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卡州訴艾迪案,這件案子從一開始就備受關注,一路經過斯卡州地區法院、第七聯邦上訴法院一直到最高法院,無時無刻不出現在公眾視野中。最高法院大樓外,眾多愛國人士的游|行隊伍還沒有散去,大樓內的庭審已經正式開始了。
按照最高法院歷來的規定,控辯雙方在言詞辯論階段僅有三十分鐘的發言時間,在這之後,九名官組成合議庭會議,根據已呈上的資料以及控辯雙方的論辭確定立場,並撰寫多數意見與少數意見。
代表斯卡州政府出庭的是該州司法總長沃德伍德,一個有着和藹面容,眼神卻犀利無比的男人。當倫斯特首席官主持開庭,並對該案做了簡短的介紹後,言辭辯論環節正式開始。
「尊敬的各位官閣下,請允許我,斯卡州檢察總長沃德伍德·豪斯代表斯卡州政府作出以下陳詞。」男人傾了傾身,從位置上站起,他的眼中帶着顯而易見的尊敬。
「我們所有人自幼兒園開始,都被教導向國旗致敬——當然,宗教人士有權拒絕這一要求,這是自歷史承襲而來的傳統。縱觀菲爾合眾國的建國史,沒有任何一件物品能夠像國旗一樣能夠代表菲爾聯邦眾多人民奮起抵抗□□,為自由、為平等和民主所做的艱苦奮鬥,它是聯邦的象徵,代表着聯邦的尊嚴,更是所有聯邦公民對這個國家的認同與歸屬的標誌。被告燒毀聯邦國旗,損害的並不僅僅是那一面旗幟,更是損害了聯邦所有公民愛國之心的所凝結的公眾利益、國家利益……」
林郁在宣佈開庭之後,便坐到了下方的助理席上。對於沃德伍德的陳詞,他並沒有太大的意外,畢竟雙方對於此案的爭論點早已經明白地標在了調卷令上,沃德伍德可以重申這些論點,也可以提出新的論點以說服上首的九名官,從九人中爭取到五人的支持。
畢竟——最高法院內部,最重要的還是五票原則1。
「那麼你認為,州政府有權對一項在公共場合所、按照說話者自己的意願所做出的言論或者行為進行行政意義上的干涉?」一聲平淡的聲音打斷了沃德伍德的話,這個聲音很蒼老,還帶着點北部的口音,整個法庭的注意力瞬間被拉開,眾人看去,見到開口的正是布蘭登官。
這位有着北部紳士風度的官已經七十多歲了,從倫斯特擔任首席官之前就已經在最高法院待了五年。作為民主黨總統福爾斯任命的唯一一名官,他在任期內所做出的大部分判決,都完美地滿足了福爾斯對於一位官的期待,他本人也逐漸成為官中自由派的領袖。此刻,他端坐在桃心木扶椅上,雙眼溫和卻犀利地看着下方作言辭辯論的檢察總長,禮貌而又帶着某種深意開口問道。
沃德伍德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將要面對的最大壓力將會來自於布蘭登官,而對於這個問題後面所隱藏的含義,他也早已一清二楚,但他不打算正面觸犯這一原則性的規定,於是他斟酌了幾秒,嚴肅地開口說道:「這並不僅僅是言論自由的問題,更是國家尊嚴與公民愛國之心受到傷害的問題——我認為在這一點上,斯卡州議會有權對此作出相應的法律規定。」
聞言,布蘭登微微笑了笑,但並沒有做出進一步的反駁,僅僅說了一句:「在這一點上,我與你的看法有所不同。」便禮貌地讓沃德伍德繼續他的陳詞,直到時間用盡。
接下去是辯方代表道格拉斯大律師的發言,他的陳詞同他本人的風格一樣,幽默有趣,讓人忍俊不禁,他最擅長的,便是以詼諧的語言引導聽眾一步步按照他的邏輯進行思考,達成說服他人的目的,同樣的,這一次,在他的辯論期間,聽眾席上不止一次傳來一陣陣的輕笑聲。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欣賞道格拉斯的風格。林郁發現,法官席上,除了布蘭登、魯斯兩位官,其他幾位官都嚴肅着臉,並沒有任何被這位大律師所逗笑的跡象,坐在最中間的倫斯特官,更是緊緊皺起了眉頭,絲毫沒有掩飾他對道格拉斯言論的不滿。
「道格拉斯先生——」一聲溫和的聲音忽然打斷了他的話,法官席的右二位,一個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的官開口了,他的聲音不高,還有點沙啞,但即便如此,這聲呼喚已經足夠引起道格拉斯的注意,他收回了原本隨着自己的言詞而進行指劃的手。
「是,斯萬官閣下。」
「按照您的說法,任何侮辱國旗的行為都是可以的,那麼您是否認為,當一個軍人燒毀他所宣誓效忠的聯邦國旗時,軍事法庭也不能對此作出有罪判決?」
道格拉斯愣了愣,臉上的表情有些微妙,接着,他回復道:「我想在這一點上軍事法庭有權對此作出相應的判決——但我會為他辯護,因為根據聯邦憲法第一條修正案,公民享有言論自由,他雖然是軍人,但是同樣享有言論自由的權利——」
「我想您的看法互相矛盾。」
「斯萬官閣下,我認為軍隊中有足夠的理由讓軍人對國旗保有尊敬,但軍人的身份不能剝奪他作為一名聯邦公民,由聯邦憲法所賦予的基本權利。《權利法案》的重要之處,在於它是提供給所有合眾國公民的基本權利,沒有任何人因為任何原因可以被合理地剝奪這一權利。」
……
