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宜看見老人的眼圈紅了。
老人接着說道:「你說如今這老百姓是不是就該死?就該受欺負?」
彭長宜說道:「不會的,相信政府會妥善解決這件事的。」
「政府?解決?經過今天這事,政府還能讓我們相信嗎?傻子才會信啊!」
是啊,就是政府派人剿了他們,把他們的口糧奪走,把他們的土地佔有。他不由皺着眉,小心地問道:「有人受傷嗎?」
「有人嗎?」老人瞪圓了眼說道:「死了兩個,傷了無數。前前後後抓走了我們村一百多人了!」老人很激動。
「有那麼多?」彭長宜吃驚地問道。
「有啊!昨天去北京告狀的就二十多人,一個都沒回來,聽說都沒關在亢州本地。前起兒去北京的那批人多,有一百多人,現在還有十多個沒放回來,說還在給他們辦學習班。」
「為什麼要上北京反應問題呢,錦安不行還有省里?」彭長宜問道。
「省里?省里要管就不去北京了?」
據老人介紹,村民們已經多次向錦安和省里反映這個問題,但是一直都沒有得到滿意的答覆,他們認為事情已經很難在京州省解決了,就將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中央政府身上。於是,一百多村民離開牛關屯,第一次到北京集體上訪,可是剛到新華門,就被亢州派來的兩輛大轎車接回,這些人全部被送進了學習班,後來陸續放出,只有少部分人沒有回來。此後,市政府就開始動用人力車力,日夜看守牛關屯村的各個出口,防止集體上訪事件的再次發生。
這次二十多人,是分頭走的,他們在一個地點匯合後,便再次去北京上訪,又被政府接回,這次,全部被送到外地看守所。
老人說:「反正橫也是死,豎也是死」,他們就堅持着不妥協。他們認為中央政府遲早會出面解決這個問題,但是沒想到發生了早上的一幕……
老人說完,嘆了一口氣就走了,他扶好背筐,背在肩上就走了,地上,是他踢出的那幾根剝好的黃燦燦的玉米……
彭長宜望着老人彎曲的背影,他又向遠方正在施工的地方看了一眼,也扭頭上了車,回三源去了。
也許,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是,這場官民衝突,不僅沒有因為政府強制執行而緩解,反而還有加重的趨勢。兩天後,牛關屯村18五十歲以上的老黨員聯名給鄉黨委寫信,要求集體退黨!
18名黨員還是老黨員集體退黨,這是建國以來從來沒有過的大事!
五十歲以上的老黨員,平均黨齡都是二十多年往上、具有很高政治覺悟的老黨員,顯然,他們退黨不是一時衝動的行為,而是另有隱情。
這件事立刻驚動了中央,驚動了總書記,總書記對這件事作出了重要批示,責令京州省徹查此事,中。組。部和中。紀。委各派出專人督導。
京州省立刻組成省市兩級聯合調查組,直接進駐了亢州牛關屯村,深入到農戶,挨家挨戶地走訪調查,在走訪調查期間,嚴令禁止地方政府干涉。
這個消息是戴俊苹告訴彭長宜的,彭長宜聽後先是驚訝,後是欣慰,他驚訝的是,18名老黨員退黨,這個動靜足以驚動中央,他欣慰的是,省地聯合調查組肯定能夠妥善解決這次的征地事件,肯定會認為亢州政府採取的過激行動是錯誤的,至少是不妥的,那麼,王家棟正是阻止這次行動才提出的辭職,從而激怒了某些人而被雙規的,如果這次事件從根本上錯了,那麼王家棟肯定會被釋放回來,也肯定能官復原職的。
彭長宜把這個消息立刻告訴了雯雯,雯雯激動得說道:「太好了,那我家王子奇又能看到爺爺了……」話沒說完,就在電話那頭嚶嚶地哭開了……
雯雯這句話,也讓彭長宜這個大男人眼睛濕潤了,試想,雯雯一個弱女子,挑起了這個多難的家庭,上有老,下有小,而且婆婆還身患絕症,許多話還不能跟她說,既要一個人忍受孤獨、恐懼和煎熬,還要照顧好孩子和老人,還要處理王圓遺留下的各種生意上的問題,以往,有王家棟在,這些都不成問題,現在,家裏的主心骨沒有了,可想而知,雯雯面臨的壓力該有多大?
