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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三公主所住的聽雪堂離開的時候,已經是巳時末了。然而聽雪堂離披香宮又不近,是以待到紀啟順回到披香宮的時候已經午時出頭了。
披香宮中的宮人並不很多,也就十幾個而已。其中還有幾個人是專門做粗使活計的,幾個人專門待在小廚房的。剩下的五六個宮人里不是太笨拙、就是年紀還小不堪用,算到最後能夠服侍衛貴嬪的也就燕支一人了。
紀啟順進了宮門,看着空無一人的庭院皺了皺眉,連個通報的人都沒有,也實在是太寒酸了些。雖然她與衛貴嬪都對此不甚在意,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未免會因此看輕衛貴嬪,到時候再弄出些麻煩事就不好了。
她一邊想着過幾天要去向魏帝討幾個機靈人來,一邊走進了殿中。卻見衛貴嬪閉着眼睛斜倚在美人榻上,手上松垮垮的握着一卷書冊。她輕手輕腳的走上前去,取下衛貴嬪手中的書籍翻看了一兩頁,原來是一本俗世的道家典籍。
紀啟順輕手輕腳的給衛貴嬪蓋了一層薄被,然後在美人榻前的腳踏上坐了下來。她輕輕摩挲質感略有粗糙的書頁,鼻尖是墨跡獨有的沉鬱香氣,身周的氛圍分外靜謐。
然而這樣的靜謐卻沒能保持多久。
綠央小心翼翼的走進來,喚了聲:「燕支姑姑?」但是這句話卻似乎石沉大海一般的沒有得到任何回應,正當她想要再喊一聲的時候,突然有一道聲音從屏風後傳出來:「何事?」
綠央以為這人是燕支,便急急迎了上去,不想從屏風後繞出來的是穿着白色道袍的紀啟順。大約是初見紀啟順的時候被嚇得不輕,綠央此刻滿臉的驚恐萬分。
紀啟順被她的表情逗樂了,但卻什麼都沒說,只是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她先向着屏風看了看,確定了衛貴嬪沒被吵醒,這才向外走了幾步低聲問綠央道:「說罷,找姑姑何事?」
小姑娘緊張的吞了口唾沫,學着紀啟順的樣子壓低聲音道:「回稟殿下,午膳準備好了,是現在就擺出來還是過一會兒呢?」
還沒等紀啟順說話,屏風裏就傳出了衛貴嬪的聲音:「什麼時辰了?」
紀啟順急走幾步繞到屏風後,有些抱歉的道:「吵醒母親了嗎?」
衛貴嬪搖搖頭,懶洋洋的笑了笑:「沒有的事,是我這段時間都睡得淺。」她頓了頓狀似無意道:「四娘怎麼去了這麼久?是皇后娘娘為難你了嗎?」
看出她的擔憂,紀啟順忙寬慰道:「並非如此,拜見了皇后娘娘後。孩兒去了次啟元殿,乃是為了三姐的一件事情。這一來一回的,花得時間就多了些。」
衛貴嬪愣了一愣才掩嘴笑了起來:「倒虧得你願意幫三殿下,旁的人躲還來不及呢。不過四娘何時與三殿下有了交情?」
紀啟順嘆了口氣:「也就是舉手之勞而已,算不得什麼。畢竟我比她幸運多了……」
衛貴嬪卻不知道她所想,只是兀自感慨:「是啊,成親對女子也是大事一件了。」
母女兩個都垂着頭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綠央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一邊,她壓力頗大的抬頭偷偷瞄了她們一眼,馬上又將腦袋低了下去。
紀啟順的眉眼是魏帝般的清雋,漂亮的面部輪廓則像極了衛貴嬪。逆光看去,母女兩個的側臉疊在一起時、簡直像是一個人。即便如此,綠央卻覺得紀啟順和衛貴嬪是非常不一樣的。
究竟是哪裏不一樣綠央也說不清楚,就在她糾結於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時,突然聽見面前的紀啟順出聲道:「姑姑回來了?」
