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下了兩個時辰,由黃昏漸沉到夜幕低垂,還沒有停歇的意思。所幸這入春的第一場雨不大,水滴輕打着窗外的樹葉,倒也給這寂寞的夜平添幾分趣味。
然而,有幾分趣味的寂寞,也還是寂寞啊。
打在窗欞上的雨滴碎成幾瓣,濺到春謹然的臉上,又被他隨意抹去。然後,早已空蕩蕩的客棧大堂,響起一聲長長嘆息。
角落裏昏昏欲睡的店小二被這怨氣衝天的哀嘆生生揪了起來,遂發現那位夜貓子一樣的爺仍精神抖擻,頓覺生無可戀。爺在,他就得伺候着,哪怕對方僅用一壺酒和一碟花生米就企圖憂思到天明。
這是一間中原小鎮上的客棧,地處交通要道,往來人流龐雜,說不清哪位就是商賈巨富,保不齊誰人便是武林高手,所以店家擺開八仙桌,笑迎四方客,誰都不敢得罪。夜貓子一樣的爺傍晚走進大堂時,也並沒有這般討人嫌,相反,風度翩翩,談吐文雅,開口便讓人如沐春風,抬手便是散碎銀子作賞錢。哪承想這人定了客房後不在屋裏老實待着,偏往大堂里坐,而且一坐就是兩個時辰,仿佛在等人,可等到萬籟俱靜也不見什麼人來與他相會,於是春風消散,哀怨叢生。
店小二也想嘆息,又怕被夜貓子爺察覺,只能強忍住,內部消化,卻不料還沒等消化完,就見夜貓子爺猛地抬起頭!
店小二也激動地騰一下站起身來,剛想獻殷勤地問「客官您是不是要休息了」,客棧大門卻被人拍響!
店小二被這聲拍門嚇得差點滾到桌子底下。夜深人靜,早過了打尖住店的時間,門板更是一個多時辰前自己親手上上的。要不是某位流連大堂遲遲不肯入房的夜貓子爺,他這會兒早去後面呼呼大睡了,哪還至於被這「夜半鬼叩門」嚇去半條命。
雖悶悶不樂,但雨夜行路不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況且客棧也還有空房。思及此,店小二便三步並作兩步上前,麻利卸下門板:「客官您是打尖還是住店……」
「住店。」來人衣着樸素,未着蓑衣,也沒有包袱行囊,雨水已將他的頭髮打得濕透,他卻似全然不在意,臉上神色自若,既無趕路的行色匆匆也沒有風吹雨打的窘迫狼狽,不知道的還以為外面月色正怡人,春風拂面吹。
這是一個江湖客。
店小二篤定地在心裏下了判斷。別看他從出生就沒離開過這個鎮子,但見過的三教九流比吃過的糧食還多,雖然眼前的人兩手空空,沒帶着任何兵器,長得也……太好看了一些,但沒聽說長得好看的不能混江湖,而且這人雖極力隱藏,眼底的戒備和肅殺,卻是藏不住的。
不過江湖客也好,老百姓也罷,與他都無甚關係:「好嘞,趕巧小店還有兩間上房,我這就帶您上二樓……」
雨夜來客並不難伺候,進房後不要吃不要喝,只要了一盆清水和一條乾淨的毛巾,便打發店小二下去休息。店小二哪裏能休息,下面大堂里還端坐着一位……咦?
