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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噬龍沼。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這是一年中最舒服卻也最短暫的時節,陰冷的冬過去,濕熱的夏未至,微涼的風拂過面頰,送來乾燥而溫暖的春意。
「大裴,你說家裏現在是不是也這麼暖和了。」春謹然坐在竹屋門口,因竹屋離地而建,故而他雙腳晃蕩在半空,好不愜意。
裴宵衣正在用砍來的竹子做床,一手扶竹竿一手捆麻繩忙得不亦樂乎,實在騰不出工夫理他。
春謹然幽怨地嘆口氣,望向頭上的藍天白雲,自言自語:「不知道家裏和我們看的是不是一個日頭。」
裴宵衣無奈停下手裏的活計,再不關心一下,春少俠的淒婉之情怕是要衝破蒼穹了:「怎麼,想中原了?」
雖在此處住了三年,可每每提起中原,春謹然仍會用那一個字來指代——家。
裴宵衣不會。他沒有家,世間唯一能讓他牽掛的只有春謹然,所以春謹然在哪裏,他就可以在哪裏安心住下。
但沒有同感,不影響善解人意。思鄉是人之常情,裴宵衣沒有,不代表他感覺不到春謹然的那份。事實上他不僅察覺了,還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心情在變得愈來愈迫切。
「嗯。」春謹然應的這聲幾不可聞,卻是三年來,他第一次正面承認。
「那就回去啊。」裴宵衣撒手,尚未打結的繩索瞬間鬆開,竹條四散倒下。
嘩啦一聲,春謹然嚇一跳,以為裴宵衣生氣了,連忙道:「我就是隨便說說啦,你別當真。」
裴宵衣有點鬱悶,相處這麼長時間了,他在對方心裏還是一言不合就黑臉的形象?
「我是說真的,」無奈嘆了一聲,裴宵衣起身,走到春謹然身邊,挨着他坐下,兩隻腳也學他胡亂晃蕩,「既然想中原,咱們就回去。」
裴宵衣的褲腿卷到膝蓋,小腿上濺的都是泥點子,草鞋裏的腳黑乎乎的看不出一絲曾經的白。春謹然低頭看着,忽然有些心疼:「我認識你的時候,你可白可美了」
裴宵衣順着他的目光向下看,也瞅見了自己與白皙美麗無緣的腳丫子,不知該氣還是該笑:「事到如今才嫌棄,晚了。再說,我變成這樣因為誰啊。」
裴宵衣原只是調侃,不想正戳中春謹然當下那顆愧疚之心。
「都怪我。要不是我多事,非求個什麼真相,也不會惹上杭匪,更不需要躲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最關鍵的是,」說到這個春謹然就來氣,本來低迷的眼神都噌一下燃起了熊熊火光,「秘籍秘籍沒學會,財寶財寶拿不着!」
裴宵衣樂不可支。
這事兒打他們從朱方鶴的墓里出來,就成了春謹然的心魔。雖說他倆來此地首先是為了逃命,其次才是為了赤玉。但眼見着絕世武功和萬貫財寶都唾手可得,卻偏偏就差那麼一點點,委實讓人抓狂。
「都怪你,」春謹然第一百零一次地埋怨裴少俠,「你為啥就不是童男子呢!」
裴宵衣這個鍋真是背得奇恥大冤:「你說為啥!」
春少俠不言語了。
春丨色里的歡樂是兩個人的,現在單讓裴少俠頂雷,確實不大厚道。
但總要找一個人來怪罪,不然他心緒難平啊:「那個朱方鶴絕對是喪心病狂,誰會為了練個破武功,一輩子當童男子啊!」
鶴鳴神功,朱方鶴留下的武功秘籍,就藏在紅綢標示的地方。春謹然和裴宵衣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將之取得,結果翻開第一頁就赫然寫着——童男子方可修煉。而且修煉開始的年紀越小越好,童子功最佳。
倆人面面相覷,都有些自慚形愧。
後來春謹然不信邪,按照裏面的內功心法修煉了三天,渾身上下哪哪兒都不對勁,別提多難受,裴宵衣看不下去強行禁止,最終秘籍就被丟到角落,吃灰了。
沒來由地發泄一通,春謹然憋悶的心情好了稍許,他雙手一撐,從竹屋上落地,走向那堆散亂的竹條,準備撿起裴少俠中斷了的手藝。
裴宵衣皺眉:「別弄了,反正都要回了。」
春謹然當他只是隨口說說,故而聞言一怔,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是認真的?」
裴宵衣無奈,他從沒與春謹然開過玩笑,可好像每次自己說啥,都要反覆幾遍才能讓這傢伙相信,究竟是自己這張臉太靠不住還是對方懷疑精神太強?
