門技藝,為她們求一個謀生之途。但這事要行得通,離不開各方的支持,她這段時日,就是在為此事忙活。
荊嬤嬤說了貞筠出京以來的經歷,本意是讓方公子體諒妹妹,豈料方公子聽了之後更加不悅:「培養女醫也就罷了,建女學是做什麼?教這些女孩都跟着她有樣學樣,一言不合拿《大明律》來堵人?!」
「哥哥莫不是對《大明律》有所不滿?」貞筠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方公子一愣,他一回頭,貞筠靜靜地立在那裏,如風中的菡萏。
方公子心頭一震,他緩了緩口氣道:「我不是對《大明律》不滿,我還是那句話,你能把她們都教得同你一樣,可你能替她們每個人都找到一個李越嗎?你既不能給人家出路,就不要斷了人家目前的生途。」
屋內一片死一樣的寂靜。方夫人這時才開口:「好了,筠兒,你哥哥說是有道理,他也是為了你好。你下次遇到此事,盡心調解也就是了,不能再這麼貿貿然行事……」
貞筠垂眸道:「娘、哥哥,我明白你們的擔憂。你們放心,我會想辦法給她們一個好去處的。」
語罷,她便又轉身離開了。只聽方公子在身後叫嚷:「你能給她們什麼好去處?你還是不肯改?」
貞筠步履堅定地往前走去,她對蕙心道:「去告訴楊應奎,他所求的事情,我答應了。」
在搭救田蘭姑時,有過一面之緣的勸農通判楊應奎就找到了她,口稱師母。他是和楊慎同年的進士,論禮亦是李越的門生。貞筠雖然早就有了被人叫師母的待遇,可冷不妨這麼一聽,還是不自在了一下。
楊應奎欠身道:「學生一聽有二品夫人的隨從帶這潑皮上衙門告狀,就預感是師母大駕光臨。」
貞筠玩笑道:「文煥難不成有卜算的本事?」文煥是楊應奎的字。
楊應奎道:「與您身份地位相當的貴婦千金不計其數,可真正願意出面插手此等事的卻是屈指可數。學生亦正是欽佩您的品性,所以才大膽求援。」
貞筠心裏一震,她較為謹慎:「這些斗升小民之事,於我不過舉手之勞。可你是朝廷命官,如有困難之處,何不向朝廷稟報呢?」
楊應奎苦笑道:「天下治農官何其多,朝廷如果一一都來插手,只怕太倉早已支持不住了。」
貞筠斟酌道:「你是……手頭緊了?蕙心,快取我匣子來。」
楊應奎一哽,忙解釋道:「師母誤會了。」
他這才說明來意,他既是朝廷專門任命的治農官,自是熟讀農書,他不僅注意到了水力機械,還積極對其進行發展。
他道:「學生修建水渠,引河流灌溉農田,又改良了晉朝杜預的圖紙,建造了一座水轉連機磨。」
他拿出圖紙展示給貞筠:「您看,這中央是水輪,輪軸之上安有三個齒輪,而其中的每個齒輪又和磨上的齒輪鏈接,而中間的三磨又與各自旁邊的兩個磨的木齒相接。如此一來,水輪轉動帶動中間三磨,中間的三磨一轉,又通過木齒帶動旁邊的磨。以一個水輪,就能帶動九個磨同時磨米,連機之名,正是由此而來。【1】這樣磨出的大米,光潔香醇,大大減輕了百姓的負擔。」
貞筠讚嘆道:「這很好啊。你是想多修建幾座嗎?」
楊應奎嘆道:「回師母,此連機磨對水力的要求太高,只有水流極大之地,才能帶動。要使村村都有是不可能了。更何況,說到底,這水磨只能幫百姓節省勞力,卻不能叫他們過得更好。所以,學生又遍覽古籍,找到了這種水力帶動的大紡車。」
他又取出圖紙,全方位展示水轉大紡車的益處:「其以水力帶動水輪轉動,通過傳動機,帶動錠子和紗框,以此來加捻和卷繞絲束。根據王禎《農書》記載,水力晝夜不息,比之人力快上三十倍不止,一台大紡車每天就可紡麻紗一百多斤。如能推廣開來,必是有益民生。」
周圍人都聽得讚嘆不已,貞筠卻問道:「聽你說,它在宋時就已然問世了?」
楊應奎應道:「正是。」
貞筠一下就問到了點子上:「連機水磨,我們倒還聽過。可這水轉大紡車,卻鮮少聽聞。既然它這麼好,為何從元至今,朝廷沒有到處推廣呢?」
