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看你醉的連路都快看不清了,還不快點回去歇着。」煩躁的抬手揉了揉晴明穴,玉廣廈斂眉看着半闔着眼歪歪倒倒、直恨不得睡躺在大街上的李源,滿是嫌棄的冷聲催促。
李源傻兮兮的呵呵一笑,似醉非醉的上前一把攬住了玉廣廈的肩膀,帶着一身酒氣湊近了直往後仰的翩翩公子,像極了街上調戲良家婦女的惡霸。
「喲~!至於嗎你!不就是說了說你未來弟夫的幾句好話嗎?還真氣上了?你說你,我這麼好的兄弟上哪兒找去!又是陪你欺君又是陪你喝酒還附帶聊天回府的,我現在可是醉的很,都不請我進去坐坐呢?」
說完,還像是耍酒瘋似的晃悠着腦袋在玉廣廈跟前甩起了袖子。
玉廣廈按捺住額角上暴起的青筋,在心中做下了無數心理建設後才堪堪忍住了拔劍殺人的衝動,深吸一口氣惡狠狠道,「你不就是想要蹭個床嗎!折騰個什麼。也不嫌丟人!」
「嘿!我這不是……」
「二、二少爺?!」
一聲打趣沒來得及說的李源撇撇嘴,不滿的回頭瞪向了破壞氣氛的始作俑者,卻是望見了一張驚慌失措的清秀臉蛋,以及熟悉的身影后空無一人的街道,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他們這位陛下,真的是什麼事情都異常的會找時候啊。
盯着白露滿面風塵、衣衫凌亂的狼狽模樣,自然也猜到了什麼的玉廣廈霎時陰沉下了一張臉,捏着李源新送上的黑松木扇,指節泛白,直撞得骨骼咔繃作響。
得!
心中默默念叨一句,李源盯着玉廣廈那比天還黑的臉色,不由翻了個白眼。
陛下啊陛下,這可不是咱不幫你,這簡直是連老天都不在幫你的啊!
只是,頗為感慨的李源顯然還是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了些——
原以為只是小情倆個外宿一宿圖個浪漫,結果回到正廳一大家子坐好了一聽。得嘞!這啥啥啥不好,非得弄出個遇刺的事兒出來!
毫不知情的老元帥和玉廣平倒還算得上冷靜,嚴肅着一張臉暗自思襯着未來安排。至於玉廣廈?
李源瑟縮了一下脖子,默默決定減輕自己的存在感以求平安。
瞧這臉黑的,墨汁都趕不上了啊!
…………
「你說什麼?!」一掌拍碎了手下價值不菲的紅木桌,水千淼目眥欲裂的瞪着半跪在地上的線人,深吸幾口氣努力平復下內心翻湧的波濤,狠聲道,「把你知道的情況一字一句,給我說清楚!」
顯然被自家主子難得失態的樣子給嚇得有些失神,線人吞了吞口水,終於是在水千淼身側女子安撫的示意下磕磕絆絆的開了口。
「是、是這樣的,屬下等人追蹤着那群叛徒的行跡一直到了皇宮深院,卻忽然斷了消息。要說到這群混賬,真真是狡猾的很!本來屬下以為再難尋得線索,卻不想前些日子裏宮中線報說是發現了御膳房內有蠱蟲盅毒的痕跡,只是探尋而下,卻發現與之有關的宮女太監早在不知情的時候就被人給滅了口,這裏頭有辦事不利被宮中刑罰處死的、有惹怒了哪位貴妃侍君被虐打致死的、還有是宮裏那位發現後震怒之下被直接問了斬……」
「我讓你說重點!」氣極的水千淼一揮袖將地上的斷木震得粉碎,正要大罵時卻像是忽然間想到了什麼,眸光微閃,神色莫名,沉聲道,「等等,你剛剛說,宮裏那位怎麼了?」
被一聲怒喝差點兒嚇攤在地的線人哆嗦一下,期期艾艾的正直了身體,低頭慌忙解釋道,「蠱毒被下在皇宮晚宴之中,還是專挑的那位在的上桌,也不知宮裏那位用了什麼手段居然認出了蠱毒,還沒入口就給掀在了地上,開始命人徹查此事。只是說來也怪,這但凡是牽扯到了些邊角的人,那位都是二話不說就給丟下牌子推出去問斬了,想來是頗為氣極……」