一看裴宵衣的眼神,春謹然就知道,無需回答,這人就是認真的。可答應得這樣乾脆的男人,卻讓他猶豫了:「這可是性命攸關的事情,你想好了?」
裴宵衣不答,反問:「你想好了嗎?」
春謹然靜默片刻,點頭:「我想回春府。」
那裏是他的家,有二順,有小翠,有街坊,還有時不時來拜訪的江湖朋友。哪怕不能光明正大回去,趴牆頭看一眼,也是好的。
裴宵衣揚起嘴角,笑意淺淡卻溫柔:「那就回。」
中原沒有裴宵衣魂牽夢繞的東西,但自己想回了,他便回。一如當初逃亡,男人二話不說,就與他來了西南。
春謹然知道裴宵衣對自己有情,可每到這個時候,就會發現,他認為的「有」遠不及男人真正付出的深厚。
大踏步走回裴宵衣面前,春謹然捧住對方的臉就親了下去。
裴宵衣樂得接受,抬手扣住他的頭,加深了這個吻。
三年的默契讓這個吻甜美而綿長,直到腿有點發軟,春謹然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對方的唇,然後就着鼻尖碰鼻尖的距離,追憶往昔:「當初鴻福客棧里你要有現在一半的溫柔,多好。」
「若有,你會如何?」裴宵衣問。
春謹然半分猶豫都沒有:「撲上去啊。」
裴宵衣點點頭:「幸好。」
「」春謹然在這兩個字中,忽然品出一種「劫後餘生」的驚險。
微風吹過樹林。
沙沙的葉兒聲里,似乎有人咳嗽了一下。
春謹然與裴宵衣同時警惕起來,刷地看向異響傳來的方向,就見樹林中緩緩走出一個熟悉的身影。
「二位這是個什麼姿勢?」
三年前的杭家三少蒙圈,三年後的杭家三少也沒好到哪裏去。他幾乎要認為這是某種雙人才能修習的神秘武功了,而且兩位友人必定練得十分勤奮,否則無法解釋為何他每次出現,都能撞見這樣微妙的情景。
「你怎麼來了?!」春謹然大喜,立刻鬆開裴宵衣奔了過去,圍着杭明哲一連繞了好幾圈,「靠,你小子吃了什麼駐顏仙丹,模樣一點沒變啊!」
裴少俠斂下眸子看了看驟然空蕩冷卻的懷抱,再抬眼時,望向杭三少的目光就十分「熱情」了。
杭明哲莫名其妙地打了個寒戰。
然而此刻也顧不得那麼多,因為在他身後的樹林裏又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還朝他埋怨:「你不是說你輕功不好嗎,不好還跑得跟兔子似的!」
春謹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氣喘吁吁的祈萬貫和神色平靜的戈十七,生出一種極大的不真實感。仿佛他毗鄰而居了三年的樹林忽然成了神奇仙境,橫空就給他送來了三位故人。
「這你們我」驚喜來得太突然,春謹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祈萬貫雖然氣還沒喘勻,但已經迫不及待上前來,繞着春謹然各種看,與之前春謹然做的如出一轍。
春謹然也想好好看看他,索性任他轉圈,彼此打量。
此時裴宵衣已經走上前來,相比春謹然的激動,他則平靜極了,嗯,應該說是平靜的基本看不出地主的熱情:「你們怎麼一起來了,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淡漠的性子固然不討喜,但關鍵時刻,卻能保持冷靜,直奔重點。
恰巧三位來客中也有一人如此:「江湖上不知從哪裏傳出的風聲,說你們倆已經得到了赤玉和朱方鶴的秘籍財寶,而且就躲在霧棲大澤。起初杭家準備獨自行動,後來被其他幾個門派發現,大家只好聯合,一起來問你要東西了。」