這時,就聽王圓媽媽說道:「雯雯,你哭什麼,怎麼了,你爸爸出了什麼事……誰的電話?」
雯雯一時說不出話來,還在哭……
彭長宜心想雯雯太不謹慎了,這下老太太知道了。還沒容他多想,電話里就傳來王圓媽媽的聲音,她說道:「喂,誰呀?」
彭長宜趕緊揉揉眼睛,說道:「阿姨,是我,長宜。」
「哦,長宜啊,雯雯怎麼哭了,長宜,告訴我實話,你叔兒到底去哪兒了?他出什麼事了嗎?」
彭長宜心想,反正部長也很快會回來,而且,看此情景,也瞞不過去了,就說道:「阿姨,王叔兒在這次對牛關屯的行動中,和市委市政府唱了反調,先是辭職,後來就被審查了,不過現在沒事了,都過去了,過幾天他老人家就會回來了,您放心吧,是虛驚一場。」
王圓媽媽說:「哦,我說這十多天我的眼皮總是跳,原來雯雯有事瞞着我啊!嗨,你說這個傻孩子,家裏就我們娘倆了,還有個吃屎的孩子,你還瞞我幹什麼呀?再說了,跟家棟這麼多年了,好多事不懂也懂了,小圓當初就是這樣,他們瞞着我,不讓我知道,最後我不還是知道了?這麼大的事哪能瞞得住啊!這個傻孩子,真是讓心疼啊——」
彭長宜說道:「阿姨,沒事了,你放心吧,過不了幾天,叔兒就會回來,雯雯怕您擔心……」
王圓媽媽聲音有些顫抖地說道:「該擔心就得擔心,一家人,誰出了事都是全家的事,我說這孩子最近怎麼這麼瘦了,飯也吃不了多少,奶水都少了,原來,原來……是老頭子又出事了……」
彭長宜說:「馬上就會回來的,已經過去了,您千萬別着急。」
王圓媽媽又說:「你們沒有必要瞞着我,因為小圓的事,我後來就批評他,說兒子的事,你不該瞞我,我又不是一個糊塗的老太太,哎,這次又瞞着我了,我身體是有些不好,但還不是紙糊的,真的不用擔心我。我說那天他給我打電話,怎麼囉哩囉嗦的,好幾十年都沒這麼跟我說過話,感情那次就出事了……」
彭長宜說道:「阿姨,您放心,他馬上就會回來,到時候我邀上幾個小弟兄,到您家去吃餃子,給他壓驚。」
王圓媽媽哽咽着說道:「長宜,多虧了我們還有你……」她有些說不下去了。
彭長宜說:「阿姨,當然了,沒誰也得有我。」
王圓媽媽說:「這兩天我還納悶呢,京海和黃金怎麼換着班兒地來家裏,不是送點這個就是送點那個的,敢情你們都是在安慰我呀?」
「呵呵。」長宜笑了,說道:「他們都去着呀?」
王圓媽媽說:「是啊,京海昨天晚上來着,送過來一筐蜜桔,說是新下樹的,坐了一會,逗了一會王子奇就走了,我還納悶呢,他怎麼沒提家棟?原來你們都知道,就我一人不知道啊?」
彭長宜笑了,在王家棟這個問題上,彭長宜沒有和他們任何人交換意見,因為畢竟王家棟是在那樣一種情形下辭職的,又是在那樣一種情形下被紀委帶走的,他只需要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就是了,寇京海和黃金都是義氣之人,他們這樣做某種程度也是做給彭長宜看的,對此,彭長宜心裏明鏡似的。於是他說道:「呵呵,他們想部長,所以只好去家裏看您去了,看見您了,就看見部長了。」
「唉,我要是知道是這麼回事,都不讓他們來,這個節骨眼上,讓人看見,對他們影響不好。」
彭長宜笑了,說道:「您想多了,沒事的,他們會小心的。」
王圓媽媽說:「好了,沒事就好,我就放心了,長宜,你還跟雯雯說話嗎?」
「不說了,您要保重自己啊。」
「我沒事,我怎麼也得給家棟看好他的孫子,呵呵,頭走的時候,還囑咐我着呢,好了,我掛了,你看這雯雯只管哭,不管孩子了……」她話沒說完就掛了。
彭長宜在電話里也聽到了孩子的哭聲,他很感慨,一個家庭,在遇到危機的時候,就需要像部長一家人那樣,齊心協力,互相扶攜,共同度過危機。他感到雯雯做得就很好,當然,這和部長平時的言傳身教、以身作則也有很大的關係。
