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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謹然賢弟,祈樓主可舉半天杯了,怎麼,你還真打算不給人面子啊?」生怕氣氛不夠熱鬧的青風不光言語挑撥,到後面乾脆用筷子敲起了杯沿。看書否 m.kanshufou.com
各桌賓客早散了,只剩下他們這些精力旺盛的小字輩,不顧各家長輩臨走時的不滿眼神,嘻嘻哈哈湊到一起。
春謹然在清脆的敲擊聲中回過神,正對上祈萬貫哭喪的臉,連忙舉杯與其相碰:「對不住對不住,走神了,我自罰一杯!」
祈萬貫不信,依然委屈得難以釋懷:「一桌子兄弟,說走神就走神,騙鬼呢。」
「哎,這個事兒我得幫春大哥說話了。人家和咱們不一樣,人家是誰啊,神斷春大俠,走到哪兒都能發現謎案,碰見誰都瞅着可疑,人家那腦袋能閒下來嗎,真閒下來,還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春謹然黑線,他只在一個小王八蛋那裏有「大俠」這麼高的讚譽:「是不是又想戲水了,裘少主?」
被勾起痛苦回憶的少年狠狠瞪了他一眼,嘴巴卻乖乖閉上了。
一桌人哈哈大笑。
世間最妙的莫過於有人能夠與你一同分享回憶,且是很多人,且這些很多的人還恰好坐到了一起。
春謹然自然也是開心的,但笑過之後,仍不可避免地又走了神。
【最近好像,不常夢見月瑤了。】
從問完杭明哲開始,他滿腦袋就只剩下這一句話。裘洋的揶揄其實歪打正着——他還真的在想案子,他也還真的打心底認為杭明哲,實在可疑。
最後時刻與夏侯賦在一起的,是他。
霧棲大澤的領路人,是他。
再往前,連引起西南之行的景萬川,也是杭匪帶來的。
一個幾年都不在江湖上露一面的邊緣人,一個從未聽說他與杭家有任何瓜葛的遊俠,忽然被奉為上賓,春謹然只能想到一個原因——他做了什麼值得杭家給他上賓席位的事情。
提供赤玉線索嗎?
別說一趟西南之行下來連赤玉的鬼影子都沒見到,單說死了一個夏侯賦,就足以讓牽頭這件事的杭家惹上麻煩了。只是夏侯正南猝死,才讓這事不了了之。所以如果景萬川真的只是提供了赤玉線索,那杭家不反過來埋怨他已經仁至義盡,怎可能還奉為上賓?
除非,整個西南之行,就是一個局。
而景萬川,就是杭家找來出面,引人入局的幌子。
根本沒有什麼赤玉線索,那張所謂的山川地形圖,根本就是滿布陷阱的死亡圖。不止一個山洞,春謹然相信,那張圖上肯定還有很多適合殺人的地方,只是最終,機緣巧合,落到了那裏。
夏侯賦的死並非偶然。
從啟程的那一刻便註定了,這支傻乎乎的尋寶隊伍歸來時,必須要少掉一個人。
其實是有疑點的,這個局並非天丨衣無縫,可潛意識裏,春謹然不願意相信這滿桌的生死之交里,會存在那麼一個人,於嬉笑怒罵里蟄伏着,算計着,冷冷等待着殺人的時機到來。
「謹然兄,怎麼又發呆了。」杭明哲不知何時與白浪換了位置,來到春謹然身邊,眼帶笑意地看着他。