戈十七沒有任何客套話和廢話,言簡意賅。
裴宵衣不喜歡他,但顯然眼前就這一個還能交流的:「只是要東西?」
戈十七挑眉,似對這個問題不甚理解:「不然呢?你們與江湖這些門派還有別的仇怨?」
沒等裴宵衣回答,一直豎着耳朵的杭三少已經過來搶了話:「不管是要東西還是別的,反正現在對方兵強馬壯人多勢眾,咱們仨瓜倆棗勢力單薄,依我看,事不宜遲,走為上計!」
其實不用杭明哲使眼色,裴宵衣也瞭然了,看來三年前那場坍塌了夏侯山莊與天然居兩個大派的武林動盪的真相,要永遠沉睡下去了。
戈十七一路上雖未多言,但心裏一直犯嘀咕,待到此時,再忍不住,索性直截了當問杭明哲:「聯合各幫派前來圍攻的是杭家,你又是杭家的三少爺,為何要來通風報信?」
杭明哲昂首挺胸,大義凜然:「我雖是杭家的三少爺,但我也是謹然和裴少俠的朋友!朋友有難,兩肋插刀,大義滅親,不在話下!」
戈十七:「你要殺了你爹?」
杭明哲:「這只是一種比喻!」
裴宵衣懶得理他們,索性回屋收拾東西——既然要逃,再輕裝上陣也要備些乾糧吧。
那廂裴宵衣眼不見心不煩,這廂春謹然卻聽出不對:「等等,十七,三少,你倆不是結伴而來的?」
若是,那必然是其中一人去找另一人,然後倆人一商量,想法一致,那就走吧,出發。但聽戈十七的話音,顯然他與杭明哲並沒有進行過心靈層面的溝通交流。
「哎呀不是!」回答來得很快,但既不是杭明哲,也不是戈十七,而是不甘心被冷落的祈樓主,跳過來就開始詳述三人的神奇偶遇,「三少爺肯定是從他爹那兒得知的,戈少俠怎麼知道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呢則是干其他買賣的時候無意中得到的消息。謹然兄你是不知道,這三年你們離奇失蹤,生死未卜,我是日日思念,夜夜垂淚」
春謹然、戈十七、杭明哲:「說、重、點!」
祈萬貫:「我們仨都擔心你倆所以就不約而同過來了然後也巧就在七柳寨碰了面!」
杭明哲:「嗯!」
戈十七:「很好。」
春謹然:「原來如此。」
雖說要逃命,但來都來了,友人們對於他倆藏匿了三年的這個地方以及他們三年來的生活還是充滿了好奇,免不了問上兩句。當然,問着問着就問到赤玉上什麼的,也屬正常——
祈萬貫:「你們真的找到了朱方鶴的墓?」
話是祈樓主問的,但杭明哲與戈十七也一臉「我們只是不問但我們也很想聽聽秘聞」的表情。
對於千里迢迢趕來給自己通風報信的友人,春謹然全無隱瞞:「其實不能算是墓,雖然布了很多機關,但那只是一個衣冠冢。到最後我們打開棺材,裏面只有他的一身衣服和那本鶴鳴神功。我想朱方鶴或許是料到了後人會覬覦他的武功和財富,從而瘋狂搜尋他的墓,所以他乾脆做了個空墓放這些東西,又留下赤玉線索,而他真正的下葬之地,便再不會被人打擾了。」
鶴鳴神功四個字讓圍聽的小夥伴一震。
那是朱方鶴獨霸江湖的絕世武功,他們不曾親見,卻已在老一輩人的口口相傳中耳濡目染,深植於心。
「原來真有這神功啊,」祈萬貫一臉羨慕嚮往,「謹然兄,快快,讓我們開開眼!」
春謹然咽了一下口水,露出恬靜微笑。
祈萬貫不解皺眉。
戈十七疑惑歪頭。
杭明哲眯眼黑線:「你沒練?」
春謹然攤手,天真無邪。
「你傻啊,」戈十七難得動怒,雖然只是聲音沉了些,語氣沖了些,但若是了解他的人便知道,這就是生氣了,「那麼厲害的武功你自己不練讓別人練?!」
