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本人都沒想到,他會從這裏着手,可仔細一想,這確實又是成本最低、見效最快的辦法,也是只有他本人能採取的舉措。一來他是大宗,象徵尊之統。他一聲令下,於禮於法,其他小宗皆該依令而行。二來他又沒有要求天下女子皆不能纏足,他只是要求自家不纏、不娶而已,臣子縱有不滿,也沒必要堅決反對。三來這的確又是她無法拒絕的交換物,權貴的舉動一定程度會引領社會的風尚。她永遠也忘不了,貞筠說她纏了足,走不快的神情。
月池不禁失笑,他什麼不知道?只是要她給出讓他滿意的價錢罷了。
她問道:「海貿治權的讓渡和糧食安全的保障只換來了女官在絲紡業出頭。天下財權的回收和核心思想的改造只換來宗室不纏足。你這便宜,是否佔得太狠了些?」
朱厚照道:「你只是說明金幣和銀幣的製法。」
月池一下笑開了:「從前,有一家人的工具壞了,不能繼續做活。他們沒辦法,就只能找匠人來修。匠人看了之後,只是輕輕一扭,就把東西修好了。可那家人卻不願給工錢,他們說,只是扭了一下而已,怎麼能算錢。你猜,匠人會怎麼說?」
朱厚照眉心一跳,只聽她道:「匠人說,『沒錯,扭一扭不值錢,可知道在哪裏扭就值大價錢。』」
月池譏誚道:「製法本身是沒什麼稀奇,王莽時也造過金幣和銀幣。可是能想到用統一制式貨幣,兵不血刃、順利平穩地將貨幣發行權牢牢握在朝廷手中,避免因財權旁落帶來皇權勢微。這才是這個主意的價值所在。要是那麼容易,你和你的狗腿子們,怎麼就想不出來?」
朱厚照一時被堵得啞口無言,月池道:「你忘了嗎,我很早就教過你,權力不等於權威。以勢壓人,換來的就只能是糊弄。」
他默了默,他們心知肚明糊弄不了彼此,可由於自身的立場,總想去試上一試。
他道:「……這只是你的誠意,同樣的,宗室先行何嘗不是我的誠意。你忘了嗎,也是你教我的,本錢投入越多,收益才會越大。」
月池讀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揚揚眉:「這就是壟斷市場的好處啊。好吧,叫顧鼎臣來吧。」
顧鼎臣正在家,夜以繼日地溫書。過去,他依靠勤勉,由一個商戶的婢生子到今日的翰林學士,今天他也會通過勤勉邁上更高的台階。在收到去鴻慶樓的邀請後,他有了一種終於到來的感覺。
沐浴、更衣、梳頭、焚香,顧鼎臣穩步走入鴻慶樓的廂房,肅然如當年的金殿對策。而下一刻,他卻看到李越正在閒適地逗鸚鵡,一見他來,回頭笑道:「九和來了,坐吧。」九和是顧鼎臣的字。
顧鼎臣:「……」
他艱難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屁股上長滿了蒼耳。就在這時,鸚哥忽然開口:「先人常訓子弟云:『男子有緊,謂頭緊、腰緊、腳緊」。頭謂頭巾,未冠者總髻;腰謂以條或帶束腰;腳謂鞋襪。此者要緊束,不可寬慢,寬慢則身體放肆,不端嚴,為人所輕賤矣。』【1】」
顧鼎臣一怔,這是朱子的《童蒙須知》,還有人教鸚鵡背這個?在極度緊張下,他把自己精心雕琢的開場白忘了個精光,沒頭沒腦來了一句:「這鸚哥十分靈巧。」
話一出口,他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說心學啊,說什麼鸚鵡啊!
