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暢快了!美娘長舒一口氣,她眼神流露出亢奮和期待,偽君子的皮終於要被撕破了。他會露出男人的本質,卑劣、齷齪、惱羞成怒……所有人都是髒的,人皮下都爬着蛆蟲。
目標身邊的人已經忍不住了。他們為了配合自己的主子玩這場勸妓從良的遊戲,按捺了這麼些天,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現在逮住了機會,可不得說出心裏話。
那些人指着她的鼻子罵她是個賤人:「真是不知好歹,你知道你知道你在對誰說話嗎?要不是我們老爺,你早就死在路邊,屍體遭野狗啃食了!」
「你還敢提向李尚書上告?李尚書要是知道,他對青樓女子的善政,被你這樣的賤人玷辱,恐怕都覺得後悔。賤人就是賤人,爛泥扶不上牆!」
美娘只覺好笑:「怎麼,怕丟官去職,就開始編瞎話了。別怕,你們給銀子就行了啊。」
「還給銀子?」隨從忍無可忍,口不擇言道,「你就算去敲登聞鼓,我們也不怕。你知不知道,在你面前的就是……」
就是什麼?美娘等着答案,卻沒有等到答案。目標又一次制止他的隨從。他好歹是個官,被人指着這樣罵,再怎麼樣也該回幾句。可讓美娘沒想到的是,他什麼都沒說。他幾乎是逃也似得離開了。
美娘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她想再狠狠地罵幾句,慶祝這一次的大獲全勝。可到最後,她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她木然地立在原地,忽然很想吃點什麼,她把包裹里的乾糧取了出來,苦澀的淚水流進嘴裏,混合着乾癟的餅子,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可她還是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她已經習慣了。
朱厚照正在策馬狂奔,狂風從他耳畔呼嘯而過,馬蹄聲急如密雨連珠。身後的人緊追不上,只能連聲叫喊,可他卻充耳不聞,反將鞭子抽得又快又急。白馬如一道利箭,從官道上疾射而過。至客棧院裏時,他方拉緊韁繩,馬兒長嘶人立。
此地的小夥計嚇得兩股戰戰,還以為今兒就要命喪蹄下。誰知,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來人便一掠下馬。馬兒熱熱的鼻息噴在他的頭頂,他方有逃出生天之感,下一刻他就忍不住罵人:「你他娘的有病吧!進客棧還騎這麼快,你……」
朱厚照充耳不聞,他徑直跑上去,夥計的聲音在他身後戛然而止,熱鬧的大堂霎時間也鴉雀無聲。人人都悄悄打量,卻又不敢直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家的視線內後,才有人忍不住以目示意。
他的步履如急雨敲窗,可到了門前時,他反而頓住了。他停頓了片刻,沒人知道在這剎那,他想到了什麼。
下一刻,他已推門而入。木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擦得雪亮的銅火盆中,爐火燒得正旺,如同小姑娘羞紅的臉。爐火旁的橘子,散發着淡淡的香味和苦味。他來到內室,她已經睡着了。一隻大貓臥在她的枕上,一雙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屋外的雪正在融化,屋內只有她均勻的呼吸聲和爐火的燃燒聲,一切都是那麼的靜謐安詳。
他輕車熟路地坐到床畔,猶豫了片刻,還是搭上了她的手腕。她的眼睛倏地睜開,透出萬千凌厲光彩。她的另一隻手迅速抬起,朱厚照甚至已經看到了黑壓壓的槍口。
他在吃驚之後,只是道:「既然睡不好,為什麼不回來?」
月池眼中的迷霧散去,她靜靜地凝注他半晌,忽而一笑:「你覺得是為什麼?」
她放下槍,慢慢坐起身,大貓順從地伏到了她的身側。她撫摸着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問道:「陛下,你明明什麼都知道,又何必明知故問。」