「沒想到~,」一直叉腰站在水千淼身後的女人挑了挑眼尾,艷麗的紅唇勾起張揚的弧度,看着抬手示意的水千淼嬌媚一笑,言語間不無輕蔑,「這傳聞中文韜武略的一代天驕也有意氣用事的時候。」
「你懂什麼。」眯着眼睛望着地上因為自己叫停而更顯侷促的線人,水千淼冷哼一聲,問道,「那他們收捕的過程你們可有關注?」
「這……那位派出的都是大內一等一的高手,屬下等人未免打草驚蛇,只敢在遠處觀望,不曾入內。」
不同於依舊不明所以的線人,紅衣女子詫異的微張了那雙寫滿了邪魅的眼瞳,臉色微厲。
「少主,您的意思是……」
「哼!怕是那傢伙早就已經知道了什麼東西了吧。」
眸光一閃,向着線人擺了擺手,水千淼一把癱坐在身後圈椅中,抬手揉了揉酸痛的眉心,卻是長舒了口氣,「紅蓮,你去辦件事。」
…………
荊城城郊,呼嘯的寒風吹鼓中,被劍刃穿透在木林間的黑衣染着濃郁的鮮血獵獵作響,傍晚夕陽里還奢華漂亮的馬車碎成一片躺倒在地,斑駁的黑點帶着腥氣吸附其中,滿目狼藉。
嬌小的人影站在滿目瘡痍的荒涼山林之中,盯着面前遍野的橫屍不悅的皺了皺鼻子,接着,「玉生煙」抬手拍了拍衣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土,纖細的手指覆上了瘦削的下顎線,摸索一陣後,緩緩撕下了一層□□,露出一張熟悉的溫潤漂亮的臉蛋。
「想不到閣下嘴皮子上的功夫厲害,這腿腳卻是遲鈍的很。」
「嘿!」頂着軒轅凌雲臉龐的男人輕笑一聲,收拾好了身上衣着,這才慢悠悠的伸手摘下了臉上貼附的面具,顯出了本來的模樣,眯着眼笑道,「蒹葭姑娘說笑,在下雖是不才,但這小小几個刺客還是能夠解決的。」
冷眼掃過嬉笑的男人,蒹葭不動聲色的走上前一一取出飛射入刺客體內的刀刃,哼笑道,「若非今日蒹葭代替了小公子,指不定小公子會有什麼危險。請恕小女子冒昧,今日一役,我對於閣下主公的能力甚是懷疑。」
「喂喂!你這是去哪兒!回帥府的路可不是這邊!」
「帥府自有白露前往稟報,蒹葭自然是要回天降宮去尋小公子。」
「哎呀!你這女人怎麼這麼不識大體!現在那天降宮裏的房子還是咱能進去的嗎!」一個健步攔在了蒹葭面前,男人撇撇嘴滿臉無奈,「你主子和我主子現在指不定在哪兒談情說愛呢!你現在回去,不是壞人姻緣嗎!走走走,既然你哪兒都不想去,就陪哥哥我去喝杯酒!」
話音一落,男人也不待蒹葭回應,長臂一伸攬住蒹葭的肩膀,腕間巧勁一轉,也不顧蒹葭咬牙切齒的反抗,強硬的將人拖着走向了西邊小道,流里流氣的模樣只看得蒹葭牙痒痒。
「你那小主子呆在我家主公身邊安全的很,要不你以為咱這倆苦工是來幹嘛的,不就是怕那位細皮嫩肉的小公子不小心傷着碰着了嗎!倒是你哥哥我,這美人美酒的好日子可不多,哥哥我今兒可得好好享受享受。」
暗自扭勁了半天都沒能掙脫的蒹葭瞪着環住自己的男人氣結。
…………
「主公……」
「行了。這事怪不得你們,能守到現在才透露出風聲,已經很不錯了。」擺擺手,軒轅凌雲右臂倚在扶手上撐住額頭,略顯煩躁的揉了揉微痛的眉心,聲線中透出不易察覺的疲憊,「讓你們盯着的事情怎麼樣了。」
「稟主公,已經抓住馬腳了。」
微合的眼眸霎時睜開,雄渾的勁氣傾瀉而出吸住被暗衛遞上的情報,軒轅凌雲左手成爪一緊,瞬息間將信紙掌控在了手中。黑瞳轉動,一目十行,迅速掃視完畢的軒轅凌雲冷哼一聲,輕笑道,「這些人啊,倒是一個個藏得深的很。」