她轉頭望去,便見到燕支捧着一籃紫瑩瑩的葡萄站在殿門口。於是忙急走幾步迎上前福了福身,低聲道:「燕支姑姑。」
對方十分自然的將裝着葡萄的籃子交給她,一邊利落的行禮一邊對着紀、衛母女兩個道:「貴嬪、殿下,方才皇后娘娘身邊的薄柿姑姑叫我出去領了這籃葡萄,似乎是陛下賜的。」
紀啟順虛扶了燕支一把,道:「一會兒用完午膳後吃點也是不錯的,且將午膳擺上來吧。」後半句話自然是對着綠央說的。
小姑娘應了聲,便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燕支服侍衛貴嬪起身後,又幫她抿了抿頭髮。
也就這麼會兒的功夫,午膳已經擺好了。
紀啟順母女兩個各自拿了碗碟,相對而坐的用起了膳。
因為遊歷時養成的習慣,紀啟順吃飯向來非常快速。
幾乎幾筷子就把碗裏的飯吃了個一乾二淨,然衛貴嬪才喝了一碗豆腐湯呢。
「慢慢吃,小心噎着。」衛貴嬪放下調羹,眼神柔和的看着紀啟順。說罷擱下湯碗,夾了塊糖醋肉正要送進口中。忽的眉頭一皺、手上一松,那塊肉連着玉箸都摔在了地上。玉箸「當」的一聲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幾段。
但是此刻不管是燕支還是紀啟順,都沒空顧忌它了,她們都焦急而又關切的看着乾嘔不已的衛貴嬪。
紀啟順皺着眉站起身,對燕支道:「勞煩姑姑去找位御醫來。」
「不要……」衛貴嬪急忙出聲,結果話音還未落下,就又壓制不住的乾嘔了起來。即便如此,她還是止不住的擺手,滿臉煞白。
紀啟順皺眉看了她半晌,終於還是無奈的妥協了:「也罷,那便不叫太醫了,只是希望母親能讓我看一下。孩兒雖不是正經的大夫,倒也算得上粗通此道。大病是無能為力,但看個把小毛病還是不成問題的。」
一邊說着,一邊就捏住了衛貴嬪的手腕,也不管她是答應還是不答應。把脈了好些時候,她的眉頭反而皺得越發厲害了。大約三四息的時間,她又捏起了衛貴嬪另一隻手腕。
紀啟順大周天后對肉身的了解又上了一個檔次,為了更加深刻的了解身體的運轉她曾經讀過幾本醫書,是以這會兒她才敢給衛貴嬪把脈。
原本她對自己還是有些信心的,但是這會兒摸到了這樣的脈象,她實在是有些吃不准了。思考半天后,她小心的將衛貴嬪扶起來,對燕支道:「還是勞煩姑姑去一趟太醫署吧。」
聞言衛貴嬪的臉色便白了白,見她這臉色紀啟順心裏又確信了幾分。但是畢竟這不是鬧着玩的小事,所以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要太醫來驗證一下自己的想法。她將手壓在衛貴嬪肩上,對着燕支擺了擺手示意她儘管去。
何太醫把手從衛貴嬪的手腕上收回來,笑着站起身做了個揖:「恭喜貴嬪娘娘。」
耳畔是燕支壓抑的抽泣,那是喜極而涕的眼淚。紀啟順神色複雜的垂下眼眸,唇角向下沉了沉,然後她聽到了自己不咸不淡的聲音:「恭喜母親。」
「此番麻煩何太醫了,小小心意還望大人笑納。」
衛貴嬪話音未落,燕支就伶俐的遞出了一個荷包。
何太醫笑眯眯的接過荷包,道:「那臣這便告退了。」
燕支在衛貴嬪的示意下出去送了送太醫,片刻後她幾乎是飛奔着回來的。
不管是紀啟順還是衛貴嬪都看得出來燕支很開心,但是這間宮殿中的三人也只有燕支是開心的了。燕支自然是看出了二人的心情不好,便小心翼翼的問道:「貴嬪、殿下不開心嗎?」
衛貴嬪整張臉都是黯淡的:「若是以往,我定然開心的。可是現在有些人對我已有了忌憚之心,又怎麼會由我安安穩穩的生下這個孩子?畢竟……」
燕支只是方才一下子開心過頭了,現下聽衛貴嬪這麼一說,就像是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她想明白了事情厲害,不由的吸了口冷氣,眼眶中的淚水更是止也止不住。
就在殿中一片愁雲慘霧之時,紀啟順驀然開口:「母親、姑姑放心,此處有我坐鎮,自然不會容別人放肆。」