走下樓梯的店小二愣住,用力眨眨眼睛,再睜開,終於確認,夜貓子爺不見了。明明剛才拎熱水上樓的時候還坐在那兒,現在卻仿佛憑空消失了一般。當然,店小二不會真的以為對方憑空消失,只當他困了累了,終於熬不住得上樓休息了。
如獲大赦的店小二果斷放下熱水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重新安上門板,然後一溜小跑逃之夭夭。
大堂一時三刻便清清靜靜,只剩下地上的一串雨水腳印,順着樓梯,一直延伸到天字五號房。
……
天字五號房在二樓的盡頭,此刻房門緊閉,燭火已滅,無半點聲響,顯然裏面的人已經休息。但這並不妨礙某人登門拜訪。
「困了累了終於熬不住」的春謹然這會兒就站在門前,神情肅穆,一絲不苟地整理衣冠,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一位即將步入學堂的先生。但眼底壓抑不住的喜悅之光出賣了他,這喜悅讓他整理衣冠的指尖都在微微發顫。
明俊兄,對不住了。
春謹然在心裏對那位失約的友人真誠道歉。明明說好不見不散,自己卻提前離開。哪怕對方遲到了兩個時辰,並且很有可能繼續遲到下去,自己依然違背了約定。
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憑誰處在他的位置,都會這樣做的,因為那人實在是……貌若潘安已不足以形容,總之就是哪怕這會兒明俊兄已經到了,只要看那人一眼,也一定會明白自己「想刨白薯卻不料挖出了翡翠蘿蔔」的驚喜之情,並以廣闊胸襟諒解自己,甚至很有可能鼓勵自己做接下來的事情——
叩叩。
禮貌性地敲了兩下房門,不一會兒,房內似有起身的聲響,春謹然溫柔一笑,打開摺扇輕輕晃動,同時朗聲道:「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
沒等他吟完整首詩,房門已開,投宿者仍是那身衣服,但頭髮已擦乾並且重新梳過,臉更是洗得乾乾淨淨。月光被烏雲遮住幾乎淡得無影無蹤,可春謹然卻覺得這人自身就帶着光,明眸皓齒,顧盼生……
「你找錯人了。」
咣。
啪嗒。
門關得很快,而且落了鎖。
春謹然聳聳肩,顯然對這種情景已非常熟悉。只見他收起摺扇,走回自己的天字三號房,點燃蠟燭,打開木窗,然後足下一點,人與燭火都已消失在窗外。
……
裴宵衣以為今晚可以睡個乾淨而安穩的覺,直到聽見腳步聲。那時來人還沒有走到自己的門外,但裴宵衣已經警惕,並做好了應對準備,哪知來者在門外不知做什麼磨蹭了好長一段時間,好不容易終於叩響房門,又開始吟詩,這讓本就在置之不理和出手禦敵之間糾結的男人,最終選擇,開門,但不接客。
其實從踏進客棧的一瞬間,裴宵衣就注意到了這個人,因為那張散發着狂喜和熱切的臉,想不注意,真的很難。半夜不在客棧里好好睡覺反而在大堂自斟自飲,已屬異常,如今在尚有寒意的三月雨夜還要扇扇子……
明槍好躲,暗箭能防,敵人可殺,但瘋癲者,着實沒有出手的必要。
當然,如果瘋人不走門改走窗並施展出了上乘輕功,另當別論。
「兄台何必如此冷漠。長夜漫漫,無心睡眠,三兩同好,秉燭夜談,豈不快哉?」春謹然小心翼翼護着手中的燭火,將之穩穩噹噹放到了裴宵衣的桌上,末了抬起頭,送給對方一抹溫暖微笑。
裴宵衣看懂了這個表情——果然,來者不善。
「你看,光顧着飛檐走壁,都忘了自我介紹。在下春謹然,年逾二十五,尚未娶親,略通琴棋書畫,稍懂斧鉞鈎叉,好結四海之友……」
見對方按兵不動,似乎沒有趕人的意思,春謹然不禁暗喜,情難自抑地再度掏出摺扇,想給自己的翩翩風采錦上添花。哪知道扇子剛打開一半,便凌空飛來一鞭,不偏不倚,正抽在扇面上,扇面隨之斷成兩節,之後鞭梢更是狠狠掃過春謹然的手!
摺扇啪嗒一聲落地,身首異處。
春謹然捂着辣的手指頭,悲從中來:「這是我畫得最滿意的一副扇面啊!」
許是哀號得過於悲切,裴宵衣差點就要相信了。
然而,只是差點。
迅速收回的九節鞭纏繞在稜角分明的手掌上,如果春謹然敢再動一下,下次身首異處的就是他自己。
春謹然似乎察覺到了危險,所以只是乾嚎,並無其他動作。
裴宵衣看了一眼地上,確認那只是一把殘破的扇子,遂抬眼,冷冽地看向對方:「暗器呢?」
春謹然被問得莫名其妙,都忘了嚎:「什麼暗器?」
裴宵衣一副「我已經把你看透了」的表情:「你看似要扇扇子,實則是想對我施展暗器吧。」
春謹然看看裴宵衣,看看地上,又看看自己已經腫了的手指頭,覺得自己過往二十五年的委屈加在一起都沒有此時來得讓人心酸。
裴宵衣見他不語,頓覺自己猜中,繼續道:「想交手,我不會躲,但我自問沒有什麼仇家,所以我要知道你的來意。」
春謹然想哭:「明明都說了,我□□謹然,二十五歲,尚未娶親,略通琴棋書畫,稍懂斧鉞鈎叉……是的在這一點上我撒了謊……」
啪!