下首的暗衛被這頭輕描淡寫的敘述驚出一身冷汗,低頭不語。
燭火搖曳中,軒轅凌雲拿着手中的一沓信紙抖了抖,望着紙面上陌生又熟悉的人名,瞳孔濃郁如墨,不無感慨的冷聲吩咐道,「先留着。我倒要看看,憑着後宮一個無依無靠的妃子,他們還能翻出什麼浪來。」
頓了頓,軒轅凌雲顰眉思索片刻後略顯焦躁的敲擊幾下手中扶手,遲疑片刻後抬頭看向了半跪在地的暗衛,冷聲吩咐道,「讓幽冥軍那邊的人看緊點,別讓我再看見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動作。我大內皇宮,可從來不養閒人!」
「是!」
「對了。明日再從凌天閣抽調兩批人馬過來,以後專門負責太后和三少爺的安全。若有丁點兒差池,就不必再來見我了。」
「是!」
黑衣人抱拳一拜,接着便是一陣勁風吹過,不見了人影。
「破天盟,誓破天。」
既然能喊出這般的口號,也得看看,你們有沒有本事來動不該動的人!至於……
漫不經心的將信紙湊近燭台,軒轅凌雲看着被橘紅火光迅速席捲的紙卷,以及被不斷湮滅的灰燼覆蓋的出乎意料的人名,眼神一時間晦暗不明。
…………
「你們的消息倒是及時的很。」
「再及時,怕也沒有小少爺的腦筋來得快吧~。」
執筆在櫻木紙上勾勒描繪的少年嗅了嗅空中飄逸而來的魅惑甜香,順着來人刻意發出的輕微響動望去,精緻的眉眼在夜晚昏暗的光影中顯得深邃,望向女子的一雙漂亮的鳳眼充盈着似笑非笑的情緒,於搖曳的燭光里沉澱。
「姐姐說笑。倒是我,又讓姐姐多跑一趟了。」
「公子此言差矣,」女子扭動着腰肢從陰影處走出,纖細的皓腕微抬擋住了一對飽滿艷麗的紅唇,遮掩住其中意味不明的笑意,嬌媚的聲線訴說着恭維的話語,一雙勾人的眼瞳卻是盡含冷漠與傲然,「這只是奴家分內的事情罷了~。」
毫不在意女子的態度,少年輕輕一笑,伸手拿起已然風乾的畫紙慢慢捲起。
眼中詫異的情緒一閃而過,女子微楞片刻後伸手接過了似是描繪着一位青衫男子的畫卷,對上了少年含笑望來的清澈眼眸。
「送給你家主子。總有一天是會用到的。」
抿了抿唇,纖長的指尖摩挲着柔滑的紙面,女子點頭示意。一陣香風掃過,妖嬈的紅衣女子霎時失去了蹤影。
翁動鼻翼,少年嗅着空中略顯甜膩的味道無奈的抬手摸了摸鼻子,收拾好桌上筆墨,舉步上前,推開了房間的木門。春夜裏的涼風襲來,少年經不住打了個顫,跨過門檻走進了佈置清雅的院落,抬頭看了看頭頂繁星密佈的夜幕,彎腰坐在了木屋的台階之上,眼瞳微滯,不見悲喜——
這天,終於是開始變了。
…………
「春風起,月影婆娑,繁星如水。山門遠眺,燈火闌珊紅葉舞,搖曳紫藤若瀑。瀟瀟絲竹音落,琴聲渺渺,紛揚似雪……」
口中木風琴的悠揚清鳴戛然而止,玉生煙嘆息一聲,略顯頹然的將精緻小巧的木風琴放在了膝上,纖細的指尖無意識的摩挲着淺褐色雪花木表面雕琢的字跡,望着山下行宮中繁華熱鬧的夜景有些失了神——
眼前所過,不再是夜深人靜、只是搖晃着一兩燈籠的靜寂街道,也不再是連蟬鳴都漸漸停息、流螢也沉入睡眠的燥熱夏夜,而是真真正正的,屬於荊城的,寶馬雕車香滿路的奢華夜市。
——這大概是他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正大光明的坐在一方天地,享受與普通人無異的喧譁生命。可就是在這樣一個本該開心滿足的日子,他卻不由自主的想起五年前那無數個放縱不羈、天真無束的夜晚裏,兩個一大一小、裹在一身黑袍里偷偷摸摸的身影。