春謹然笑不出來,只能淡淡嘆息:「我這人就是這個毛病,一旦有什麼事想不通,就必須一直想,放都放不下。」
杭明哲歪頭,有些不解:「何必呢,多辛苦。」
春謹然定定看着他,意味深長:「你呢,不辛苦嗎?」
杭明哲笑了,不同於往日的浮誇,淡淡的,反而更顯真心:「繼承家業有大哥,傳宗接代有四弟,我夾在中間,正好不上不下落個逍遙,怎會辛苦?」
春謹然似真似假地嘆息:「若只圖逍遙,那真是太可惜了。我聽明俊說,小時候三個兄弟里,你最聰明,最得杭老爺子喜歡。」
杭明哲抓抓頭:「謹然兄沒聽過這樣一句話麼,小時了了,大未必佳。」
春謹然道:「聽過,但我覺得對你三少爺,這話不適用。」
「那就換個說法吧,」杭明哲一改往日三句話就跑偏的沒正經,靜靜想了想,道,「比如說,春兄你天賦異稟,生來就會砍瓜切菜,煎炒烹炸,可你偏偏就只愛破案,那長大以後,你是想做個冠絕天下的廚子,還是不入流的神斷?」
春謹然囧:「不入流就不能叫神斷了吧」
杭明哲白他:「我就打個比方,意思到了就行!」
「好吧。」春謹然不再找茬,認真思索了一下,給了個堅定的答案,「神斷。」
「哪怕你的廚藝與斷案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地底下我就認了,誰讓自己喜歡呢。」
杭明哲咧開嘴,攤手。
春謹然愣住,繼而,懂了。
沒有人規定老天爺給了你才華,你就必須吟詩作賦,可能你就喜歡開荒種地,風花雪月還不如一粒稻穀帶給你的快樂多;反過來也一樣,繼承家業的未必是最聰穎過人的,但一定是最有責任感的。能做,和願意做,是兩碼事。
「臭小子,你就是命好。」最終,春謹然只能酸溜溜地來這麼一句。
上有負責任的大哥,下有靠譜的四弟,所以杭三少再有資質,也可以隨着心情不去努力成為青年才俊,一輩子扶不上牆便是他的幸福。
「怎麼,眼紅啊。」杭明哲得意挑眉。
春謹然坦然承認:「嗯。」
不只眼紅,還有感慨。一個寧可被父親罵也不願意動動腦子使使勁讓自己優秀一點的傢伙,卻傾心傾力布了這麼一個局。每一步都算計到了,每一環都扣上了,細緻精準,嚴絲合縫。
「月瑤一定是個非常可愛的姑娘。」春謹然忽然呢喃。他的聲音很小,歡騰熱鬧里,只有杭明哲聽得到。
後者落寞一笑:「你若見過她,說不定就沒裴宵衣什麼事兒了。」
春謹然怔住,本來應是尷尬的,可對方那種「我妹天底下最好」的自豪氣焰,讓這種尷尬被逗趣所取代。但莞爾之餘,不免又有一絲傷感。
春謹然舉起杯,輕聲道:「敬月瑤。」
杭明哲愣了下,半晌才反應過來,啞着聲音與春謹然碰杯:「敬小妹。」
兩盞酒灑到地面上的時候,春謹然看見了杭明哲眼裏的水光。
是夜,春謹然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後面他索性起身下床,開始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可踱了兩刻鐘,仍覺得心裏煩亂,最終心一橫,撩開窗子,一竄而
「嗷!」
深更半夜不睡覺瞪倆眼睛站在別人窗外完全是喪心病狂好嗎!!!