「等、等等,」春謹然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別人?」
「裴宵衣啊。」祈萬貫一副「你怎麼還沒有以前聰明了」的表情,「這麼一本神功放在這兒,不是你練,肯定就是裴宵衣練唄。」
「我真的很想滿足你們的期望,但我倆真的誰都沒練。」不知為何,說這話的時候春謹然有一種辜負了全天下的愧疚感。
「暴殄天物啊——」祈萬貫仰天長嘆。
春謹然哭笑不得,正琢磨着到底要不要說出秘籍的殘忍真相,卻見裴宵衣神色凝重地衝出竹屋,將收拾好的包袱放到一旁,附耳到地面仔細聽。
杭明哲最先反應過來,臉色大變:「不會吧」
裴宵衣站起來,打碎了最後一絲希望:「至少百人,不乏高手。」
四個夥伴你看我我看你,再不廢話,隨着裴宵衣重新撿起包袱,四道人影咻地一聲,潛入樹林,向北面逃去。
一個半時辰後,霧棲斷崖。
四人原想借着山林掩護,一路北去,可追擊者遠比他們想像得更加熟悉地形,竟借人多之優勢採取包圍戰術,最終將他們逼到了一處山頂斷崖。
與北方略顯光禿的山崖不同,霧棲的山崖樹木繁茂,即便背後是萬丈深淵,仍滿目鬱鬱蔥蔥,無半點悲涼蕭瑟之感。尤其正值晌午,春風和煦,日光明艷,怎麼看都該是溫柔嬌美的景色與此刻正在發生的事情格格不入。
以杭家為首,寒山派、玄妙派、滄浪幫、旗山派、青門五大派為輔,浩浩蕩蕩百來人,將斷崖圍得水泄不通。但一眼望去,只這六派之人,再無閒散江湖客。顯然,不同於剿滅天然居時的多多益善,這種牽扯到真正利益的事情,分享的人自然越少越好。
風吹過崖頂。
不知為何,春謹然想起了崇天峰上救裴宵衣的情景。只是這一次,他倆已並肩作戰。
兩相對峙,壓抑的靜默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五個門派都在等着杭匪發話,畢竟杭家算是這次西南之行的群龍之首。後者也確實想發話以振聲勢,但各種說辭在腦子裏翻滾交替了數次後,勝出的那句卻是——
「杭明哲,你這個孽子還不快給我滾回來!」
若不是礙於身份,春謹然都想幫杭匪揉揉胸口。
杭明哲垂首,也不說話,就拿腳尖提着地上的石頭子兒。
杭匪差點背過氣去。
其他掌門一看「老大」好像不太妙,紛紛看向地位僅次於他的圓真大師。
圓真大師早就按耐不住了,現下還有眾掌門眼神鼓勵,清了清嗓子,出聲:「春少俠,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們並不想與你為難,只要你交出鶴鳴神功與藏寶圖,我們自會放你一條生路。」
春謹然不語。
他倒不是有意對抗,而是正在想另外一個事情,想得太投入,以至有些走神——當年杭匪趕盡殺絕也要守住杭家佈局害夏侯賦和天然居的秘密,現在卻帶着這麼多人來找自己,難道現在他就不怕自己說出真相了嗎?
「春少俠,你可聽清老衲的話了?」
是的,杭匪確實不怕了。
「春少俠,你若這樣,可別怪我們不講情面了。」
眼下這個情況,就算他說出真相,其他門派也會認為他是為了逃脫故意混淆視聽。畢竟是三年前的事情,他又沒有任何證據,還是這樣的敏感時候,實在毫無說服力。
終於想通的春謹然總算抬頭正視圓真大師,大師似乎已經呼喚他很久了,於情於理,他都該
等等!
圓真大師的手在動!
春謹然眯起眼睛,下意識覺得不好,圓真大師的念珠百步之外都可殺人,以他的武功根本躲不過!
