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的海水不斷湧上沙灘,漫過赤白的腳背後,又悄然退回到海岸線邊緣,潮漲潮落,匆匆無聲,只有海水捲起的細小沙礫粘在腳上,是輕輕的癢。
季逸和南風已經沿着海邊走了很遠,別墅群和正在狂歡的人群被漸漸拋離在身後,只能偶爾聽見輕快的音樂順着海風飄灑在耳畔,模模糊糊,飄飄渺渺。
季逸雙手插着口袋,始終走在南風身後兩步之遙的地方,前面的人手裏提着鞋子,腳步輕快的追逐輕踏着不斷拍在岸邊的朵朵浪花,過了好一會,大概是玩得累了,才慢慢停下腳步,等他從身後走上來。
季逸走到她身邊,兩個人迎着溫柔的海風並肩而行。
走了好一會,南風忽然笑起來,說:「哎,你說我們這算不算叫做他鄉遇故知?」
季逸也笑起來,原本堅毅俊朗的臉部線條也被溫柔的星光染上暖意,他停頓了一下,說:「或許,這就是緣分?」
南風走到他面前,背對着身後綿延無盡的海岸線,看着他,一邊退着步子向後走,一邊笑着說:「能和m.s成員之一的季先生成為故知,真不曉得是不是把我這輩子的緣分都用盡了。」
季逸笑着搖搖頭,又問:「你來這裏幹什麼?」
南風說:「畫畫啊。」頓了頓又笑着補充道:「誰讓季先生您古板又害羞,說什麼都不肯讓我描摹一下您偉岸的身姿,沒辦法啊,我延期拖了畫廊的畫稿,只能任由他們將我發配到大西洋的孤島上來,等着海盜船靠近後,將我搶回去做海盜船長的姨太太了。」
海盜的...姨太太?季逸覺得好笑,這是個什麼叫法?中西結合,貫通古今嗎?
季逸看了她一眼,說:「海盜的姨太太不也蠻好的?乘風破浪,揚帆遠航,無拘無束,關鍵是還有一船強壯健碩的水手們,任你勾畫。」
&你這人......」南風皺眉瞪他:「你怎麼抓不住重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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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振振有詞的說:「重點不是被搶去做姨太太,重點是,你、不肯讓我畫,所以我才會被流放孤島的!」
季逸笑着搖搖頭,一本正經的糾正她話中的邏輯錯誤,他說:「話不是你這樣說的,你看,你不能按期完成畫稿,按照合約就要給予畫廊相應的違約賠償,這個賠償可以是錢,也可以是新的、他們指定的作品,這是你們的之間的合約規則,是不是?」
南風點點頭。
季逸接着說:「當初你要我做你的人體模特,只是一個邀請,或者是從你個人的意願出發,我們之間並沒有合約的約束,答不答應,全看我的心情,是不是?」
南風遲鈍的看着他,又艱難的點點頭。
季逸笑了一下,總結道:「所以說,我與你之間沒有條文的束縛,我與畫廊之間,更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獨立自然人,這麼一來,你不能按期完成畫作,和作為補償被他們流放到加勒比海岸,這兩者之間,與我,根本是一點聯繫都沒有,如此說來,你現在被迫在這裏吹海風,甚至是在不久的將來被搶上海盜船去做姨太太,和我又有什麼相干呢?」
他說完這一大段話,南風直接站住了腳,在他面前,向他投來了匪夷所思的目光。
好久,南風疑惑的問道:「我記得當初我老闆告訴我,你是哈佛醫學院的心理學博士,主攻神經科學領域,是吧?」
季逸點點頭,笑了一下,說:「怎麼了?」
南風深吸一口氣,更加疑惑的問道:「你確定自己沒有在研究神經心理學之外,閒的蛋.疼之餘還修了一個邏輯學的碩博連讀什麼的?」
海面上映照着夜空中的星光閃爍,那璀璨明亮的光點此時又浮動在季逸深邃的眼眸中,今夜的他,身上原本那股帶着壓迫感的張力莫名被柔和的情緒所掩蓋,尤其是他站在海邊星空下的笑容,沉靜從容,讓人油然覺得親切。
南風看着他這樣的笑意又慢慢出現在眼底,然後對自己說:「其實,從理論上來講,這兩者共屬於哲學大類的科學範疇,邏輯學是研究思維的學科,而心理學是研究心理現象的學科,邏輯學的核心是分析和推理,心理學的核心是認知、動機和情緒、能力和人格等三個大方面,如果把心理學看做微觀的科學,邏輯學則是宏觀的科學,所以說邏輯和心理二者之間本來就存在着內在聯繫,是相輔相成的,有很多邏輯學中無法解決的問題可以在心理學方面得到解答,反之亦然......」
南風不禁扶額苦笑,說:「季博士,我真是腦袋被門擠了才會站在海邊的夜風中跟你探討專業理論知識,再聊下去,你是不是該向我介紹smedslund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提出的psychologic理論體系框架和對記憶研究的分析了?」
季逸驚訝的看着她,有些意外的問:「你居然知道>