五年,你可以說它很長,也可以說它很短。但是無論如何,歲月蹉跎,總歸有那麼一些人會在這裏顯得鮮活而特別,顯得終你一生,都不會忘記,也不願忘記。
如果真要說起玉生煙第一次看見高牆外、那未知世界的經歷,有一個人,就一定會被提起。而若要講到玉生煙和水千淼的相遇,對於玉生煙而言,那無疑有着命中注定的巧合與恩賜——
若不是當時年少輕狂,便不會有受傷後棲息落腳在暖閣的水千淼;若不是那年天真爛漫,便不會有不顧危險雪夜救人的玉生煙;若不是上天安排的命中注定,便不會有這兩人剪不斷、理還亂的親密關係。
他想,他是感激的。他曾說過,水千淼給了他一個夢。儘管這個夢美好而又殘忍,但是卻從不曾抹去這個人留下的深刻筆畫。
那是紛飛的雪夜裏溫柔包圍他的大氅,帶着他看遍了茭白月光下銀裝素裹的巍峨皇城,冰涼的指尖牢牢的牽住他溫熱的手;那是颯颯寒風中飄揚的黑髮與溫暖的懷抱,安心而又神奇,踏過一磚一瓦,只為了追尋住午夜最後一縷裊裊絲竹;那也是空寂別院裏放飛的寫滿心愿的啟明燈,梅樹的冷香中,一個個小巧精緻的燈籠相映成趣,溫暖了荒草叢生的蕭索棄宅。
那是每日清晨都能看見的還沾着晨露的鮮花,密室書桌上永不重樣的清新可愛的花束,以及望着他永遠都只余春日般柔軟溫和的放縱寵溺;那是山谷蟬鳴中晃動的火焰,剛剛搭建起的木架上逸散開來的香味勾起陣陣食慾,又被人溫柔的包住手,將滾燙的野味吹涼了再送進嘴裏;那也是春曉里冉冉升起的紅日,在揮灑而下的暖橘光暈中焦急而又輕快的腳步,寬闊穩健的背脊,和相視之下、永不枯萎的、燦然如花的笑靨。
那是螢火飛舞的荷塘中欲露尖尖角的荷苞,搖曳傘葉中靜靜綻放的潔白睡蓮,美好而安寧,浪漫唯美的仿若就這樣,便能夠歷經一生一世;那是夏夜甜夢中吹來的縷縷清風,羽扇搖晃的聲音奏成最空靈的仙樂,銀飾輕碰的叮噹脆響讓人忍不住揚起唇角;那也是並肩依靠、坐在屋檐上的默契,清酒一壺、果釀一杯,十指相扣、親密耳語,一起仰望夜空中綻放的煙火,閃動的繁星,和熱鬧的喧囂。
那是桂花雨下與淡雅馨香全然相悖的隱忍不語,是艷麗品紅中相對無言的溫柔注視,也是留下一束白菊,繾綣不舍、卻又毅然決然的不告而別……
可以說,水千淼包容了他少年時期所有的天真與任性,填補了他蒼白人生中全部的繽紛色彩,同時,教會了他一切的喜怒哀樂。
佛曰,人生有八苦。
在遇見水千淼之前,玉生煙活的單純而又肆意。也許前一刻還在為獨居一方而孤獨,可下一刻就會因着兄長帶來的一份甜餅而欣喜歡愉;也許前一天還在為凋零的花朵惋惜,可後一天就會看着枝椏上含羞探出的新葉而充滿生機……
那個時候的玉生煙從不會去認真考慮那些其實離他很近很近、卻又隔他很遠很遠的東西。直到,遇見了水千淼。
荊城所有人都知道,四年前的秋日裏,玉家三子玉生煙患了場大病,差點兒沒能挨過那年冬天,但是奇怪的是,這場不知緣何而起的大病拖拖曳曳,卻在那個荊城內百年難遇的大雪封山的凌冽寒冬安然痊癒。
所以,真正放下是在什麼時候呢?
玉生煙想,大概不會有人比他記得更清楚了。即使是當時為了他的身體而忙前忙後的父親兄長——
那依舊是燈火搖曳中、一場紛紛揚揚、瀟灑落下的鵝毛大雪,只是這次夾着寒風破窗而入的,不再是那個讓他心心念念的人,而是一襲幾欲灼傷人眼的熱烈紅衣。
那個時候女人說了些什麼,他其實記不大清了,也從來都不曾在意。但是唯有一點。他想,大概只此一點,是他終此一生都不會忘卻的。
她說,你已經足夠幸運。
足夠幸運嗎?