李越卻不覺從鸚鵡談起有什麼不好,他將玉米放在手心,引鳥兒來啄:「是嗎?鸚哥討人喜歡,是因為它聲音類人,可智力卻不類人。要是完全如人一樣,人反而就不喜。」
他叫把鸚鵡拿了出去,這才落座:「九和,你覺得教孩童啟蒙和教鸚鵡學舌最大的差別在哪兒?」
這是戲肉來了,顧鼎臣一凜,他字斟句酌道:「回稟李尚書,鸚鵡學舌只需要訓練,可孩童啟蒙卻需要求解。」
李越讚許道:「沒錯。人和動物最大的分別,就在人是有意識的。所以,要叫動物形成集體,只能靠兩樣,一是天性,二是訓練。可人不一樣,人要能群,需要他們發自內心的認可,何為善,何為惡,何為美,何為丑,一群人不能有兩個標準。大明子民眾多,什麼又是我們心中的那桿秤呢?」
顧鼎臣眼觀鼻,鼻觀心道:「是聖人之言。」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聖人之言是標準,那天子之言是什麼?他馬上補充道:「聖人之言,是萬民的指引。而天子之法,是萬民的準繩。」
他還想繼續描補一二,可李越卻壓根沒給他這個機會。他不置可否,直接問了第二個問題:「聖人早就故去了,他的學說早已成形,為何還有那麼多志士仁人在不斷重注經典?」
這又是個大問題。顧鼎臣仿佛置身於水中,近年來他日益感覺,李越給人的威懾感不輸於皇爺。皇爺如火,焮天鑠地;李越如水,深不見底。人看了火,遠遠就知道畏懼,可就只有身入水中,才明白其中的可怖。
他的心在狂跳,只得順着他的話說下去:「因為『聖人上賢不離古,順俗而不偏宜』。」聖賢因時制宜、隨機應變,會根據時代變遷調整應對策略,隨着世事變化制定治理規則。而他們之所以不斷重注經典,就是因為舊有的學說,無法滿足新的時代需要,必須要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發展。
他語罷之後,暗窺李越的神色,當然是什麼都看不出來,就聽他又發了第問:「那麼,你覺得心學比起前人的學說,發展在哪裏?」
可算問到他押的題了,顧鼎臣的背都挺直了一些。他說了很多,什麼有助於實幹,什麼有利於民生。李越給予他點頭回應,他便越說越起勁,直到口乾舌燥時才住口。他想,這下能證明,他是徹底的心學門徒了吧,卻不想,李越只是輕笑一聲,道:「說得都對,可惜,漏了關鍵一點。」
在韃靼時,顧鼎臣還敢給他暗中使絆子,可如今當面,他是再沒有當年的傻氣和傲氣了。他的臉漲得通紅,當即起身作了一個大揖:「還請李尚書指點。」
李越的神態依然和煦:「只是閒聊而已,不必這麼拘謹。」
他指着玉米道:「就拿它來說吧,讀書人要不要吃飯?」
這問得沒頭沒腦,顧鼎臣道:「這,讀書人也是人,自是需要果腹。並且,有道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身為聖人門徒,平生夙願就應該是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他自覺說得堂皇正大,可李越卻似被他逗笑了:「那為什麼世人都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呢?」
顧鼎臣一愣,他答道:「因為讀書便能夠為官做宰,為民做主。」
李越又笑:「那麼,你捫心自問,光靠那些經典,能不能叫大家都吃飽飯?其他門類的道,就真的不需要了嗎?」
當然不是。隨着新政的推進,經他編寫的普及材料已經可以壘成一座小山,顧鼎臣也越來越認識到,治疫要靠醫道,治農要靠農道,治水要熟知水性,理財更離不開對商貿、器物之學的了解。這已經遠遠超出了聖人經典的範疇。但是,說到底,這些只是小道。聖人之學,肯定是要高於這些的呀。
「這是自然。」李越肯定了他的想法,卻又問道,「可高於就意味要排斥嗎?就意味着要把它們打成奇技淫巧嗎?」
顧鼎臣心頭劇震,這正是他們所有人在過去都堅持不懈的理念,打壓旁門,維繫正統至高的地位。可如今,李越卻指出了,不該這樣。
「一個健康的核心思想,應該起到引導萬民、凝聚萬方的作用,它不應該、也沒有必要打壓實用技藝的發展。而心學的偉大正是在此處。」李越的聲音雖輕,卻振聾發聵,「它選擇了吸納、選擇了包容。它將百姓日用之道納入到正統體系,並給予認可。士以修治,農以具養,工以利器,商以通貨,都是在踐行聖人的理念。它將儒學和其他門類的關係,由水火不容變更為核心與分支,普遍與具體的聯繫。這才是心學的意義。」它正在努力減輕意/識/形/態和科學技術之間內耗,打開桎梏百年的枷鎖,把廟堂之上與草野之中的力量都聚集在發展上。