斯萬官與道格拉斯之間的對話還在繼續,林郁卻沒空記下兩人說話的要點,他的注意力全部投在了靠近自己的年輕官身上。他注意到,這位年輕的官閣下在斯萬官說到「軍人」的時候,表情不自覺地愣了愣,待忽然莫名執着於軍人這一特殊群體的斯萬官將話題引向國旗對軍人意義深重的時候,他臉上忽然閃過一絲痛苦的神色。
這一表情變化並不明顯,並且很快便被年輕的官閣下給掩飾了,但林郁還是準確地捕捉到了他平靜神情之下陰鬱。
言詞辯論結束後,九名穿着寬大黑色法袍的官們陸續從扶椅上站起來,往帷幕後方的大門走去。艾倫最後一個站起來,神情木然,跟在魯斯官的身後往回走去。
旁觀一切,並且仍在注意自家官閣下情緒的林郁見到艾倫的狀態,不自覺地皺了皺眉。他從助理席上整理好資料,快速地走到艾倫的椅子邊,將他遺落在原地的拐杖撿了起來。
「官閣下。」林郁趕上了艾倫,將手中的拐杖遞給他,但後者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直到林郁叫了第二聲,他才轉過頭,見到林郁手中的拐杖,他臉色沉了一沉,然後默不作聲地接了過來,往專屬於官們的會議室中走去。
大門「砰」得一聲關上,將會議室內外的聲音都隔絕了,門內,官們的會議正式開始,但厚重的大門隔絕了一切可能的窺探,也隔絕了林郁若有所思的目光。
莫名地,對於艾倫這次在庭辯上的表現,林郁始終不能釋懷。往常情況下,艾倫總會對控辯雙方的律師或者政府代表提出一些問題以便自己能夠更好地理解案件,但這次,他一言未發,始終處於失神的狀態。
林郁回到辦公室,試圖從約翰與比爾兩人着手,了解艾倫如此表現的原因。
「當兵?不不不,斯圖爾特官並沒有當兵的經歷,你怎麼想到問這個問題了?」比爾的神情很是驚訝。
約翰同樣疑惑地看向林郁,有條不紊地將艾倫的履歷梳理了一番:「斯圖爾特官在十六歲的時候,以工程學學生的身份獲得執業律師資格證,兩年內打贏了好幾起重大的案子,並獲得國王大學法學院教授、前新紐因州參議員布拉德·霍夫的推薦,在二十二歲的時候順利進入聯邦第二巡迴上訴法院,成為聯邦官,我想他的履歷在各大學的法學院,不,是在整個聯邦已經成為傳奇,幾乎所有人都一清二楚,為什麼你會有『他是否參軍過』這樣的問題?」
「唔——」得到與自己所了解並不差的答案,林郁含糊着搖了搖頭,打發了兩人的問話,「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這一點而已。」
兩人明顯感覺到林郁並不想多言,因此也沒有過多地追問,林郁鬆了口氣。
官們的會議從上午十點多一直延續到下午三點,就連中午一個小時的午餐時間,都被這些官們給忽視了,所有的法官助理們都密切關注着那扇厚重大門後的情況,他們隱隱察覺到,這次的案件並不那麼簡單。
下午三點鐘的時候,官們終於從會議室中出來了,幾名已經上了年紀的官們臉上都掛着不同程度的疲憊,顯是經過了一番激烈的討論,並且看這情形,他們還沒有對此案做出初步的判斷。
林郁跟在艾倫的身後,聽着他用有些沙啞的聲音向自己吩咐一些事情,心下有些擔憂。
「官閣下,需要我為你寫出意見書嗎?」小心翼翼地探過頭,林郁試探性地問道。
聽到這句話,艾倫的腳步立刻停了下來,原本已經有所放鬆的眉間再次狠狠皺了起來。年輕的官非常無奈地嘆了口氣,抬起手揉了揉眉心,疲憊地說道:「今天會議的結果是4比4,布蘭登、魯斯、金頓和布萊克主張維持原有審判,倫斯特首席、奧琳娜、斯萬和蘇維主張推翻它。」
艾倫並沒有說自己的立場,林郁也徹底清楚了,這最後一票,便決定在眼前的官身上,同樣地,他也能感受到對方內心的掙扎。這位始終嚴謹細緻,保持自己在工作場合一絲不苟,不能容忍任何衣冠不整形象的年輕官閣下,黑色的法袍背後,已經被一圈深色的痕跡所覆蓋了。林郁實在無法想像,這起案子是如何讓這位冷靜自持、時刻有着最獨立的判斷能力的年輕官如此糾結,以至於他在清涼的秋季硬生生出了一身的汗。
當林郁將自己整理的資料重新帶到艾倫的辦公室時,他正坐在扶椅上,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手中的物件,就連林郁敲門走進來的動靜都沒有察覺到。
「官閣下……」在艾倫的桌前站了許久,林郁不得不出聲提醒。
聽到聲音的年輕官瞬間驚醒了過來,抬頭見到林郁的臉,似乎是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行為已經落到了林郁眼中,他的臉色變了一瞬,放在書桌下的手也不着痕跡地挪動了一下,將手中的東西放到抽屜中。
但僅僅是匆匆一瞥,林郁還是看清楚了那上面的內容。
那是一張泛黃的照片,與他在艾倫屋中所看到的不一樣,這次照片中的主角明顯大了許多,五官更加立體,稜角更加分明,他站在一片沙漠前,咧着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那種溫暖而陽光的笑容,讓人看着就忍不住同樣彎起嘴角。
而他的背後,一面帶有十字與星星的聯邦國旗在沙漠的狂風中劇烈地揮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