一邊說着,她一邊掏出帕子擦去了衛貴嬪臉上的淚水,笑道:「母親可別哭了,聽說懷孕後要多笑笑才好呢。」
安慰了衛貴嬪一番後,她又轉過身對燕支囑咐道:「現下宮中人多手雜,以後母親的衣食住行免不得我二人多多上心。我雖然修行過些時候,但在伺候人的方面卻沒什麼經驗,以後還要請姑姑多多提點與我。」
燕支忙稱不敢。
紀啟順思考一番又道:「幸而披香宮中宮人不多,往後且這般這般……」與燕支耳語一番後,總算將諸多雜事都安排完畢。在她嚴密的安排下,別說是蚊子了,就算是一滴水都別想潑進披香宮。
然後又服侍了衛貴嬪歇午覺,待到她睡熟,紀啟順這才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盤腿坐在榻上長嘆一口氣:當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本以為已無後顧之憂,誰知衛貴嬪竟然懷孕了。雖然現在看起來似乎很穩當,但是等到半年後……
紀啟順點了點眉心,暗道:「也罷也罷,豆腐不是心急就能吃成的,辦法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想出來的。」於是撇去心中了的雜念,開始了每日必做的功課觀想。
因為沒有照顧孕婦的經驗,在最初的幾天裏,不管是燕支還是紀啟順面對吃啥吐啥的衛貴嬪都很是手忙腳亂。幸而,魏帝在知曉此事後,批准了「紀啟順可以不用每日給皇后請安」,甚至還來披香殿探望過衛貴嬪幾次。
雖說名頭上說是「探望衛貴嬪」,但是魏帝和衛貴嬪說的話卻屈指可數,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和紀啟順商議那個「計劃」。可謂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了。
除了魏帝,三公主和七公主也常常來披香殿小坐。
三公主是因為感激之情,七公主卻是來聽故事的。
時間久了,紀啟順也和這兩位熟絡了起來,對二人的性子也了解了不少。
三公主剛開始的時候客氣得不得了,時間一久,狐狸尾巴就藏不住了,任性、莽撞的急性子畢現無遺。雖然她脾氣有些急,卻也不算什麼壞傢伙,只是性子單純容易被人當槍使罷了。
紀啟順便常常告誡她做事三思而後行,別老是被賣了還替人數錢。對方當然是不服氣的撅着嘴,結果往往是沒兩天就要往披香宮來訴苦。
七公主呢,看着沒什麼心眼,但說話做事卻處處妥帖。比皇后、比二公主都是不差的。雖然有時候一些小心思瞞不過大人的眼,但是大家卻越覺她嬌憨可愛。
紀啟順看得出來,自己的這位七妹妹是個不折不扣的聰明人。但越是聰明人越容易鑽牛角尖、走上歪道,所以每每七公主來尋她聽故事。紀啟順在說趣事之餘,也會旁敲側擊的說一些做人的道理。
但是看着小姑娘似懂非懂的神態,紀啟順也並不知道她到底明白了幾分。
就在這種平淡的基調下。紀啟順看着樹葉慢慢枯萎、凋零,看着高遠的藍天日漸陰沉,看着宮人們換上厚實的襖裙,看着衛貴嬪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不經意間,已經回到宮裏三月有餘了。
這日,她一如既往的親手服侍衛貴嬪起身、更衣,燕支則是去了小廚房。
「四娘,我現在是不是又胖又難看?」衛貴嬪笑盈盈的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紀啟順用牛角梳輕輕地梳順母親的發,笑道:「沒有的事,母親比以前還美。」
衛貴嬪在燕支和紀啟順二人的精心調養下,臉比以前圓了不少,可以稱得上是面如銀盤了,連氣質都柔和不少。但是正如紀啟順所言,不但一點不醜,反而多了一種母親們特有的美麗。