放下電話後,老顧進來了,彭長宜抬眼看着他,老顧平時很少上來,儘管是彭長宜的貼心人,但是他從來都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摻和他的任何政務,這個時間上來,肯定是有事。
彭長宜問了一句:「有事?」
老顧嘿嘿笑了兩聲,說道:「沒什麼事。」說完,就站在樊文良的書法作品前觀看着,看完樊文良的字,又看着江帆是照片,最後又踱到丁一的小字跟前,似乎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牆上的這些東西,似乎他上來就是為了欣賞他們的藝術作品來的。
彭長宜見他這架勢,就放下手裏的筆,說道:「說吧,到底有什麼事?」
老顧這才說道:「小陳剛才給我打了一個電話。」
「小陳?哪個小陳?」彭長宜問道。
老顧笑了,說道:「陳靜,醫院護士,難怪這孩子不親自來給你送蘆根水,人家就怕你忘了她,不好往你跟前湊,敢情你還真把人家忘了。」
彭長宜想了想,說道:「我最近事多,還真忘了,對了,她上次給我的蘆根水,我早就喝完了。」
老顧說:「何止上次你喝完了,中途我又去醫院取過一次,你也喝完了,看來還真忘了。」
彭長宜笑了,說道:「呵呵,是啊,的確忘了她了。」
老顧又說:「她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在電視上看到你講話聲音還是有點不利索,就給你熬了蘆根水,讓我有時間去醫院取。」
彭長宜下意識地咳嗽了一聲,笑着說「去吧,我說最近幾天好像缺了點什麼,原來是蘆根水沒有了。」
老顧說:「剛才我在電話里跟她開玩笑,說謝謝她,她說不用謝,如果彭書記覺得過意不去就請她吃頓飯吧。我說沒問題,彭書記肯定請你。小丫頭一聽,高興壞了。」
彭長宜的眼前,就出現了那天在山上采野菊花的那個美好瞬間,那個眼睛酷似丁一的小姑娘,那個青春活潑,聰明可愛的小姑娘……想到這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你就給我找事吧?」
老顧趕忙說道:「我沒有徹底應她,我說最近彭書記比較忙,他肯定沒有時間,如果他沒有時間請你,今天晚上我請你。哪知人家小姑娘說,那就等彭書記有時間再請。說完,人家就笑着掛了電話。我就上來了。」
彭長宜抬頭看了老顧一眼,說道:「今天晚上建業書記那兒有客人,錦安聯查聯看的人在咱們這兒呢?」
老顧說:「那您還親自去陪呀?」
彭長宜低頭笑了一下,說道:「不陪我也得去見個面,這些老爺們,誰都不能得罪。」
老顧說:「剛才我去西院呆了會,老齊說,康縣長也有客人。」
彭長宜說:「我知道。」
「估計今天下午不走了,我感覺,自從咱們三源搞好了以後,這錦安市委市政府的人都願意往這老山背後跑了,原來他們一年都不准來一次,現在是吃慣了嘴,跑慣了腿了。」
彭長宜說:「這話不可以跟其他人說,有的時候,這也是工作內容的一部分,關係也是生產力。」
彭長宜這話說得一點都不假,如今,在各級政府官員中,他們幾乎有一半的時間是在應酬,在忙於應付各種關係,而在這些關係中,又有多一半的時間是在應付上級的關係。剩下干工作的時間也就不多了。如果把這不多的時間全部用於干工作,也是沒有問題的,可是,有些官員,連這也做不到,所以,上級就出台了一系列的考核指標。