隨着她的動作,屋內的血腥味更濃了,濃到已不能被橘皮、薰香所壓制。
朱厚照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他死死地盯住被子,他知道在那之下有什麼,可他甚至沒有看一眼的勇氣。在瓊華島的那次,已經將他驚得魂不附體。他是一個自我自私到唯我獨尊的人,可這一刻愧疚和悔恨卻如蟲豸一樣啃咬他的心。
她道:「你剛剛,是想替我把脈嗎?」
事情總要去面對……他又一次按在了她的手腕上,青色的血管中,血液在靜靜流淌。她的手腕微涼,他的手指卻在發燙。他屏住呼吸,不敢錯過任何一點訊息。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他終於得出了肯定的結論,他緊繃的肩膀漸漸鬆懈下來。
月池撲哧一聲笑出來:「怎麼樣,不是流產吧。」
他的身子驟然一震,仿佛她放下的那支槍,已經打到了他的身上。他低眉道:」都是我的錯。你不能拿自己的身子開玩笑。」
月池的神色依然冷淡平靜,他道:「那個女人,我已遣人為她脫籍贖身。接下來的去向,皆由她自己做主。嫁人、立女戶、還是做女官,只要她想,就能如願。」
月池愕然抬起頭,可更讓她驚訝地還在後頭。
「當然,這還不夠。」他道,「我現在就去下旨,赦免官妓,允她們從良。」
他起身就要離開,月池不得不拉住這個頭腦發熱的人,她反問道:「然後呢?官妓變成私妓,教坊變成暗娼。她們在陰溝里被折磨得更慘,更加憎惡居高臨下的施捨。」
朱厚照仍沒有動怒,他道:「你說得對,是我疏忽了。當年宣宗爺何嘗不是嚴令禁娼,到頭來倒是充盈了那些狗東西的後宅。這樣,差人私下去做這件事,挨個贖身,挨個送走。你想救多少個。一百個?一千個,還是來一萬個?」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她,期待中帶着點緊張。他的神態,和送她首飾時沒有區別。他不是在談人,而是在談物件,談一些能叫她開心的物件。
她很早就發現了,他是個很敏銳的人。他深諳人性的弱點,他從小學得就是這一套,怎麼叫人俯首稱臣,怎麼叫人心悅誠服。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包裹着自己,她躲在自己用知識和勇氣塑造的龜殼之中。可他們太親密,他又太執着了。她只漏出了一點縫隙,他就抓住了機會。她醜陋的靈魂無處可躲,最終暴露在天光之下。
她並不恨陳美娘。她知道這個女子起先的獻媚討好和後來的大膽威脅,都只是為生活。男人啊,他們佔據了所有的資源,又以女德、小腳等手段將女人貶到塵埃。可沒人願意受苦,不幸的女人也想改變自己的命運。然而,整個社會擺在她們面前的唯一「正當」的自救途徑,就是找個「好男人」。她們的救贖,反而只能靠依附。病態扭曲的壓迫關係,讓男人變成了香餑餑,哪怕是最窮困的男子,也會有一個奴隸,那就是他的妻子。而女人們,則不得不開始內鬥,為了男人的寵愛及其背後象徵的資源竭盡全力地爭鬥。而男人則一面享受女人的討好奉獻,一面又嫌棄她們虛偽拜金。這樣無恥的惡行,此世的男子早已習以為常了。
可她永遠不能接受。她雖然以男子的身份留存於世,雖然時時刻刻都要裝得像個男人,可她的本質沒有變。她是個現代女性。她享受了革/命先行者的努力,獲得了受教育的權利,自由而又尊嚴地行走在世間。她和那些男人從骨子裏都不一樣。她要始終確保這點,可怎麼確保呢?只有女人,才能救女人。
她二十年前闖入方家祠堂救下貞筠,十七年前在朱厚照的屠刀下救下時春,她救得不止她們,還有她自己。她救得是藏在她心裏的那個獨立自強,善良勇敢的自己。可現在,她們離開了……被她自己推開了……
月池忽然扯了扯嘴角,她道:「我好像很久沒給你講過故事了,你想聽故事嗎?」
他很難拒絕她,在這樣的時候,他更是無法拒絕他。
隨着她的描述,一幅詭異怪誕的畫卷在他們眼前展開:「從前,有一個旅人,她到海外旅行時,不幸被大風颳走,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度。這個國家叫羅剎國。羅剎國的人審美和中原迥異,中原以為美的,這裏以為丑;這裏以為丑的,中原卻以為美。並且,羅剎國所重的,不在文章,而在形貌。長得越丑的人,官就做得越大。而生得越美的人,反而被視為怪異,很多孩子甚至剛出生時就被父母遺棄,靜悄悄地死去。」
