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遭遇變故,朝廷下令將其滿門抄斬之時,這世間便不會再有真心幫助丁家的人。
這通敵罪冤不冤?有沒有苦衷?
丁宴溪身為丁家人,最為清楚不過。
流言蜚語如野草般瘋狂生長,在一個罪名成立後便會有無數個帽子又硬生生地扣上來。
逃難的過程中,丁宴溪竟然再也沒能夠從百姓的口中聽聞父親一絲一毫的好,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點點善。
他們一口咬定父親是個無惡不作的貪官,出賣朝堂的叛賊。
這世道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們被判定為有罪,所以會死,所以都該死。
丁宴溪就那樣在這般可悲的境遇中死去,他早知無法逃離追殺,在同他人爭鬥中,也僅僅只想從中辯駁出丁家一些許的清白。
或許是怨念太深,丁宴溪的魂魄並未消散,反而極其紊亂不定地存活下來。
剛意識到自己還苟活於世間的時候,他的意識微弱又模糊,被一種莫可名狀的東西給撕扯着,似乎早晚要被撕碎的。
他痛苦,他仇恨,他一心想要報復。
丁宴溪撕碎的靈魂硬生生拼湊在一起,他在牛頭山絞殺了好幾條人命,蠶食其陽氣才得以存活下來。
細細想來,丁宴溪有些記不清了。
那時候,他很快遇見上山剿匪的懷馳。
懷馳手中的劍盡染鮮血,他立於巨樹之頂,衣袂飄蕩,風姿卓越,頗有一種大俠風範。
月色溶溶下,懷馳用一種很驚奇的目光打量着丁宴溪。
懷馳的眼眸是被月光浸透了的,一點沒沾染上血液的污穢,醒目直白,滿懷熱切。
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夜晚。
地上死屍無數。
一人一鬼就這麼無聲地對視着。
丁宴溪猙獰的面目漸漸變得溫和無害。
他還不太適應鬼魂的新身份,連個虛影都快要維持不住,仿佛一陣隨時都會吹散的煙霧,摸不着也抓不住。
懷馳像是怕驚擾到丁宴溪,抱拳問詢的動作近乎是一種永恆的凝固姿態,「你好啊,你是傳聞中的鬼怪嗎?」
丁宴溪沒有回答他。
懷馳卻一直好奇地跟着他。
丁宴溪還學不會隱藏自己,跟個遊魂似的飄蕩在世間,多次想動手撕碎懷馳,卻因着為數不多的良知歇了念頭。
他知道的,懷馳一直在費心費力地幫助他。
懷馳初入江湖,立志懲惡揚善,得知此鬼的身世後,決意要幫丁宴溪洗去家中冤情。
相識至今,懷馳付出許多代價,確實幫他查明真相,也還了丁家一個在世人眼中無關痛癢的清白。
丁宴溪不明白,覺得還不夠。
懷馳勸解他放下,可有時候怎能夠說放下就放下?
懷馳自個也放不下。
懷馳時常感到無能為力,他忙忙碌碌、尋尋覓覓,只能勉強看破世間的冰山一角。
當今世道的對錯並不是分明的。
勢大為對,勢小為錯。
要決定對錯是非,你要變得強大,強大到所有人都不敢妄自評判你的對錯。
丁宴溪知道的,懷馳為他做的足夠多。
自始至終都在幫他的人又怎會害他?