南風不以為然笑了一下說:「還是上學的時候,看過一期1999年的《斯堪的納維亞心理學雜誌》專輯,我記得是邀請了世界各國30餘位知名心理學家就smedlund對記憶研究的分析展開討論,其中......」
季逸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詫的神色。
這細小的神情變化卻被南風的眼睛捕捉到,她忽然停下來,皺着眉說:「哎我去!該不會在你心裏我就只是一個會逼着別人脫衣服當裸.模的三流小畫家吧?我靠你真的從始至終就把我當成一個赤.裸.裸紅果果的三俗女廢柴了?」
季逸啞然失笑,搖搖頭說:「當然不是,只是有點驚喜。」
南風繼續沿着海岸線向後退着走,歪頭問他:「驚喜什麼?恍然發現其實與我是志同道合之人?嘖嘖......那恐怕要讓你失望了,咱倆嘛,與其說是同道中人,倒不如說是我久病成良醫罷了。」
季逸微微皺眉,說:「我曾說過,幫你介紹......」
南風站住腳,臉色突然沉了下來:「我也說過,我只要你,其餘的免談。」
季逸愣了一下,說:「你這人,翻臉怎麼比鼠標刷新還快?」
南風轉過身去,背對他大步向前走去,聲音清冷道:「你忘了?我有病!」
走開了大概十幾步遠的距離,身後的沙灘上卻沒有一點腳步的聲響,換言之,身後的那個人並沒有追上來,南風心中一墜,腳下的步子不禁慢了下來。
可是即便她又刻意的緩下步子來等他,身後越來越遠的季逸也絲毫沒有跟上來的意思,南風忍不住咬着下唇,終於站在了原地。
她轉身,果然看見季逸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兩人之間相隔了已經有十幾米遠,星光朦朧,海風輕柔,他的身影在夜色之中仿佛一座沉默矗立的雕塑,距離太遠,她看不清他已經模糊的面容。
南風咬牙,強壓着心中的火氣,向遠處的那個人喊道:「過來啊,幹嘛不走了!」
季逸在夜風中沉默了三秒鐘,海風將他低沉的聲音送至耳畔,他的聲調並不高揚,卻隱約透露着不容抗拒的氣勢,他說:「回來。」
南風賭氣喊道:「你說什麼?我聽不清!」
說完繼續轉身就走。
可堪堪邁出了兩小步,卻不知為何又心虛的停下來。
她再次轉過身,遠處的那個人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沉默的望着她。
這樣遠不斷拉遠的距離中,這樣不斷吹過的海風中,這樣不斷湧起的浪花中,四周每一顆微小的空氣分子裏,都混合融匯着他無與倫比的強大氣場,又是那樣沉靜卻暗涌深藏的氣韻。
他就站在那裏,等她自己走回去,走回他身邊去。
他氣質炅然,她無處遁形。
南風心中狠狠一顫,終於低着頭,有些沮喪的沿着原路一步步向他走去。
一直走到他身前,在離他很近很近的距離停下,她仰起臉,筆直的目光一直穿透他漆黑的瞳孔,語氣冰冷的問:「滿意了?」
夜風將她的長髮拂起,柔軟的髮絲掠過他的胸口,季逸輕抿的唇線漸漸鬆弛下來,他忽然抬起手,將她一縷凌亂的長髮別好在耳後,輕輕說了一個字:>
南風心上霎然一緊。
他說了要她回來,就真的只是等她自己走回來,不追不問,就那麼等着,等她自己乖乖回來。
她那些無理取鬧花樣作妖的小把戲,他願意的時候,就順着慣着,不願意的時候,就冷眼旁觀,看着她折騰,不理不睬。
折騰完了,還得她自己顛顛的跑回來。
看她頹然喪氣的對他束手無策時,他又冷不丁的讓她感到點暖意。
南風忽然頓悟,從一開始到現在,從俱樂部的訓練場裏到加勒比海岸的小島上,從她肩膀上磕開那道血痕再到醫院的那一晚,從福利院那個侵染了槐花香氣的午後到今天海邊這一路輪迴,他對她,始終如此。
在這一瞬間,南風幾乎暴躁抓狂。
他這算什麼?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由着她上躥下跳的蹦躂,摔疼了就給吹吹?
臥槽哄小孩呢啊這是!
南風抬起眼皮,清冷的看他一眼,然後從他身側擦過,頭也不回的向着別墅方向疾步走去。
&那不是......」
季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南風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下去,她沿着海邊沙灘越走越快,白色的長衫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消失在季逸的視線里。
季逸心頭一凜,終於邁開步子向夜色中追過去。
他們的確是順着沙灘一路而來,但是南風卻忽略了一點,他們一路走來的這片海域,海岸線並不是筆直延伸的。
剛才她走掉的方向,並不是酒店別墅的位置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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