「旅人原本容貌美麗,可在這裏卻被人視為妖鬼。旅人覺得很孤獨,「能夠離群索居的,不是野獸,就是神明」,而她只是一個人而已。她開始遮掩自己,她剛開始只是塗黑面頰,後來卻扮得越來越丑。她的官也越做越大。可她心中的美醜觀念並沒有改變,對美的追求是人的天性,誰能違拗天性呢?她選擇了另一個辦法來保存本性,她開始救助那些因美而獲罪的人。她對美的渴望,在這些人身上得到了實現。她甚至可以安慰自己,她雖然變得越來越丑了,可她在保護美啊。可隨着醜陋程度的加深,她所需要的美就更多。這就像上癮一樣,只能越陷越深,不能戒除。這在羅剎國的人看來,就跟癲狂沒什麼兩樣。並且,隨着旅人的權力越大,她帶來的不良影響也會更大。有人決定修正她的審美。【1】」
朱厚照的拳頭漸漸攥緊,他的眼眶已經發紅,只聽她道:「但我們說了,這是很難的。威逼利誘,勸說安撫,這些都用過了,可都不起作用。正在這個好心人無奈之際,他發現了旅人最深的秘密。這個連旅人自己都在自欺欺人的秘密。」
月池的聲音開始顫抖:「原來旅人的高尚,不是真的高尚。她只是靠施予來獲得意義的。她感受不到物質帶來的快樂,因為差距太遠了,就像她突然來了很多經血,下身卻只能墊草木灰一樣。用慣了衛生棉條的人會接受草木灰嗎?顯然不會。所以,她只能去尋求其他的滿足。」
「這個好心人終於找到了關鍵,他知道該怎麼打破這樣的惡性循環。其實很簡單,就是讓她一直以來所追求的美,來反咬她一口。」
她的眼中再無任何波瀾:「謝謝你,我終於認清,自己有多醜了。」
她撫上他的面頰,輕聲道:「這下,你知道,為什麼我能輕易給她們的東西,卻無法給你了吧?因為我在其他人面前,都能自詡為施予者,可在你面前,我始終是被施予者……我在你身上找不到意義。」
朱厚照渾身顫抖,他的青筋鼓起:「撒謊,你又在撒謊!」
他按向她的心房:「那這裏呢,這裏怎麼解釋?!」
月池失笑:「當然,我只有這裏完完全全是自己的。而你除了至高無上的權力,要得只有這裏。」
她撫上了他的手。她用最柔軟的聲音,說出了最殘忍的話:「可我也不能給你。因為我們的相愛,是可恥的。」
她上輩子連做夢都沒想過,她會和有婦之夫攪和在一起,而她甚至還不能開口戳穿這點,一旦戳穿,那個無辜的原配就會因此喪命。他們之間永遠不會有純粹的愛,她只有為了美,才能接受丑啊。
朱厚照的臉上陣青陣白,汗珠沿着他蒼白挺直的鼻樑上淌下,他仿佛置身於烈焰中。
月池卻感覺一陣輕鬆,破罐子終於打爛了,再沒什麼可顧忌的了。她的惡意毫不遮掩:「你又要出去騎馬了嗎?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她掀開被子,站了起來,鮮血從她的身下淌下,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貓嚇了一跳,它的背高高躬起,發出了刺耳的叫聲。
月池攤手:「你看,連貓都是這樣。」
她彬彬有禮道:「出發嗎?」
朱厚照的臉上只余空白。半晌之後,他溫柔又堅定地將她按回去,替她蓋上被子:「別着涼,我這就去叫水。」
月池饒有興致道:「都這樣了,你還不肯放手嗎?」
他摩挲着她的鬢髮,他仿佛擁有了世界上最豐富的耐心:「你只是病了。等你的病好了,一切都會好的。我會治好你。」
月池譏誚一笑。
他道:「不過,你需要告訴我答案,告訴我撫平亂象的答案。」
月池笑得越來越燦爛:「……真不愧是你啊。」
她道:「拿你的承諾來換吧。用你縝密的心思,去保障這一許諾成真。來一場,最後的狂歡。」
現任的工部尚書是畢亨。他也是弘治時的舊臣,歷任吏部驗封司主事、順天府丞、兩淮鹽運使等職位,所到之處政績卓著,官聲極好。也正因如此,他才通過遴選,來到了這個位置。正當他為水利工事的修建,勞心勞力之時,卻忽然接到旨意,讓他趕緊召集寶源局和各行省寶泉局舊部。明初時,洪武爺於應天府設寶源局,於各行省設寶泉局,掌管鑄錢之事,禁止私人鑄錢。但由於幣制混亂,寶源、寶泉時立時廢。
不是說都要用銀子了嗎,召集這些人作甚?畢亨雖不解上意,卻不敢怠慢,緊趕慢趕召集了一大堆人,全部送到了南海子中。接着,他們就接到了旨意——效法西方,鑄造銀幣。