耳畔是女子悲涼的聲線訴說着的愛戀的隱忍與痛苦,一點一點,針扎一般刺進他的心裏,盤踞成熟悉的名字。
哦,原來這種甜蜜中帶着些欲拒還還的羞怯、思念中帶着些密密麻麻的酥軟疼痛的感覺,就是故事裏常常說到的愛啊。
一直與世隔絕、天真單純的小少爺終於恍然大悟。
常年跟在水千淼身邊默默付出的女子看着他,明媚漂亮的眸子裏似哭似笑、似喜似悲,卻全然不見恨意。
她說,「你已經足夠幸運。因為那個人送給你了他僅此一次的駐足,留給你了他僅此一世的溫柔,放縱你了他僅此一回的寵溺。也許未來你還會遇見無數個愛你、念你的人,但是他不會再遇見了。因為他已經把他一生中唯一的感情留給了你。」
許是那雙眼睛裏的悔怨太過真切,因病而顯得更加瘦弱的小少年躺在床上,跟着流下了一串串眼淚,划過瘦削尖銳的下巴,隱沒進了突然濕冷的棉被裏。
可是,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
小少年轉頭,看了看自己身側已經空掉的右手邊,如是想到。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
當時還顯稚嫩的小少年,似乎一夜之間品嘗到了所有。
恍然間記得曾有先輩說過,既然你連死都不怕,那你還怕什麼呢?
後來,偷躲在角落裏悄悄成長、慢慢成熟的小少年想,是啊,鬼門關前走一遭,還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
就像是春樹上的桃花,開了又落;就像是夏池裏的碧荷,生了又死;就像是秋空上的飛雁,去了又回;就像是,冬天那飄灑而下的大雪,每年都會有,哪怕,每年都不同。
…………
「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帶着熟悉檀木香的外衫被來人輕輕披在了玉生煙身上,被突如其來的溫暖刺激的渾身一顫,玉生煙慌忙轉頭,正看見軒轅凌雲含笑的雙眸隨着漸漸蹲下的身體湊近,直到一雙骨節分明、強而有力的溫熱手掌握住了自己冰涼的手指,玉生煙這才恍然發現,山下行宮中的璀璨燈火早已熄滅,徒留下滿山暗沉的孤寂。
「看你身上涼的,不是不喜歡吃藥嗎?再給你這麼折騰,你這小身板兒可不知道還得喝多少呢。」
見着玉生煙依舊有些恍惚,以為小少年是被今晚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到的軒轅凌雲眼底閃過一絲愧疚,疼惜的抬手環住了小少年的肩膀,輕輕用力,將人拉進了自己懷裏。
隔着單薄的衣料透過的陣陣溫度讓小少年不禁紅了臉,木愣愣的眨巴眨巴眼睛,卻是惹得身側的人一陣低笑,抬手颳了刮自己被凍得微紅的鼻頭。
「我向你保證,絕對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的小少年,他連寵溺都還來不及,怎麼忍心讓他去觸碰那些世界上最陰暗的東西。
抬手舉在頭頂發誓的軒轅凌雲認真的看着玉生煙的眼睛,卻不料下一秒便被小少年瞬間瀰漫上水霧的眼眸嚇慌了神。手足無措的男人堪堪收回了搭在小少年肩上的臂膀,正是慌亂時卻被小少爺一把環住了脖頸,緊接着,肩膀的柔軟布料透出溫熱的濡濕感,埋首在軒轅凌雲頸窩的小孩帶着隱忍哭腔的聲音透過衣料悶悶的傳出。
「這是你說的。不准反悔。」
猛地一愣,軒轅凌雲因小少年第一次如此直白的回應欣喜若狂,忙不迭抬手摸了摸玉生煙的小腦袋,眉宇間的柔情蜜意幾欲溢出。
「恩,絕不反悔。」
玉生煙抽吸一聲,更加用力的抱住男人寬厚有力的溫熱身體。他的眼眶潮紅,不斷有淚水滾落,但是寒風中冷得有些慘白的嘴唇卻緩緩勾起,帶着慶幸的柔軟弧度,不願落下。
自從那次病好之後,他就一直在想:既然他沒有辦法讓別人一直握緊他的手,那麼就讓他自己去努力學會抓住那個人的心。
索性,時光荏苒,他最終選擇的,和他最初遇見的,都同樣美好、且獨一無二。