又是一鞭子。
雖然這回沒有抽到春謹然的身上,但執鞭者的不耐煩已然明晰:「我問的是來意,不是來歷。雖然你確實來歷不明。」
「你我萍水相逢,能有什麼來意!」春謹然也有些惱了,「不過就是看你長……咳,面善,故而前來談談天,喝喝酒,賞賞雨,論論道。雖說行走江湖,防人之心不可有,但兄台的防人之心會不會太重了一些?」
裴宵衣眯起眼,仿佛在思忖話中的真假:「我抵達客棧時已夜深,你卻仍在獨自喝酒,難道不奇怪?」
春謹然:「我在等人啊!」
裴宵衣:「那為何現在不等了,反而找上我?」
春謹然:「……既然你步步緊逼,我只能實話實說。」
裴宵衣:「洗耳恭聽。」
春謹然深吸口氣,又慢慢呼出,不遠處隱約傳來男女的歡笑聲,不知道是哪裏的璧人在春風一度。燭台放得似乎有些近,烤得他臉發熱:「人啊,生於塵世,總有一些喜愛的事物。有人喜歡四書五經,有人喜歡花鳥魚蟲,有人喜歡舞文弄墨,有人喜歡刀槍棍棒……」
裴宵衣:「如果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我選擇抽第三鞭。」
「別別別,馬上來了!」
這不僅是個戒備心極強的美男子,還是一個很沒有耐心的美男子!
「在下不才,上述情趣均不喜愛,偏好與江湖好男兒談天論地把酒言歡,又恰巧會點輕功,擅長夜行,所以……」
「所以今日你只是恰巧看到我,又恰巧覺得我是江湖好男兒,於是趁夜冒雨溜窗,準備與我談經論道。」裴宵衣幫他補完。
「然也。」春謹然長舒一口氣,以為自己終於說通了……
啪!
第三鞭!
這一下切切實實抽到了春謹然的胸口,只見衣襟崩裂,胸前赫然泛起一道鞭痕。
「我說的都是實話!」
第四鞭!
「沒有人要害你啊!」
第五鞭!
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只見春謹然運足內力,腳下生風,準確閃過裴宵衣的第六鞭,然後一個跟頭翻到窗前——說不通,我跑還不行嗎!
所以說,老天爺是公平的,給了你一張絕世容顏,就不會再給你腦子,但為了保你周全,有時也會多送一顆被害妄想的心。
無聲嘆息間,春謹然已經踏上窗台,雖然身後美人兄的鞭梢緊追不捨,但論輕功,他還是有自信……
咣當!
什麼東西從眼前落下。
啪!
鞭子結結實實抽在春謹然的後背上,但他愣在那裏,仿佛被人封了穴道,覺不出疼。
裴宵衣也察覺到不尋常,收回九節鞭,遲疑着是否要上前查看。
下個瞬間春謹然忽然飛出窗口,裴宵衣下意識追上,只見對方沒有往遠處逃,反而是落到窗下的庭院之中。也正是跟了上來,裴宵衣才明白春謹然為何會這般異樣。
一個突然墜落的姑娘,衣衫不整,鮮血淋漓。
雨還在下,似比之前更大了。
但春謹然再顧不得這些。他小心翼翼地將姑娘抱起來,想先回到客棧裏面再作打算,卻在下一刻,定住。
雨聲很大,但在習武者耳中,再大,也蓋不住一個人的呼吸。
姑娘已經死了。
儘管雨水將她衣服上的紅色沖淡,可脖頸上那條又長又深的劍痕,卻仍汩汩冒着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