楊應奎道:「師母容稟,此事學生也思索多次。一是國家法度約束,朝廷管轄水源,一向是先重航運,其次是灌溉,最後才允這些水力器物使用。朝廷還對水力器物的使用時間做了限制,僅有冬三月及春二月才能用。因着使用地點與時間皆有限制,對農商而言用水力,反倒不如用畜力、人力來得持久。二是士紳着絲綢,庶民着棉服,如今着麻紗的畢竟是少數。他們也不願投入本錢生產一堆無用之物。【2】」
貞筠道:「文煥果然是務實之人,你的座師沒有看錯你。你既然知曉這些,還提出要推廣,想來必有你的理由。」
楊應奎應道:「師母睿智明達,不輸男兒。朝廷之所以嚴加限制水力器物,一是來保障官運,二是為保障農計,在他們看來,商乃賤業,所以嚴加限制。可這些理由,在這徐州皆是不通。一來,徐州北部有沂、沭、泗水系,南部有濉、安河水系,河流眾多、縱橫交錯。官運有固定水道,總不能因此把其他河道悉數禁用。二來,農業灌溉事關生計,務必要保障,所以學生一到徐州,就組織建渠,修建水庫,目前看來是能夠保障的。三來,正如恩師所說,商販興旺,早已成不可逆轉之勢。與其強行重農抑商,為何不探尋農商互利之法。小農養蠶織布也是為出售,那為何不幫他們找個省時省力賺錢的良方呢。」
貞筠一愣:「養蠶?」
一旁的蕙心也道:「楊通判,你適才不是說,大紡車是用來紡麻紗的嗎?」
楊應奎又拿出了一張圖紙,交由貞筠:「師母請看,紡麻和紡絲既然都是對麻縷、絲束來並捻合線,水轉大紡車原理又何嘗不能用在紡絲上呢?其實早有人根據水轉大紡車,發明了絲大紡車,只是由於水權限制,仍選擇用人力和牲口拉動而已。而學生和匠人們正是在這兩種紡車的基礎上,繪出了水轉絲大紡車的圖紙。」
貞筠的手在微微顫動,她道:「這也一天也能紡一百多斤?」
楊應奎道:「學生還沒試過。」
貞筠心中有數,她道:「絲綢乃精細之物,你這器物即便織得快,只怕品質不高,亦賣不出去。」
楊應奎道:「我中華物阜民豐,自然看不起這些,可那海外的蠻夷見了,必定歡喜得緊。」
貞筠瞳孔微縮,她這時才明白楊應奎的打算,她道:「如將此圖紙,獻與朝廷,你升官發財指日可待,何苦還來找我。」
楊應奎一笑:「師母笑話了,要是只想升官發財,如何配入恩師門下。學生正是不想此物淪為織造局斂財之物,才斗膽來尋師母。總不能所有肉都歸了朝廷,好歹給老百姓們喝口湯吧。」
貞筠一震,她道:「你希望我怎麼做?」
楊應奎道:「師母如能出面庇佑織紡,何人又敢與您爭馳呢?」
貞筠當時沒有馬上答應,她還是贈予楊應奎百兩銀錠。她道:「你是個為民做實事的好官,這些你拿去調度,任你去做些什麼都好。你說得事情,容我考慮考慮再說。」
她與楊應奎分別之後,就給月池去了信,可時至今日都沒有答覆。這類情況也不是第一次了,貞筠如何不知是怎麼回事。
她本來打算先按兵不動,可哥哥的這番話給她的衝擊實在太大了。她總不能把所有女子都養在自己家裏,如不讓她們自己立起來,吃飽飯,一切都是徒勞無用。
她深吸一口氣,對自己道:「那就這麼試試吧!」
貞筠這廂躊躇滿志,可在浙江的嚴嵩,卻開始碰釘子了,先是他派去寧波雙嶼的探子一個都沒回來,後是他在當地看到了嚴家的族親。
這些親人一見他就笑開了花,告訴他,他們已經和衙門簽了約,如今是官商。剛剛才賣給外洋一大批瓷器,賺了很多錢。他們還連連誇讚他做官能耐,如今能帶着整個嚴家雞犬升天。
嚴嵩只覺一口老血哽在喉頭。這群狗官,正事不做,陰謀詭計倒是玩得溜,直接以他的族親拉他下水。他們以為這樣就能逼他閉嘴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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