難得有像彭長宜這樣精力旺盛的酒桌天才,他是一上酒桌就興奮,而且是如魚得水,思維清晰活躍,許多工作時間搞不定的事,在酒桌上就輕易搞定了。因為他這個特長,也贏得了上上下下許多人對他的好感,認為他為人仗義,實在,是個可交的人,與鄔友福的自傲自大、關門過日子形成鮮明的對比。彭長宜上任後,藉助旅遊事業,就喊出了一句口號,叫「開放的三源歡迎您。」這幾個字,懸掛在了高速路口、三源地界處,使深閨中的三源,逐漸走向了開放,同時也表明了新的一任領導班子的思想意識和開放搞活的決心。
這時,辦公室的門開了,康斌進來了。康斌的臉仍然很紅,一看就是中午的酒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他進來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說道:「彭書記啊,我可是堅持不住了,連着三天了,晚上您出出面應付一下吧……」
彭長宜笑了,他離開座位,示意老顧給康斌沏杯水,他來到康斌跟前,說道:「連着三天就不行了?真窩囊,就是還有一口氣,都不能說不行了。」
康斌仰頭看着他,說道:「我拿什麼比您呀,您什麼歲數我什麼歲數啊?」康斌向來跟彭長宜說話都是很尊重和客氣,即便開玩笑也是如此。
彭長宜笑了,說道:「我就是到了你這個歲數,也不會說不行的。」
康斌說道:「您就別擠兌我了,今晚也該您露面了,我也該歇歇了。」
彭長宜說:「晚上還是省發改辦的?」
康斌說:「是啊,還是他們。那幫人,真能喝啊。陳奎、建業,最後連齊祥都上了,我們仗着人多,才弄了個手平。」
一般情況下,上邊來人,需要書記和縣長出面陪的客人,大都是康斌中午陪,彭長宜晚上陪,但是彭長宜今天不想陪,剛才老顧的話,讓他的心裏微微起了波瀾,他想晚上請陳靜,就說道:
「這樣,晚上你繼續陪,我出席一下,我還有個推不掉的私人應酬,你老兄多擔待。未來兩天我都放你的假,這兩天有酒我就喝,怎麼樣?」
康斌笑了,他看着彭長宜,知道這個年輕的書記又把自己「玩兒」,但是被他玩兒,他也心甘情願,跟彭長宜搭班子以來,儘管在工作中他們也產生過不同的意見,也爭執過,但那是為了工作,開門後絕對是一個聲音,他也是在極力配合彭長宜的工作。事實上,彭長宜儘管年齡比自己小,但是工作中,辦法比他多,思路比他靈活,你進行不下去的工作,他點撥幾句就能進行下去,多難的事在他面前沒有對付不了的,你辦不了的事,他能辦,你喝不下的酒他能喝,他有的是主意和辦法,這樣的人,就是說話辦事霸道一些,也是能讓全體班子成員心服口服的。
康斌嘆了一口氣,說道:「您既然晚上有推不開的應酬,那晚上就別露面了,我中午就跟發改辦的老主任說了,說你忙,在忙活更大的事。」
彭長宜立刻說道:「那不行,南水北調工程,我還想黑他一筆錢呢,晚上我肯定出席,只是不能陪他到底,中途我要離開,本來我想去建業那裏助助陣,唉,算了,誰讓我分身無術啊——」
康斌說:「沒關係,中午就都安排在一起了,晚上還安排在一起,這樣可以互相敬敬酒,也不算理虧。」
彭長宜無奈地說道:「只能如此了。」
康斌很喜歡彭長宜這種說話辦事直爽的性格,從不跟同事打官腔,更不會扭捏作態,說什麼話都是一步到位。本來南水北調是國家重點工程,從他們境內經過,補償款都是有一定標準的,但是從彭長宜的嘴裏卻說出「黑他一筆」,這就說明,彭長宜並不滿足上邊按照規定給的那點錢,他還有更大的野心,這野心就需要關係需要經營了,所以他說了「黑」,難怪老百姓在土地廟裏供他彭長宜,咒罵鄔友福了,他的確把整個心都掏給了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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