顧鼎臣的心中掀起波濤,他最開始研習心學,純粹是為了媚上。可隨着學習的深入,他的認可與日俱增。在聽了如此鞭辟入裏的分析之後,他更是發自內心地認為自己走在正確的道路上。
然而,下一刻他就聽李越道:「可這勢必會引起墨守成規之人的劇烈反撲。」
顧鼎臣愕然抬頭,李越笑道:「權力能夠生產知識,知識也能夠帶來權力。很多時候,他們爭得不是理,而是權。我們也一樣。可我們怎麼才爭嬴呢?」
李尚書在詢問他的意見!顧鼎臣咽了口唾沫:「……董仲舒怎麼爭嬴的,我們就怎麼爭嬴。」
他立即掀袍跪下:「卑職願為尚書所驅使!」他又不是傻子,早就想抱大腿了,要不然也不會在翰林院兢兢業業改稿。終於,皇上和李尚書都看到了他的努力,他怎能不趕緊表忠心。
他頭頂傳來李越幽幽的嘆息:「可你能怎麼做呢?聖上的隱憂,你應該也能明白幾分,要是底層之人也能成聖,那豈非亂了尊卑次序?」
顧鼎臣期期艾艾道:「或者,可以繼續發揚天人感應……」
李越一哂:「別把人都當傻子。」
這話騙騙愚夫愚婦還行,可要都說通,的確是太勉強。顧鼎臣想了想道:「那不若,還是說仁君聖王?」
李越道:「那你覺得,和現在有分別嗎?」
顧鼎臣一窒,他辯解道:「當然有分別,如今只是發展農技和織藝,就開闢了廣袤財源。心學一出,對於實務實藝的發展只會更上一層樓,我大明國力將如日之升……」
李越失笑:「關鍵在陛下。」
他一字一頓道:「尊位,不可動搖。」
顧鼎臣的臉,漸漸蒼白下來,道德上人人皆可成聖與治權上天子至高無上的矛盾難以調和。皇權的穩固才是第一位的,皇爺不會冒任何風險。可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希望,難道就要這麼放棄嗎……這就像在海上迷航一樣,終於找到了走出這裏的道路,卻由於不符合上位的「完美」,又只能再次放棄,陷入新一次的摸索。
他目不轉睛地看向李越,眼中帶上了自己都沒料到的希冀:「那我們該怎麼辦?」
李越垂眸道:「你想改變這一點嗎?你想勇敢地在大經筵上,成為心學問世的宣告者嗎?」
顧鼎臣只覺血都在沸騰,他當然想,他不想在翰林院磨到五十歲,誰不想青史留名呢?
李越不由展顏:「想就好,我可以告訴你,該怎麼辦。」
顧鼎臣剛開始以為他在開玩笑。可隨後,李越的講述,卻叫他整個人都呆住了:「人人皆可成聖,良知由心發,心與心之間難以制定高下標準,所以,從一開始就應該跳出心與心之間的比較,即跳出個體與個體之間的比較。第一,應明確,天下之善高於個體之善。因為整體必然優先於部分,如果整個身體都被毀傷,那麼手足自然也就不復存在【2】。天下不寧,人的性命都難保,又去何處追求良知,追求至善?」
砰得一聲,凳子被他撞到了。顧鼎臣已伏在桌前,奮筆疾書。
「第二,那怎麼實現天下之善呢?傳統的理念是,個體都從事有益生人之道,整個天下就會變好。」
顧鼎臣抬起頭,他滿心不解:「難道不是這樣嗎?」在儒學理念中,家就是縮小的國,國就是放大的家,沒有形成各要素系統協調的理念。
李越道:「當然不是。就拿農業來說,單靠小農,能實現高產嗎,能應對災害嗎?正因為不能,所以才需要治農官的扶持。各地的災害,需要朝廷來托底;各業的繁榮,需要朝廷來扶持。可是,朝廷的人力、物力、財力是有限的,有時需要選擇先後,有時甚至要做取捨,有時需要民間互相援助發展,那麼究竟該怎麼做,才能確保天下之善最大化?不論是民還是官,皆有私家,皆有私慾。」
顧鼎臣道:「……所以,他們都無法完全站在天下的立場上公正權衡。」
李越頜首:「那麼,該靠誰呢?」
顧鼎臣喃喃道:「只有以天下為家之人,才能為天下帶來至善。是天子……只有天子以天下為家!」
他霍然起身,眼中射出狂熱的火花:「您是怎麼想出來的,這就解決了,這就解決了?!」迎合了皇爺的需要,心學就能由民間之學,變為官方之學,而他們這些先行者,註定會盆滿缽滿。
李越卻依舊淡然:「依你看,是否能夠銜接成體系?」
顧鼎臣這才理了理衣裳,他開始來回踱步:「大方向應該沒問題……但細節需要完善……還需要找出足夠的典籍為佐證……您放心,這個交給我來做。我一定會做好。太好了,這要是成了,那就是流芳千古,永垂不朽啊!」
讓他更沒想到的是,李越只是扯了扯嘴角:「是你永垂不朽。」