用白銀流通,等於放棄馭富之權,將金融命脈握在他人之手。用紙幣流通,又因官府公信力太低,又會引發百姓不滿,激化矛盾。那麼,為什麼不折中一下,用白銀來鑄造銀幣,以人像、徽章、造幣廠和驗銀師等戳記來確保銀幣的重量和成色標準統一。如此一來,貨幣的發行權仍握在官府手中,並且,流通貨幣形式、質量等的統一性,也便於商業貿易和國家賦稅的徵收操作,降低了貨幣的流通成本,同時也大大減少了貨幣偽造的機會。【2】
畢亨聞言,不由拍案叫絕:「這是哪位大才所出的良策,真是絕妙至極,絕妙至極!不過,何須學那些洋人,我們自己的技藝比他們何止高出百倍。」
朱厚照卻道:「這要流入民間去花的,不是擺在家裏看的。大才說了,最低的成本,儘可能防偽,才是王道。你既是聖人門徒,就不可墨守成規。『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洋人的又怎麼了,洋人能想出來用金銀幣,你連聽都沒聽過,還不好好學!」
畢亨聽得羞愧不已,只得唯唯而已。
而另一邊,翰林院的顧鼎臣也忽被召見。他因為在北伐前夕,幫助朱厚照解出了張彩的謎題,故而被破格擢升,擔任詹事府左諭德。剛升官時,他還是很高興的。可人就是這樣不知足,既得隴,復望蜀。他還想再升!所以,面對各衙門交辦來的編畫冊、戲本、順口溜、俗語等任務時,他一直是絞盡腦汁去做,只求再在皇爺面前露一次臉,平步青雲。
果然,他的努力收穫了回報。皇爺竟然單獨召見他,他壓抑下心頭的狂喜,來到殿中。誰知,他卻在這裏,又看到了他曾經得罪過的李越!顧鼎臣如兜頭潑了一腦門冷水。
他只聽李越道:「別緊張,顧學士有了解過心學嗎?」
他當然了解過,他是商賈出身,而且身為翰林詞臣的他,一早就嗅到了味道,早就想方設法從湛若水、穆孔暉那裏拿到了大量一手資料。不管李越怎麼問,他都能對答如流。
李越輕笑一聲:「顧學士果然是聰明人。您覺得呢?」
皇爺沉吟片刻:「他做事還算勤勉。」
這又是有大任務交給他了?!顧鼎臣一時心如擂鼓,他正在猶豫要不要表表忠心,可就在下一刻皇爺又遣他退下了。這是怎麼回事,顧鼎臣心中七上八下,他小步小步地退出去。
李越的聲音遠遠飄來:「我的誠意已經拿出來了,接下來就看您的了。」
皇爺道:「必叫你稱心如意。」
顧鼎臣聽得一頭霧水,什麼意思,怎麼個稱心如意法?
很快,他就得到消息了。皇爺下了嚴旨,「嚴禁宗室之女纏足,宗室子弟亦不得再娶纏足之女,如有違者,爵職封號祿米將盡行革去。」這樣嚴苛的條件,簡直和娶樂戶沒什麼分別了。
任誰都沒想到,他會下這麼一道旨意。不過,天家對纏足的厭棄,確是有跡可尋。夏皇后執掌宮禁後,就要求宮女全部放足。那時,朝野內外就有傳聞,皇爺討厭裹腳之女。可後來大家發現,他不是不喜歡小腳女人,他是不喜歡非李越的一切男人和女人……
纏足之俗,自北宋而起,大興於南宋,至大明建立後早已靡然成風。無論貴賤,女子均以足小為美,並且還有了新發展,要求「狸紅軟鞋三寸整」,不僅要小,要窄,還要弓。一些士人更將小腳視為女子至美,最邪性的就是他們居然在秦樓楚館,用妓鞋行酒,把妓/女小小的繡花鞋拿在手裏,把酒杯放在鞋中,在坐客人持鞋傳飲,美其名曰鞋杯。【3】所以,皇爺沒頭沒腦地這一道旨意,還真引起了不少人的不滿,可沒幾個人敢當面捋虎鬚,只能旁敲側擊地試探着反對一下。
朱厚照很坦然:「又沒讓你家禁纏足,朕自家之事,難道還管不得嗎?」
大家聞言腹誹:「可你這樣禁止,肯定會大大損害美的流行啊。纏足之風興起,就是從南宋皇室那邊來的,現在你們皇室不幹了,那難保有人會跟風。」
更有甚者,扯起了大旗,說女子不纏足,有失貞敗行之險。朱厚照的應對是拖下去廷仗,理由是侮辱孝慈高皇后。
連馬皇后都抬出來了,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決心。有心之人早已想到了更深一層。絲紡場意味着潑天的財富,可總不能讓男人去紡紗織布吧,絲織業需要女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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