「好了,別哭了,明兒你要是頂着個桃子眼去見你父兄,我可就真有的受了。」
「那也是你的錯!」一時還來不及收回情緒的玉生煙帶着紅眼圈噴笑出聲,抬頭拍打了下調侃自己的軒轅凌雲的手臂,委屈的咬唇抱怨。
「是是是,我的錯我的錯。那這麼晚了,小少爺能不能賞個面子早點兒去休息,恩?」
掌心附上一層薄軟的內力,帶着溫溫熱熱的氣息敷上了小少年的眼睛,軒轅凌雲眉間帶笑,輕聲哄着此時依舊不願意安分的小少年。
感覺眼睛舒服了很多,玉生煙撇撇嘴,伸手一把拉下軒轅凌雲蓋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正正準備說話時卻被軒轅凌雲身後高大的古木下飛騰而出的暖黃光點吸引了注意力,一時間忘了動作。
反應極為迅速的軒轅凌雲順着玉生煙的視線尋去,下一秒便無奈的輕笑出聲,腕間一轉,輕風徐徐而過,拖着掙扎的螢火飄到了兩人面前。
「螢火蟲,你可能沒見過。荊城中沒有,但是在山間卻是極為常見,不過這初春,倒也是難得。」
「我見過。」
溫聲解釋的軒轅凌雲一愣,驚訝的轉頭望向了痴迷的盯着小小光點入迷的小少年。
「你說什麼?」
這次,玉生煙很是及時的回過了神,轉頭看向軒轅凌雲,笑靨如花,一字一句,肯定而認真,「我說,我見過。」
在夏夜的荷塘,紛飛的螢火隨着輕柔的風在半空中飛舞盤旋,仿若酒樓的歌女,飛揚着翩翩起舞,美好的不似人間。
「你……」是什麼時候見過的。
軒轅凌雲愣愣的看着玉生煙映射着燈籠暖光的清澈瞳孔,一時間居然有些語塞。
是了,他怎麼忘了,眼前的小孩兒,可是連隱世家族最為神秘的水家一脈都認識的人。而且,更可能,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經……
「你知道嗎?」
玉生煙的笑語霎時打斷了軒轅凌雲紛亂的思緒。軒轅凌雲回神,正聽見了少年還帶着些軟糯的清朗聲線活躍而溫柔的對他輕語。
「在荊城的南面,有一處蘆葦盪。從十二歲開始,那裏就一直是我的秘密基地。不管我是開心還是難過,只要到了那裏,看見螢火飛舞中搖曳的白絮、蟬鳴中靜靜綻放的夏蓮,清風徐來時送過的荷葉微香,我就會覺得這人世間,什麼憂愁煩惱、愛恨離殤都不重要了,就連開心的、快樂的都能夠拋卻腦後,只留下仙宮樂府似的寧靜與悠遠。」
少年微合着眼眸,仰頭迎上了山間還帶着些水露寒氣席捲而過的春風,唇角勾起一抹恬靜而幸福的弧度,美好的幾乎讓人醉在了那緋紅的唇瓣里。
就當軒轅凌雲快要迷失在這仿若夢境的安寧時,玉生煙轉過頭,一雙澄澈的眼眸中乾淨柔軟,似有水波在其中溫柔的漾開,他就這樣看着軒轅凌雲,毫不吝嗇的送出了自己最為燦爛的笑靨。
「那從來都只會偷偷地在深夜潛入我的夢裏,可是我無時無刻都不在想着有一天,當陽光正好的時候,我可以騎着白馬,牽着一個人的手去品嘗新荷的清甜。你願意當那個被我牽着手的人嗎?」
那雙猶如星辰降落的眸子,就這樣滿含期待的望進了他的心裏。
剎那間,軒轅凌雲忽然想起了幼時父皇出海西巡後帶給他的七竅盒子,一層接着一層,似乎永遠都沒有止境,但是縱然那外表上有着千千萬萬的保護偽裝,都不曾改變過那內里里最為真摯柔軟的情義與祝福。
也許玉生煙說得對,人與人之間,有目的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只是彼此交付的感情帶上了目的。而玉生煙,從來都是把最真實的自己交付在了他的面前。
心中一直暗生卻不住隱匿着的隔閡像是一瞬間被人打碎,軒轅凌雲只覺渾身一輕,心中有着說不出的舒暢。他回望着玉生煙的黑瞳深邃卻清亮,仿佛要揉碎了一地的月光將人包裹、愛護。他笑了,帶着前所未有的信任與篤定。
他說,「當然。」
前世今生,他可能得到過很多種感情,但是不會再有任何一種,比他現在得到的更加純粹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