「啊——」
慘叫聲響起。
不是春謹然,確實圓真大師。
一顆飛蝗石正中他的手腕,打掉了他馬上就要擲過來的念珠,也擦破了他手腕上的皮肉。
春謹然驚詫地看向祈萬貫。
同樣震驚的還有圓真大師,眾所周知,萬貫樓樓主使得一手好暗器,卻絕不傷人,更不殺生:「你怎麼」
祈萬貫跪下來,先是對着天上道:「徒兒不孝,破誓傷人,但為救朋友,還望師父在天之靈能夠原諒。」語畢起身,從懷裏摸出一柄極短的飛刀,滿含歉意道,「圓真大師,你若再想傷謹然兄,晚輩可能就要同你比比誰的手更快了。」
春謹然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祈萬貫,簡直不要更帥氣,直接看傻了。
若不是眼下情勢緊急,已經快把九節鞭攥出血的裴宵衣真想一鞭子先抽隊友。
這頭少俠們惺惺相惜,那頭圓真大師卻無法再阿彌陀佛了,且不說朱方鶴與他的鶴鳴神功是寒山派歷代掌門心心念的東西,但是在眾人面前被如此顏面掃地,就讓他氣血翻湧。
「師父,」定塵上前扶住他,做了春謹然想做而沒法做的——用手給他的胸口順氣,「萬事可商量,有話好好說,何必非要動手呢。我們雖是武林中人,但更是佛家弟子,萬不能犯嗔戒。」
圓真被弟子堵了個啞口無言。
那邊的白浪卻忽然從滄浪幫的隊伍里走了出來,跪下給裘天海嗑了個頭。
裘天海眯起眼睛,心裏已有了數,但幫主的身份不能失:「不必多說。浪兒,春謹然是你至交,你若非要去,為師不攔你。」
這句話既是說給白浪聽的,也是說給在場所有人聽的。
看見沒,我滄浪幫雖然出了叛變之徒,但人家也是為追求朋友道義,師出有名,不算給滄浪幫抹黑。
裘洋一直看着白浪走進春謹然那邊,腳下不由自主地沒了根,差點兒跟着往前動。
裘天海敏銳發現,頓覺不祥。
好在裘洋最終穩住了,無辜地沖自己親爹眨巴眼。
裘天海皺眉,總是有一種一會兒真打起來幫內還會出叛徒的不祥之感。
同樣有不祥之感的還有青長清。
「放心吧,爹,我啥也不干。」青三公子還給自家老爹吃定心丸。
可被坑了太多次的青掌門,完全無法給予愛子信任。
圍在最側面的旗山派掌門總感覺崖上的情勢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自己兒子愁眉不展暫且不提,光是用餘光掃過的那些老夥伴們,就讓人不無擔心——杭掌門,兒子不孝,氣憤難平;裘掌門,愛徒反目,強作鎮定;圓真大師,被小卒所傷,黑臉沉默;青掌門,莫名其妙地開始心慌。看來看去,就女中豪傑苦一師太
「哇哇——」
突如其來的小童哭聲讓崖上的氣氛徹底詭異起來。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杭家四少帶着媳婦兒和剛滿兩歲的兒子姍姍來遲。
這其中最震驚的當屬杭匪:「你們怎麼來了?!」
最欣喜的則是苦一師太,也不管什麼赤玉秘籍了,直接穿過人群快步走到三人面前,彎下腰,對着小童笑容可掬:「你叫什麼名字?」
整個江湖,怕是還沒有人見過這麼溫柔的苦一師太。
兩歲小童哪會說話,不過面對苦一倒忘了哭,反而像看到什麼新奇事物似的,一邊揪她的拂塵一邊「啊啊」的叫。
林巧星也蹲下來,一臉愧疚:「師父,徒兒不孝,一直沒能帶軒兒去看您。」
「不要緊的不要緊的,杭軒,這名字好。」
老人們在面對隔輩人時的無限柔軟和寵溺,仿佛是種天性,所以苦一師太顧不上其他,杭匪也很難繼續橫眉冷對,生怕嚇哭了寶貝孫子,所以只能壓着聲音道:「杭明俊,你給我過來!」
杭家四少噠噠噠就跑到了父親面前,比他三哥聽話多了。
杭老爺子總算有了一絲滿意,語氣也緩和了一些:「你和巧星不在家裏好好待着,來這裏做什麼,還帶着軒兒,這不是胡鬧嗎!」
杭明俊一派「靜聽教誨」的乖順模樣,直到父親訓完了,才弱弱道:「我們想帶軒兒遊歷一下大好河山」
杭老爺子這回是真氣着了,而且不同於之前,這次當着孫子面,還不能發火!
