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時,齊敬之才赫然發現,《青羽秘卷》總綱中的「氣為用說」已經悄然解封,隨着他的心念轉動,內里的經文漸次綻放光華。
「心相成就,稟得一點靈光。靈光現,而後有元氣生。元氣者,後天氣復歸先天氣也,得之者如痴如醉、忘寢失寐。」
「元氣之陽者,主東方青華少陽之氣,百物之先、生化萬匯。」
「元陽所鍾,於碧海中生大桑樹,長數千丈。其樹兩根同生,互相依倚,是名扶桑。修者食桑椹,而體作金光、飛騰元宮也。」
少年不由暗暗點頭,若是沒有畢方鳥這檔子事兒,這應當就是修習《青羽秘卷》者正常前行的路徑了。
修士一旦覓得金烏靈光,先前餐霞食氣所得的後天青華少陽之氣就會復返先天、化為元陽,從而於心頭開闢出「碧海」、生長出「扶桑」,再採食樹上「桑葚」,就會「體作金光、飛騰元宮」,至此便算是登上靈台。
此時回想起來,他當時覓得金烏靈光之後,並沒有見到什麼先天青華少陽之氣,應是被陰魔和畢方鳥截留了。
也正因未能汲取到元陽,他沒能順勢點亮「氣為用說」,以至於一直被蒙在鼓裏,若非模模糊糊感應到心頭虛谷,又誤打誤撞借來神形道蘊、建起一座若木靈台,怕是道途已然中斷。
於是,原本的碧海扶桑就變成了如今的松谷若木。
有些巧合的是,若木和扶桑木都是桑木的一種,彼此應當是親戚。
至於碧海,應當便是天台山碧海仙宗的招牌之一了,與松谷中的萬頃松濤也很有些相類,無非是兩家的根基有些差異罷了。
也就是說,少年折騰了半天,其實依舊沒有脫出《青羽秘卷》的藩籬,就如玄都觀主所言,他走上的依舊是前人走過的路,只是細節有所不同,更加契合自身而已。
「嗯,唯一美中不足……我這株若木上並沒有結出所謂的桑葚,是本來就不長?還是此前的元陽都被畢方鳥截取,以至於沒能開花結果?」
「如今我這靈台上六氣粗備,其中四氣或虛有其表、或指使不動,但正陽氣、沆瀣氣卻是如臂使指、質地精純,明顯已經復返先天,倒是可以等幾天,看若木上能不能結出點什麼來……」
少年心裏轉過這個念頭,隨即略過「氣為用說」後續諸般細節,翻閱起「坎離說」來。
「天地者,乾坤之象。坎離者,乾坤二用。」
「坎者,腎官也。離者,心田也。坎靜屬水,乃陰也。離動屬火,乃陽也。」
「修士復返先天、飛騰元宮,乃以心相為乾、靈台為坤,坎離為左右。
「坎離相對、相互輪轉,坎中陽進入離中,離中陰進入坎中,則陰陽輪轉、水火相濟。」
少年看了又是暗暗點頭,如果說「氣為用說」以天台山丹法為主,那麼「坎離說」明顯更接近仙羽山天地烘爐的路數。
他仔細將《青羽秘卷》總綱的的內容梳理一遍,心中已經有數。
要穩固心相神念,「心為君論」乃是不二法門,以至於他一朝明悟便有乳虎嘯谷、吞噬陰魔之威。
要覓得金烏靈光,「神為主論」給出了撥雲見日之法,可覓得靈光、復返先天。
要飛上巢屋靈台,「氣為用說」給出了扶桑食葚之法,同時也是「烹烏煉兔」這項水磨工夫的起始。
要陰陽水火相濟,「坎離說」同樣給出了法門,與「烹烏煉兔」類似,也是一項必須持之以恆的修行,謂之「降龍伏虎」。
這就又不得不回到《金丹圖論序》開宗明義的首段了:「大道以金丹為用,烹烏煉兔、降龍伏虎,體天法象、以時易日,而奪天地之造化,亦如日月之合璧,所以長生不死……」
至於何謂降龍伏虎……
「龍虎者,陰陽之異名也。陰陽運化,神妙莫測,故象之以龍虎。龍吟雲起、虎嘯風生,一合一辟謂之變。」
「又如煉丹,鼎爐火候千變萬化,亦有龍虎之象。離汞好飛而難控,故象之以龍;坎鉛難得而易於噬人,故象之以虎。」
「丹法驅龍就虎、駕虎從龍,使此兩獸相吞相噬,交戰於戊己之宮,則風雲感合、乾坤合辟,化生金液、結成大丹,故假名曰龍虎大丹也。」
少年不懂煉丹,只是循着字面意思看個大概,反正他已經轉修了聖姜封鎮之禮,往敕封五方五行神、匯聚六種先天氣的路子上走了,今後多半是煉不出龍虎大丹了。
嗯,紅黑獨腳怪鳥大丹還差不多……
反倒是這「龍吟雲起、虎嘯風生」的說法,讓他莫名聯想起了慶忌提到的「龍缽法雨、虎床悲風」,也不知佛門的龍虎又是個什麼路數?