更喪心病狂的是人家還能慢悠悠地輕聲問:「怎麼還不睡呢。」
春謹然想掐死他的心都有:「這話該我問你吧!」
裴宵衣很認真地回答:「你一直在床上蠕動,吵得我睡不着。」
春謹然覺得有時間必須要教教大裴各種辭藻的正確用法。
「我不動了,你快點回屋睡吧。」春謹然企圖打發走對方。
裴宵衣一針見血:「你是不動了,直接準備出門了。」
春謹然黑線,他就知道這傢伙是故意的!晚上他和杭明哲說那些有的沒的時,這傢伙看似沒注意,其實耳朵豎得比誰都高。
不過事到如今,春謹然也不打算瞞他了:「你先進來。」
裴宵衣翻身進屋,轉頭就關緊了窗,顯然是知道春謹然要講什麼的。
春謹然也就開門見山:「我懷疑夏侯賦的死和杭家有關,確切地說,整個西南之行都是杭家布的局,就為了殺掉夏侯賦。」
裴宵衣皺眉,他雖從春謹然來到杭家後的奇怪態度里感覺到有不妥,甚至料到他晚上會不安分,可這背後的原因,卻是他怎麼都沒想到的,一時也有點不好接受:「動機呢?殺人總要有動機。」
春謹然緩緩道:「杭月瑤。」
裴宵衣怔住。那是他與春謹然相識的契機,但說句不中聽的,他是真的快把這個不幸的姑娘忘了。不光是因為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多,更是因為杭家本身也沒有在江湖上大張旗鼓地抓兇手,以至於杭月瑤被害這件事在裴宵衣的記憶中,存在感一直有些淡。
「所以是夏侯賦殺了她?」如果這就是杭家殺人的動機,那裴宵衣只能如此想。
「應該是吧,」事實上春謹然對此也模稜兩可,只能按照人之常情去推斷,「如若不然,杭家也不會費盡心思布這麼大一個局。」
「那可未必,」裴宵衣冷笑,「夏侯賦死了,夏侯正南也就活到了頭,夏侯山莊覆滅帶來的好處,可遠遠比報一個仇豐厚得多。」
理是這個理,縱觀百年江湖,多少人在權勢利益面前,棄親情倫常於不顧。可不知為何,春謹然就是覺得杭家人不會如此,起碼杭明哲不會,春謹然相信即便給他一座金山,一把龍椅,他仍會選擇血債血償。夏侯山莊覆滅可能是早就算計好的,也可能是意外收穫,但出發點,一定是給小妹報仇。
只是,杭月瑤真的是夏侯賦殺的嗎?那樣慘烈的一劍割喉,那個外強中乾的風流少爺真的下得去手嗎?
「別想了,」裴宵衣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頭,「也別去查。」
春謹然囧,他在大裴這裏還真沒啥秘密了,索性直抒胸臆:「我想查,不搞清楚真相我睡不着覺。」
「搞清楚了又能如何,」若不是有過承諾,裴宵衣真想抽醒他,「夏侯家都沒人了,你還公道給鬼?再說,如果夏侯賦真是兇手,那他就是死有餘辜,你就是討了公道送進地府,也得讓閻王爺攔下來。」
春謹然黑線,頭一次在口舌之爭中敗下陣來,這叫一個氣結,剛想抬腳踹,就聽見門縫幽幽傳進來一個聲音——
「閻王爺正義感這麼強?」
春謹然和裴宵衣面面相覷,電光石火間,後者就竄到門口,與此同時握緊了九節鞭,大有門一開來者便灰飛煙滅的架勢。
春謹然趕緊跟着過去,用身子擠開裴少俠,一邊翻白眼一邊開門:「祈樓主的聲音你都聽不出來?」
裴宵衣一臉迷茫,他應該對祈萬貫的聲音敏感嗎?
嘖,光是想想,就渾身不自在。
那邊,祈樓主已經進門。
「祈兄深夜前來,所為何事?」跟自家弟兄就不繞彎了,春謹然問得直截了當。
不料祈萬貫小心翼翼地關好門,又查看了一下窗,折騰半天,才猶猶豫豫道:「有個事兒,我自己琢磨一晚上了,也沒琢磨出來什麼名堂,想來想去,只能來找你。」
春謹然心裏一沉,這事肯定不太妙,且還十分緊要,否則祈萬貫不會苦惱成這樣,甚至都顧不上調侃他和裴宵衣深夜共處一室的微妙情況。
沒等春謹然說「洗耳恭聽」,早已等不及的祈萬貫已經先一步從懷裏掏出了那個讓他愁了一晚上的東西:「散席回房的路上,我忽然內急,沒頭沒腦找茅房的時候,撿到了這個。」
「罪魁禍首」被放到了春謹然的掌心。
一片枯葉。
好端端的夏日不會落葉,可也保不齊有頑皮的孩子隨手摘下幾片,後又棄而枯之。
但,不該是瑤蠻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