春謹然看看身邊隨時準備動手的裴宵衣、戈十七、祈萬貫,又看看一臉堅定的杭明哲、白浪,再瞅瞅人群里潛伏着的青風、房書路、裘洋、定塵,以及明明就是趕來攪和圍攻的杭明俊與林巧星,不知該怎麼形容此刻的心情,有溫暖,有感動,有熱血沸騰,也有哭笑不得。
「諸位,能否聽我一言?」
一團混亂里,春謹然終於開了口。
整個斷崖上的人都是為他而來,現在正主終於開口了,氣氛瞬間鴉雀無聲,只剩下春少俠的大侄子杭軒還在揪苦一的拂塵。
「我在霧棲三年,並非刻意隱藏,也並非苦練武功,實在只是想遠離喧囂,尋一方桃源淨土。只因機緣巧合得到赤玉,又閒來無事,拿了秘籍,但這三年裏,我和裴宵衣既沒有練鶴鳴神功,也沒有去尋找財寶。」說着,春謹然從腰間解下只剩一半的玉墜,又取過裴宵衣的包袱,打開,從裏面拿出紅綢、秘籍和一張金箔,將四樣東西齊齊放到地上,「這半塊玉墜就是赤玉,因紅綢藏於其中,日照泛紅,故得名。紅綢上畫的是朱方鶴藏匿秘籍和寶物的地方,當然這個地方我們倆已經去過了。在墓中我倆得到鶴鳴神功,還有這張金箔。朱方鶴的財寶不在墓中,真正的藏寶地就刻在金箔之上。現在我將全部東西交出,還望各位前輩履行承諾,放我們一條生路。」
春謹然此話一出,所有人都蒙了。
六門派面面相覷,都懷疑自己聽錯了,如此絕世武功和財寶就這樣拱手讓人?
友人們也面面相覷,不準備負隅頑抗你早說啊,何必他們還要做壞人!!!
青三公子、裘洋暗舒口氣,心想幸虧沒有輕舉妄動。
定塵、房書路的內心掙扎總算告一段落,不再愁苦。
杭明俊和林巧星倒是開心,這趟還真成帶孩子游西南了,也不錯。
「我們怎能斷定這秘籍與藏寶圖是真的,而非你偽造?」唯一還能正常思考的只剩執念最深的圓真大師。
春謹然心下一沉,他以為拿出這些就能全身而退,現在發現,自己可能想簡單了。但面上仍不卑不亢道:「朱方鶴在秘籍首頁便寫名了,鶴鳴神功是童子功,只能由童男子修煉,我和裴宵衣都不可能練成此功,留秘籍有何用?至於那藏寶圖,我倆並未去尋,無法斷定真假,只能對天發誓,確係墓中所得。信不信,全看大師了。」
圓真大師:「春少俠不用對天發誓,若心中無愧,可隨老衲回寒山派暫住些時日,待我等辨明秘籍與地圖的真偽,再行離開。」
春謹然眯起眼睛。
呵,說得好聽,不就是軟禁麼,他又不傻。
但眼下這種局面,他若硬碰硬,打得過嗎?
「別聽他的,」戈十七在耳邊小聲道,「殺出去。」
裴宵衣眼底一沉,沒說話,但蠢蠢欲動的九節鞭已說明了他的態度。
「完了,萬貫樓終究還是落到琉璃手裏了。」祈萬貫悲傷地嘆口氣,不過又很快振作起來,「算了,總比垮掉強。」
白浪:「謹然,大裴,你們不用管我們,他們要的是你倆,只要你倆逃出去,一切都好說。」
春謹然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但他不希望自己的逃脫是用這麼多朋友的拼命換來的,現在與他和裴宵衣在一起的只有三個,但對面還有好幾個,春謹然敢打賭,一旦動手,那些人絕對會幫忙。
「春少俠,」圓真大師終於露出一絲笑容,顯然也感覺到了對面這個年輕人的動搖,「考慮得怎麼樣了?」
春謹然將嘴唇抿得緊緊。
圓真大師也不急,就靜靜等着,一派從容。
終於,春謹然輕輕吐出一口氣,張嘴:「我」
「考慮個屁!!!」
激動的咒罵聲伴隨着巨大而整齊的腳步聲直衝而來!