少年才一理清修行脈絡,排在「坎離說」之後的一系列篇目忽然齊齊放出光華。
重在談玄說理的精從氣說、意為媒說……側重下手功夫的幻丹說、神水華池說、百竅說……甚至排在總綱《金丹圖論序》之後的《神室圖論》也猛地亮了起來。
他略略翻了翻,發現都是與心相的下一步,也就是神形的修行有關。
少年心中喜悅,只是倒也不急着參悟。
一來鄧符卿和琅琊君都曾提到過,第三境神形這一步的修行,因為涉及到形變之劫,對修士而言極為兇險,實在是不可不慎。
二來壽長史留給他閉關的時間並不多。
三來當初大江少君送給焦婆龍母三枚痴羊果實,其中的赤果恰好能助修士渡過形變之劫,而且若無意外應是落在了錢小壬的手裏。
「哎呀,是時候去拜訪一下巢州故友了!錢小壬可是一直對麟山買山錢念念不忘……」
「說起來,這個錢氏子在王都孤立無援,消息明顯很是不靈通,都這麼多天了竟然還沒找上門來,可是遠遠落後於彭氏的上清童子彭元寶了。」
「咦?不知不覺間,我竟是已經見識過大彭氏三脈的人物了!」
少年轉着這個念頭,將自身心相盤坐於靈台中央,時刻不停地接受六氣洗禮,旋即絕大部分心神遁出心相,於騶吾節堂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斑奴、李神弦和韋應典依舊守在門外,似乎連姿勢都沒有改變過,然而原本懸在正南方天空的初冬暖陽卻已經跑到了西南方向,被層層冬雲遮擋,看上去光芒有些黯淡。
院中的大黑鐵鍋里空空如也,比狗舔過的還乾淨,下方臨時搭建的灶台里早已沒了火焰。
騶吾節堂中的氣息變化立刻驚動了守在外頭的三位,斑奴歡快地打了個響鼻,韋應典盯着少年若有所思,李神弦則明顯欲言又止。
齊敬之將握在手裏的鶴翅骨笛收好,起身看向巴州猛虎:「何事?」
「大人閉關的時候,童蛟海那廝曾經來過一趟,說哥舒百騎長聽說了左藥師和委蛇旗的事情,很是……很是有些感興趣,已經奔着繡嶺虎騎的營盤過去了。」
「魏百騎長阻攔不成,實在放心不下,也跟着過去了。」
齊敬之一怔,看向李神弦的目光就變得深邃起來。
有壽跋提前通過氣的緣故,他心裏其實對此事早有準備,而哥舒大石身負一族之望,性情也是剛烈豪勇,明顯不是甘居人下之人,否則當初也不會甘冒奇險、吞刀御鬼了。
只是齊敬之沒有想到,自己還沒來得及向哥舒大石挑明此事,竟然就有人越俎代庖、主動攛掇了。
不用說,帶着哥舒大石和魏豹去安置的童蛟海嫌疑最大,李神弦也多半脫不了干係,至於是他們為了鞏固地位、排除對手而私下採取的行動,還是暗中得了壽跋的授意,暫時還不得而知。
李神弦稟告之後,順勢微微低頭、垂下眼帘,避開了自家校尉的目光,只是身板依舊站的筆直。
齊敬之移開目光,邁步朝門外走去:「這是多久之前的事?」
「片刻之前!現在過去應該能趕得上!」巴州猛虎立刻答道。
沒想到少年校尉卻搖了搖頭,轉而看向韋應典:「韋兄要不要試一試,看自己能否登上桓王台?一旦成功登頂,便可當場擢升為校尉。」
韋應典一愣,旋即堅決搖頭:「韋某立誓追隨道兄,豈能另起爐灶?」
齊敬之洒然一笑:「韋兄即便擢升校尉,也依舊是咱們騶吾軍的人,而騶吾軍亦能聲威大震,這是對你我皆有利的事。再者說了,韋兄難道認為齊某是那等嫉賢妒能、壓制僚屬的小人?」
「道兄說笑了!你與韋某不過初識,便慨然以本門正法相贈,非是一句慷慨豪邁、疏財重義可以形容,實乃天下奇男子也!」
韋應典還欲再言,就見齊敬之擺手言道:「那便同去桓王台吧,齊某也想順便去仔細看一看,那台上的桓王壽宮到底是個什麼模樣!」
李神弦豁然抬頭,臉上橫肉抽動,當真是又驚又喜、又敬又畏:「大人已經有把握了?」
當初壽長史可是說得明明白白,若能邁入壽宮殿門,立加都統銜!
