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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你叔,叫爸爸——!」玄鱗漫不經心的敷衍道:「沒說什麼,咱們走吧。」
他起身把兩張二十的鈔票丟在桌子上,找零也不要了。誰知道還沒來得及伸手去拉葉真,先前那個滿口生硬中文的日本人哈哈大笑,高聲說了一句:「沒錯,本來就不該收我們的錢!哪有爺爺來孫子家做客,孫子還要收爺爺錢的道理?」
這下不只是葉真,店裏很多人的臉色都同時變了。
這話如果是在其他地方說,可能也只是單純的辱罵罷了。但是在旅順和南京,這就是融入骨血之中的奇恥大辱。
遭受過大屠殺的城市,無數婦女被日本侵略軍□;戰爭結束了,那個時代也結束了,但是烙在他們靈魂里的傷痛卻永世不滅——一些日本右翼分子仍然聲稱,這兩個地方的中國人,其實是日本人的後代!
這種惡意的揣測,放到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身上,都是無法容忍的國恥!何況中國人對祖宗和血統,又比任何其他民族都更加重視!
葉真雙手發抖,玄鱗死死抓住他肩膀,壓低聲音喝斥:「別衝動!先等等再說!」
那個日本人哈哈大笑,他的同伴往桌子上扔了張整鈔,把他拽了出去。
葉真幾乎已經聽不見其他什麼了,看見他們要走,幾乎是兩眼發紅的往上沖。玄鱗一把按住他,兜頭一巴掌甩過去,厲聲道:「你想當街鬧事嗎!」
葉真全身發抖,牙齒咯咯作響。玄鱗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他才漸漸稍微恢復了一點神智。
「老子要廢了他們,」他神經質的重複,「老子要廢了他們。」
玄鱗皺眉,半晌道:「這個時代有警察,有法律,如果你被抓進去,要保你出來會很困難——懂嗎?」
葉真又清醒了一點,說:「我懂。」
他眼底的血色漸漸退去,但是眼神仍然冰冷刺骨。
玄鱗放開鉗制他肩膀的手,盯着他看了幾秒鐘,點點手錶說:「我等你二十分鐘,快去快回。」
葉真喘着氣,緩緩點了點頭,轉身飛快的大步跑開,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2)
那天晚上葉真回家的時候,用外套兜帽遮着臉,嘴角淤青一塊,一看就是被人揍的。
龍紀威靠在沙發上看文件,伸手招了招,說:「葉十三!過來!誰打你了?」
葉真悶着頭在他面前晃了一圈,一聲不吭,躲房間去了。
龍紀威奇道:「這孩子失戀了不成?」
玄鱗叭叭叭的捏着手指關節,一臉趾高氣揚的走過來,獰笑道:「沒失戀,不過被他親愛的爸爸大人我給揍了。」
「……」龍紀威問:「你揍他幹嗎?」
玄鱗於是一屁股挨着龍紀威坐下,以一個扭曲且不可思議的角度膩歪在龍紀威身上,添油加醋把今天在小餛鈍攤上的事情重複了一遍。說到兩個日本人用日語交談的那段話時龍紀威一下子就聽懂了,驚奇道:「這年頭東北還有這麼彪的日本人?走街上不怕被人套麻袋嗎?」
玄鱗漫不經心道:「二百五走到哪裏都有,前年在南京不還有個日本交換生往萬人坑了吐了口痰麼,當場就被人按住左右開弓抽了十幾個耳光……老實說吧,那倆人今天就算沒遇上咱兒子,也絕對沒法善了,當時店鋪里這麼多人呢。」
他又把葉真跑去找那倆日本人的經過跟龍紀威匯報了一遍,語調之間頗有點沾沾自喜:「咱兒子還是很聰明的!搶了錢包就跑!跑到沒人的小巷子裏直接開打!五分鐘解決戰鬥!」
龍紀威說:「很好嘛玄鱗同志,葉十三小同學跟着你不僅學會了打架栽贓。還學會了搶人錢包……把你的手從我身上拿下來!這麼大的人了別整天湊上來求蹭臉!」
玄鱗怒道:「你不愛我了嗎!」
龍紀威翻一頁文件,冷冷淡淡道:「你也可以照着你對葉十三小同學的樣子往我臉上來一拳,然後試試看你能不能活着走出這道門……」
玄鱗:「……」
玄鱗立馬乖了,雙手捂胸做熱淚盈眶狀:「爸爸我這是在對親愛的兒子進行愛的教育啊!爸爸我要是不揍醒他,那倆小鬼子現在就已經可以送去燒了啊!你知道嗎孩子他媽!咱兒子把那小鬼子踩在腳底,十個手指一根一根擰下來,擰一根問一聲:誰是誰爺爺?嗯?誰是誰爺爺?」
龍紀威怒道:「誰是孩子他媽?!」
玄鱗嬌羞道:「總而言之就是這樣了,在葉十三小同學狂性暴發大開殺戒的時候,親愛的爸爸我衝上去,平地一聲大喝,喚醒了迷途上的羔羊!然後就把他提溜回家來了。」
「……你怎麼說的?」
「咳咳,我說!」玄鱗昂首挺胸,正氣凌然道:「我照頭給了他一巴掌,說:毛慶熙!別打了!你媽叫你回家吃飯!」
龍紀威:「……」
龍紀威面無表情的盯着玄鱗,半晌緩緩道:「你們父子倆真是壞完了……」
小房間裏沒有開燈,葉真躺在床上,盯着昏暗裏天花板模糊的輪廓。
他本來以為憤怒的餘韻會持續很久,誰知道躺下來的時候,精神感到的只有疲憊,甚至連身體的感覺都麻木了。
他想起以前拜師學藝的時候,祖師曾有一句教導:「我們習武之人,需忍得常人所不能忍,更需超出常人之品德心性,以德報怨,以感化他人,方能成就上上之境。」
當時葉真年幼,立刻駁回祖師:「孔聖人曰: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師傅何解?」
祖師不悅反問:「豎子!依你之見又該怎樣?」
葉真道:「以直報怨而以德報德,可稱君子;以怨報怨而以德報德,是人真本色!」
葉真因為這一句話而吃盡苦頭,最終被師門遣送回家,師傅對他的評價是:少年頑劣,心性偏執,不是個可以習武的人。但是他父親並不這麼認同,葉真的習武天才是十里八鄉遠近聞名的,於是很快便為他找了另外的師父學習點穴秘術。
點穴不像武俠小說里寫的那樣,仿佛是門隨隨便便什麼人都可以學的功夫。實際上在一些地方,被允許學習點穴的弟子是經過層層考驗的,人品和德行必須完善無缺,性格稍微有點瑕疵都不行。
葉真的第二任師父跟那位「以德報怨」的老師傅不同,相當喜歡這個年少氣盛的小徒弟,還多次跟人稱讚他是:「心地純良,靈台明淨,將來必成大器!」
如果沒有戰爭的話,葉真也許真的能繼續修煉下去,直到成為罕見的高手,甚至是一代宗師。
但是那場大屠殺爆發了,那個時代的葉真生命走過十五歲,然後便死在了他自幼的信念之下:
以怨抱怨,以德報德;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他永遠也無法像這個時代的人一樣提倡「寬容、諒解」,他最想做的,便是十倍百倍將自己的怨恨和憤怒發泄出來,不管對方是山地家族的後代,還是口無遮攔行為張狂的普通日本人。
就算有玄鱗在身後緊緊拉着,他也無法避免的走向了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