春謹然瞪大眼睛,無數穿着朝廷兵服的年輕小伙子仿佛橫空出世的天兵天將,不知從哪裏冒出來,跑着整齊的步伐就將圍着他們的六大派弟子圍了個水泄不通。
斷崖地方本就有限,現在簡直是人滿為患。
春謹然開始擔心,別最後自己不是被六大派弄死的,而是懸崖塌了摔死的。
正胡亂琢磨着,那個非常解恨地替他罵了一句的丁神醫已經飛奔而來!
春謹然張開胳膊,做好準備,還是被衝進懷裏的丁若水撞得後退幾步。
「幸虧趕得及,你們沒事吧?」丁若水問得急切,也不等回答,直接開始給他們診脈,直到確認每個人的脈象都很平穩,方才放心。
此時身着帥服的李昂已穿過人牆,站在春謹然與六大派之間。他背對着春謹然,面對眾人舉起令牌,大聲喝道:「肅遠將軍令牌在此,見此令如見將軍。」
江湖與廟朝廷素來井水不犯河水,眾掌門不會跪什麼將軍,但也不敢輕舉妄動。或許真打起來,未必打不過,但無窮無盡的後患,讓他們不得不三思再三思。
一時間,斷崖上氣氛陡然生變。
李昂也不囉嗦,利落轉身,對着春謹然抱拳有禮:「將軍命我來請春少俠去軍營敘舊。」
「李副將請前頭帶路!」
這八個大字春謹然說得擲地有聲,氣貫山河。因為這不僅僅是八個字,而是包含了「他與肅遠將軍非常交好好到對他的副將都很熟悉、他和肅遠將軍關係十分平等甚至肅遠將軍還得主動請他、他在朝廷有人哼!」等等一系列深遠意義。
李昂前頭走,六門派弟子你看我我看你,最終自動分開,讓出一條路。春謹然、祈萬貫、裴宵衣、戈十七、白浪、丁若水六人在後面跟着,沒人敢阻攔,完全是大搖大擺下了山。
如果說唯一還有什麼能讓六大派覺得欣慰的,那就是一諾千金的春少俠,說到做到,將秘籍與藏寶圖都留在了原地。
三個月後,春府。
小翠和二順從頭一天就開始忙活,因為少爺說明日要在家裏宴請許多位生死之交。小翠和二順不懂,少爺也沒上過戰場,哪來那麼多生死之交。但少爺難得發話,所以他倆必須做得體體面面,周周到到。
翌日,最先到的是他倆都認識的丁郎中,然後一個又一個年輕的江湖客陸續而至,有沉默寡言生人勿進的,有風流倜儻眉眼帶笑的,有器宇軒昂丰神俊朗的,有唇紅齒白丨粉雕玉琢的,呃,中間好像還夾着一個和尚。總之,到中午時人似乎全部來齊,因為少爺一聲令下——開席了!