這仿佛一盆冷水兜頭澆下,顧鼎臣終於勉強清醒過來,他驚疑不定道:「……您這是什麼意思?」不是叫他來打下手嗎,怎麼聽着像是把功勞讓給他一樣。不可能,誰會這麼傻,一定是他想錯了。
可下一刻,李越卻告訴他:「我就是這個意思。」
顧鼎臣的神色奇特而又詭異:「可是,為什麼呢?卑職只是、只是遵您之命,行了一些教化之事。」李越一定是在試他,他不能被沖昏頭腦。
他的臉色發青:「卑職曾經還鬼迷心竅,彈劾過您……古人云:『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如今不正是立言嗎?」
顧鼎臣說到一半,又回過神來,他變得更加懇切:「當然,於您而言,安定流民,引進良種,發展實藝、興修水利,救災救難,主持刑獄,這樁樁件件都是惠及蒼生的大德。而不論平定韃靼,掃除倭寇,還是佔下馬六甲,這都有您的一份功勞,這都是彪炳青史的功績。如今,您還順應上意,彌補了心學的漏洞。這事一旦做成,立德、立功、立言,不朽將齊聚一人之身!這是古今罕見,貴極人臣指日可待!您又何須謙讓,卑職、卑職實在是不配啊!」
「貴極人臣?」李越默念了幾遍,仿佛要把這個四個字嚼碎了咽下去,他忽然一笑,「我早已名滿天下,遲早也會貴極人臣。可是……」
他似乎無意與他多說,只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
顧鼎臣根本無法理解:「那這樣的赫赫之功,您就不要了?」
李越輕笑一聲:「要不要又有什麼關係,反正叫萬歲稱心如意,也就是了。」
顧鼎臣沉默了。上次太皇太后的喪儀,李越病重,皇爺差點兒也要隨之而去。事情鬧成這樣,該知道的基本都知道了。李越剛入宮時,大家都罵他是攀龍附鳳,可自汝王世子案,李越在金殿前磕得頭破血流,也要保住同僚。大家便知,此人的氣節,時所罕見,至此之後,以此來攻訐他的人便寥寥無幾。再後來,隨着他的功勞越立越大,他的夫人們又被迫離京,輿論的風向也悄悄發生了變化。同僚們甚至有些可憐他,皇爺怎麼能這樣?!在外面隨便來都無所謂,誰沒點花花腸子呢,可你怎麼能破壞人家的家庭呢?
然而,時至今日,顧鼎臣才驚覺,原來他們都錯了。皇爺和李越,是真正的兩情相悅。他自問做不到這點,任何人也做不到這點。改革之所以難行,在於人的貪慾無窮無盡。今天是改革先鋒,明天就能是新興世家。一人得道後,就要帶着九族雞犬升天。皇上還不得不給,你不給實在的好處,誰會真心擁護你呢。可李越偏偏就不要,不佔耕地,不蓄私產,連家裏的用人,都只有個,還都是雇的。人人都說他深受皇恩,可明眼人一算就知道,他一個人的花費,根本還不及劉瑾、江彬薅得零頭。可就算這樣,他仍在無怨無悔地付出,一心一意為皇爺打算,輔佐他大權在握,四海歸心。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皇爺傾心相待吧。他們都為對方着想,肝膽相照,生死相依……
顧鼎臣猶豫良久,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卑職為曾經的卑劣想法,向您謝罪。您和陛下的深情厚誼,鐵石心腸也為之動容。卑職見了您二位,方信世間確有刻骨銘心的真愛。」
顧鼎臣從來沒見過人能露出這樣的神態,李越先是瞳孔微縮,接着又笑了起來,最後卻有淚珠從他的眼中滾落。
顧鼎臣嚇呆了,他忙道歉:「卑職斗膽……」
李越卻擺了擺手,他擦了擦眼睛道:「不,你說得對。這就是所謂真愛,改變過去,改變現在,也註定會改變未來。」
顧鼎臣走後半個時辰,朱厚照方從旁邊的房間內出來。兩人望着自己「刻骨銘心的真愛」,一時都語塞了。最後,仍是月池先開口:「怎麼樣,還能叫您滿意嗎?」
朱厚照道:「……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好的,你早就有了想法,可卻隱瞞到今日。為什麼,我就那麼不值得你信任嗎?」
月池一哂:「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權力已經回收,思想會再次固化權力,你再也不是東宮那個被氣得跳腳的小皇子了。君主專/制將你身上達到頂峰,你也,不再需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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