丁宴溪稍稍捋平了懷馳的衣角,本能的空虛致使他將懷裏的人摟抱地更加緊密,靈魂的罅隙一寸寸填滿。
懷馳聞言卻是落寞地垂下眼眸,萬般言語化作一句無輕無重的感慨,「要是我真是個無拘無束、無所不能的大俠就好了。我所能做的太少了。」
「沒關係,如今你便是我心中的大俠。」
丁宴溪摸了摸懷馳的頭,輕聲說着。
懷馳心頭一跳,轉身去尋丁宴溪的臉,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了許久,沒能從這模糊面目中瞧出個好歹來。
「這才幾天呀丁宴溪,你怎麼變得這麼會說話?」
「你這些天跑哪兒去了?」
丁宴溪回憶了一番,離開後他便回了生前被查封的宅院,試圖再找出些蛛絲馬跡和讓所有人閉嘴的證據。
這時的丁宴溪已經沒有多少良知,他越找不到越渴望找到,後來因為控制不住自身的憤怒殘害了一些無辜人,惹來道士將他徹底滅亡。
丁宴溪如實相告這七日的去向,至於這輩子還沒來得及發生的事——便只在心中揭過。
他殺人時的殘忍或許已經刻入靈魂,雖無法改變,但也想隱瞞遮掩些許。
丁宴溪頭一回這般隱瞞。
「那你今後還要回去嗎?」懷馳問道。
丁宴溪很快應道:「不回了。」
「丁宴溪,那你陪我出一趟遠門吧。」
「好。」
懷馳的眼眸微微彎着,無邊的惘然盡數退散,他的目光依舊明亮純粹,如同尚未入世那般。
丁宴溪靜靜盯着懷馳,這人沒多久便在他懷中熟睡,面容寧靜深邃,呼吸平緩又綿長。
明明看起來很輕的一個人,丁宴溪抱在懷裏卻有着沉甸甸的分量。
丁宴溪默默地注視着,默默地想着。
終於——天快要亮了。
「丁宴溪!」
懷馳睜開眼,第一件事就是喊丁宴溪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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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宴溪就躺在懷馳的身下,薄薄的一層鬼影隱沒於懷馳的陰影下,接近於塵埃,又脫離於灰濛濛的塵埃。
「我在這。」
丁宴溪從胸口的衣襟摸索一番,取出昨日懷馳散落的布條,手法生疏地替他束髮。
懷馳安然享受丁宴溪的服侍。
洗漱完畢後,他很快在不大的屋內收拾起自個的包袱。
懷馳自打下山以來,他的行李日益減少,直至今日連個鋼板都不剩。
你說說,這人沒錢做什麼大俠啊?
這樣的質疑聲懷馳不知聽了多少遍。
懷馳偏要做,他從不劫富濟貧,只能摳摳搜搜地做很多善事。
丁宴溪盯着懷馳破破爛爛的包袱,猶豫半天還是將自個昨日偷來的銀子遞了過去。
「??」
懷馳瞧見銀子眼睛都直了,他好些日子沒見過完整的銀兩,收來的全是些碎銀銅板。
那一兩銀子懸浮在半空中,懷馳抓進手中,挪置嘴邊用牙齒美滋滋地咬上一口。
「丁宴溪!你真好!」
丁宴溪微微一愣,他詫異地看着懷馳眉開眼笑,似乎對這來路不明的銀兩接受良好。
有些時候丁宴溪不是很能夠了解懷馳的腦迴路,這人做事看似隨心所欲,卻有自個的一套原則並為之嚴格實施着。
這比如,這偷來的銀子——不會是懷馳所能接受的。
丁宴溪看着懷馳歡快地笑,珍惜無比地將銀兩塞進胸口的衣襟。
丁宴溪不擅長欺瞞,總是有種無可救藥的坦誠。
即便此時此刻或許會破壞懷馳的喜悅,他還是主動告訴懷馳銀子的來歷。
「懷馳,這是我偷來的。昨日跟着你的時候,從路邊的花樓順來的。」
懷馳聞言哈哈大笑,笑了好一會才說道,「丁宴溪你這麼誠實做什麼?我的原則是要求自己的,不強求於你。且我也沒你想的那般高尚,我花過的黑心錢也不少呢。」
「你解了燃眉之急,我還要感謝你。」
丁宴溪從未如此迫切地想要體會懷馳的心情,那話語明明是被歡快地說出口,他卻嘗到了苦澀。
丁宴溪眼睫翕動,沉默轉化為肢體的行動,他輕輕擁抱了一下懷馳,「我記住了,懷馳。」
天空飛過幾隻固執朝南的鳥。
太陽初升的光輝映在身後的茅草屋,最終在閃爍不定的光暈中模糊、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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