一邊說着,紀啟順一邊給衛貴嬪挽了一個最簡單不過的圓髻。在這三個月的時間中,她雖沒能學會燕支所有的手藝,但這種簡單的髮髻也是信手拈來了。
衛貴嬪笑意淡了下去,口氣中不無自責:「四娘,你本不應該做這些事情的……」
紀啟順知道衛貴嬪又要想些有的沒的了,於是趕忙打斷她的話頭,道:「侍奉父母本就是作為子女的應盡之責,哪裏來的不應該呢?如果連這最基本的都做不到,我又哪裏有臉自稱『孩兒』呢?」
就在這當口,燕支推門走了進來,喜氣洋洋的來對着母女兩個福了福身,道:「貴嬪、殿下,外頭下雪了呢。」
紀啟順一愣心道不好,下意識側臉看向衛貴嬪,果然看到對方眼神一亮。衛貴嬪懷孕後就像個孩子似的,有一次因為不願吃苦哈哈的補藥,竟然偷偷把藥湯倒了,幸而燕支發現的及時。
這會兒她眨着亮晶晶的眼神,就活像個討糖果的孩子:「我想出去看雪。」
紀啟順點了點眉心,道:「不行,地上到處都是雪,萬一滑到怎麼辦?」
衛貴嬪也不說話,就那樣直愣愣的盯着紀啟順看。見此燕支忍不住開口為自家主子求情:「殿下,之前因為養胎的原因,中秋都沒賞月,這次就……」
看着她們主僕兩個,紀啟順終於鬆了口:「好吧,但是只准在殿門口看。多穿些衣服,別着涼了。」
燕支從箱籠里翻出一件長毛的紫貂大氅,嚴嚴實實的把衛貴嬪給裹了起來。紀啟順不放心的又給衛貴嬪找了個秋板貂鼠昭君套戴上,直到衛貴嬪抗議「給我裹個被子更好呢」,她這才扶着自家母親出了寢殿。
衛貴嬪扶着殿門深深地吸了一口冬日特有的凜冽空氣、看着滿眼的銀白,感慨道:「當年懷你的時候,也是這個季節呢,倒是巧。」
紀啟順笑着「嗯」了一聲,隨即道:「要不要我去拿個手爐?」
衛貴嬪無奈的皺起眉頭,燕支則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道:「殿下你還說貴嬪呢,且瞧瞧你自己穿得多單薄吧。」
紀啟順這會兒只是穿了件藏青色的布袍,如果不看外頭的銀裝素裹、只看她,准以為現在才是早冬呢。可實際上,還有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要到年關了。
她自然而然的反駁:「我卻與母親不一樣……」話說到一半忽的頓住,她轉過頭看向宮門,揚聲道:「何人?」
話音落下不久便有一道纖濃有度的人影走了出來,紀啟順三人定睛一看,原來此人是皇后身邊的宮人薄柿。
紀啟順客氣的問道:「薄柿姑姑可有何貴幹?」
對方趕忙行禮道:「四殿下客氣了,我家娘娘請您去一趟椒房殿。」
紀啟順心中暗道:也是時候了。面上則不咸不淡的笑了:「我知道了,還請姑姑等我片刻。」對方自然不可能不答應,行了一個禮後就退了出去,大約是在外頭等她。
相比起紀啟順的瞭然,衛貴嬪和燕支則有些擔心。對此紀啟順只是寬言安慰了幾句,並囑咐她們不必等自己吃飯了。然後匆匆披了件素色斗篷,便隨薄柿一路往椒房殿去了。
到達椒房殿的時候,別的公主們都還沒來,大概是因為時間尚早。
殿中燃了不少火盆,因此非常暖和。才坐下沒多久,紀啟順就感覺到落在她睫毛上的雪化成了水。幸而薄柿貼心的打了一盆熱水,供她洗臉。她一邊擦淨臉上的雪水,一邊暗自慶幸自己披了件斗篷出來,不然恐怕這會兒渾身上下衣服都得濕了。
皇后時間一向卡得很準,紀啟順才收拾完自己,她就施施然從後頭出來了。薄柿跟在她身後,端了碗熱氣騰騰的薑湯放在紀啟順的手邊。
紀啟順禮數周全的拱手,又向她道謝:「還是娘娘想得細緻,倒叫啟順受寵若驚了。」
皇后儀態萬方的抿了口茶,絲毫不在意紀啟順喝不喝薑湯,一來就開門見山的道:「四娘,還有兩三個月的時間,你就要滿十五了吧?」
「正如娘娘所說。」
皇后笑得一臉和藹:「是時候為四娘準備一場盛大的及笄禮了,正日子就定在三月初二罷,是個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