那可是五品起步、直指三品的高官,有資格協理本都督府庶務,與聞鈎陳軍機!
一旦擢升都統,在鈎陳院便是真正的登堂入室!
齊敬之緩緩搖頭:「還差得遠呢,此行只是想知道差得究竟有多遠罷了。」
《金丹圖論序》的下一篇目名為《神室圖論》,同樣是奔着登堂入室去的,巢帝開創的法門最初時只是樹上巢屋,等到衍化成靈台,上頭的屋子自然也要隨之變化,而此刻若木靈台上還空空如也呢。
這也愈發印證了齊敬之此前的某個猜想,這回過去登台觀殿,其實就是去取經的。
於是,三人並斑奴一同出了騶吾軍官衙,不多時就到了桓王台下,沿途竟是沒瞧見幾個人影,反倒是繡嶺虎騎營盤的方向人聲鼎沸。
齊敬之獨自登上桓王台,過程中沒有遇到絲毫阻力。
壽跋正獨自站在高台邊,背負雙手、憑欄而望,兩隻蒲扇大耳軟塌塌地垂在肩頭。
祂聽到動靜,身形絲毫未動,便連目光都不曾偏轉,遠沒有晌午煮肉時在眾人面前那般平易近人。
就聽這位壽宮之神語氣平淡地問道:「齊校尉所為何來?」
齊敬之走過去並肩而立,順着對方的目光望去,見這位鈎陳院長史明顯是在觀望左藥師那頭的動靜,不由輕笑一聲:「我只是想過來瞧瞧,這座高台上有沒有天官五獸之類的鎮獸,壽宮又是什麼樣的規制。」
這話其實頗有僭越之嫌,更是對壽跋這位壽宮之神的冒犯,就如尋常官員無詔不得進入鎮魔院渾天司一般,王者宮室的規制同樣不是尋常人可以探究,更別提這座有宮神守護的桓王舊宮了。
壽跋聞言卻沒有絲毫慍怒之色,反而輕易理解了少年營尉的意圖,臉上忽然就有了淡淡的笑容:「你想窺伺桓王乃至姜齊王室的修行之道?」
齊敬之坦然一笑:「國主將鈎陳院設在此處,大司馬又定下登台授官的規矩,不就是在鼓勵我們這些人可勁兒地窺伺麼?」
「如今想來,魯公在高禖壇召見我,還言傳身教以聖姜封鎮之禮,大司馬命哥舒大石和魏豹一路斬妖宣威,恐怕也並非一時的心血來潮。」
「這些前輩高人一舉一動皆有深意,最難得的是即便要栽培我等後學末進,卻沒有居高臨下、強按牛頭,而是春風化雨、潤物無聲,非但不會招致反感,反而令我等心悅誠服。」
聽到此處,壽跋臉上的笑容又盛了些:「呵呵,大司馬曾言,有本事的人大都是順毛驢,果然是至理名言。」
說這話時,祂的目光卻是望着下方石階上那個緩慢攀登的人影。
韋應典沒有如當初齊敬之那般橫衝直撞、聳身飛騰,而是一步一個腳印地緩步拾階而上。
他所遇到的阻礙也不是一道道無形屏障,而是每前進幾步就會猛烈幾分的狂風。
愈來愈響亮的風嘯聲中,這位前禮部郎中鬚髮飄動、衣袍後揚,就連麵皮都好似泛起了波紋。
他卻恍若未覺,只是手按刀柄,弓背聳肩如同背負重物,徐徐邁步逆風而上,期間幾次立足未穩,險些就被吹落石階。
好在韋應典心智足夠堅韌、修為也足夠深厚,雖然走得磕磕絆絆,但並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甚至走着走着,他的身軀竟開始有融入那阻路狂風中的跡象,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莫不漸漸生出一種奇妙韻律,明顯比初登台時還要輕鬆了幾分。
「妙哉!虎豹之駒未成文,而有食牛之氣;鴻鵠之鷇羽翼未全,而有四海之心。」
鈎陳院長史讚許點頭:「韋應典這隻負金鷙鳥初御風,竟已有三分庖丁解牛之神韻。今後能走到哪一步,實在令壽某期待不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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