那天斷崖之上,春謹然他們其實是被李昂一路護送到了驛站,之後李昂找當地官府安排的官船,送他們直接回了中原。彼時郭判正在前線,整個事情其實是全然不知的。丁若水得到春謹然有難的消息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給郭判飛鴿傳書——三年間他一直在托郭判打探春謹然和裴宵衣的消息,彼此通信往來頻繁,不料彼時郭判已出兵遠征,大本營中只留李昂駐守,求救信就落到了李昂手裏,於是這才有了李昂帶隊前來營救。至於那令牌,其實不是將軍的,而是副將的,但江湖中人哪裏識得。
得知來龍的春謹然,在心中記下郭判的這份情——雖然他並未真正參與,但後面的安穩生活全靠肅遠將軍的威名震懾,同時更是真心向李昂道謝。不料那人卻道,當初若不是丁若水相助,將軍未必會同我回去復命,所以此次權當還人情。春謹然不知該說什麼,只好在心裏把郭判,李昂,丁若水,都記上一筆救命之恩。
回到中原的日子就像夢裏,一晃眼,春去夏來。
直到春府院子裏的知了開始拼命叫,春謹然才有了一絲回家的真實感。
這段日子江湖上很是平靜,據說以杭家為首的幾大門派已經分享了鶴鳴神功的秘籍,也找了童子來練,但這神功並非一朝一夕所能成的,也就漸漸沒了消息。有了肅遠將軍罩着,春謹然再沒被騷擾,日子真真是愜意逍遙。
於是在某人炎炎夏日的晌午,啃着西瓜的春少俠忽然沒頭沒腦地問:「是不是差不多了?」
一直盯着他嘴邊粘着的黑籽兒看的裴少俠心領神會:「我覺得可以了。」
於是,才有了今日的大擺筵席。
「郭判居然當上將軍了,你說這上哪兒說理去!」酒過三巡,夥伴們也不繃着了,祈樓主率先表達了自己十分見不得同伴飛黃騰達的陰暗心理。
只喝清水的定塵勸他:「人各有命,有的征戰沙場名揚天下,有的從容度日平安喜樂,但無論何種,終究最後塵歸塵,土歸土。」
祈萬貫咽了下口水,總覺得自己沒被寬慰,而是被詛咒了。
青風一直好奇一件事,索性此時問正主:「戈老弟,那日杭家聯合各門派,你們暗花樓怎麼沒來?」
戈十七正猶豫着要不要把擺最遠的那個鴨子肉夾一塊給春謹然,本來筷子都夾起鴨肉了,卻被突來的問題分了心,手一抖,鴨肉落回盤中。祈萬貫沒聽進去定塵的勸,他卻聽進去了,人各有命,得認。
收回筷子,戈十七看向青三公子:「殺人的法子多了,沒必要非去學什麼神功,而且如果整個江湖只有你會這個武功,人一死就知道是你乾的,買賣還怎麼做?」
青三公子恍然大悟:「果真是三百六十行,行行有門道啊。」
戈十七淺淺勾了下嘴角:「過獎。三公子日後若有需要,儘管開口。只要銀子到位,隨便讓誰做鬼。」
青風不懷好意地笑:「春少俠也行嗎?」
戈十七也笑:「你試試呢。」
一陣涼風颳,青三公子摸了摸後脖子,決定終止這個話題。
那邊春謹然已經開始給杭三少、白浪、裘洋、房書路他們講朱方鶴的衣冠冢究竟如何兇險,他和裴宵衣是怎麼踏着千難萬險將秘籍和藏寶圖弄出來的。
因有着濃厚的自我吹噓成分,所以青風本來沒怎麼認真聽,直到——
「什麼,你給出去的那張金箔藏寶圖是假的?!」
尖叫聲來自祈樓主。
剛擰下雞腿啃了一口的青三公子被這嗓子嚇得直接噎着了,雞肉在嗓子眼裏上不去,下不來,慌亂之中隨手拿起杯子猛灌一口,這才順了下去。
定塵師父本來想提醒,那杯是他的,但鑑於春謹然剛剛吐露的秘密實在重大,他也顧不上這些,轉而去認真傾聽。
很快,一桌上九雙眼睛都盯向春少俠。
除了裴宵衣——造假是他和春謹然一起造的。
成功化身為焦點的春少俠嘿嘿一樂,說了實話:「秘籍是真的,但藏寶圖是假的,我用墓里找來的金箔,胡亂刻的。呃,大裴也幫了很多忙!」
友人們:「這種完全不光榮的事情就不用幫別人請功了!」
春少俠很受傷,但以德報怨向來是他的優秀品質,所以儘管友人們如此冷漠,他還是小心翼翼掏出那張脆弱的絲帛,輕柔地在桌面上徐徐展開:「這個才是真的」
十一個腦袋湊到一起。
某種強有力的枷鎖將他們緊密團結,再也無法分開。
在門外伺候的二順和小翠只覺得裏面的喧囂忽然沒了,取而代之的都是竊竊私語,偶爾有一兩句什麼「不用告訴郭判」「對,他都將軍了根本不缺銀子」這樣的隻言片語傳出,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這樣不太像好人的笑聲。
但笑聲中的喜悅和快樂是實實在在的。
少爺高興,他們就高興,雖然少爺總掛在嘴邊的那個江湖他們不懂,可想來,應該就像身背後這間屋子裏的一樣吧——三五好友,把酒言歡,恣意灑脫,生機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