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終巍峰迎來了一位客人。
「我想......葉十三去了天狼城,事情應該有了一個結局。」易瀟望着山頂的棋秤。
棋秤兩端,公子小陶和南海棋聖正在對弈。
他打斷了這場棋秤之爭,認真說道:「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有北魏的,也有齊梁的......我希望得到南海的回覆。」
魏奇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停下了落子的動作,望着易瀟,對於這個後起之秀,願意給南海從戰場救人的機會,便是天大的面子。
坐在終巍峰上,魏奇並不在乎南北大戰的結果,更不在乎中原鐵騎的主人是誰,天下姓蕭還是曹......他的宗門就這麼寥寥幾個弟子,每一個都視為掌中珍寶,無論是什麼樣的局勢,南海都是最後倖存者的座上賓。
寧風袖是小師弟的結拜兄弟,如果不是易瀟的身份,南海可能因為這層關係......直接插足戰爭,葉十三甚至可能替他出手守城,宗師巔峰境界的道胎妖孽,一人雖擊不退千萬大軍,卻可掠陣千里,取敵將頭顱。
寧風袖曾經說過,這不合規矩。
但南海本身足夠強大,所以南海本身就是規矩。
南海很強,若是出現了更強的人,那麼規矩......就不再是由南海來定。
而是眼前登門拜訪的年輕男人。
「大修行者不可插手世俗,葉十三救下寧風袖,將他從戰場帶走,這算是破例。」
易瀟輕輕開口:「這是南海應該享有的特權,帶走涉及戰亂的重要之人,天災不可避,人禍可以免。可若是葉十三救下寧風袖,直接將他帶回南海。那麼今天,我也不會登門,或許下一次的登門......我還能有機會與諸位喝酒下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等着拔劍出鞘,與前輩講一講道理。」
話語到了這裏,小殿下的兩袖當中,黑色劍氣絲絲縈繞,袖袍輕輕鼓盪,魏奇神情凝重起來,輕聲喃喃:「你要跟我......講道理?」
終巍峰山頂的棋秤盤面之上,因為無形的氣機,迸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披着道袍的棋聖情不自禁站了起來,他眉須被迎面的大風吹動,周身棋子凝聚而出,南海諸天大陣的造化元氣化為黑白二色,顆顆滾動如雷,氣勢凝而不發,沛然不可阻擋。
正面棋盤隨風飄搖,煙散而溢。
公子小陶坐在輪椅之上,面色複雜,看着兩人淵渟岳峙的對立,氣氛有些凝固。
易瀟的面色始終帶着微笑,他輕柔說道:「前輩歲數大了,請勿動怒。」
棋聖也笑了:「後生可畏,隔着十里,就能感到你的劍氣很強,但現在隔着十步,我倒是想見識一下......什麼叫做因果,什麼又是你要跟我講的道理?」
易瀟忽然嘆了口氣。
他兩袖之內的鼓盪劍氣全都收斂。
看似放棄了所有準備的這個動作,在兩袖乾癟,袖袍內側貼住小臂的剎那,棋聖身旁的一顆棋子猛地炸開,接着便是渾天噼里啪啦的炸響聲音,元氣一陣破碎,漫天棋子炸得四分五裂,黑白四濺,棋聖的道袍被劍氣颳得獵獵狂舞,撕出了十三條裂口。
最後一切恢復平靜。
山頂之上清風拂過,黑白散開。
棋聖大人沉默了。
易瀟風輕雲淡說道:「前輩,這就是因果。」
「至於道理......」
「在中原廟堂上,八大國被滅了,春秋之後,齊梁和北魏就是道理,明年的今日,就只有齊梁才是道理。」
「中原的江湖,春秋之前,佛道儒是道理,春秋之後,風雪銀城是道理。」易瀟微微停頓,微笑道:「現在風雪銀城被滅了......什麼是道理?」
南海終巍峰極高。
棋聖的面色有些難看。
登山而來的蓮衣男人,站在山崖一側,背後是無垠的雲海,雲海的盡頭是碧藍的大海,紅日之上,有一抹黑影,那抹黑影越來越近,於是越來越大。
掠海而來。
呼嘯而停。
終巍峰的上空擁來了一片陰翳,漆黑而死寂,令人沉默無言,一截劍尖穿破雲海而來,無數劍氣繚繞,拼湊出這截劍尖......
一劍之下,山河萬朵,不見天日!
易瀟望着魏奇,收起了所有的凌氣,更像是一個謙遜的晚輩,認真而嚴肅說道:「前輩要問什麼是道理?」
「這世上,並非每一個好人都能長命百歲,並非每一個惡人都會得到應有的報應,每一天朝陽升起,有人死去,有人新生......至於活着的意義,最終的歸宿,生還是死......沒有人有權力,替別人交出這份生命的答卷。」
「他們死了,該死的,不該死的,已經成為了結局,或者將要成為結局,即便是大修行者,也不能頻繁的干預......這叫做生死有命。」
「在前輩眼中看來,寧風袖只是一個普通的修行者,修為不過宗師,南海要帶走,便帶走了,世俗的藩王襲位不過是無用的冠冕。」小殿下輕輕說道:「我也是這麼認為的,寧風袖是一個該活下來的人,葉十三帶他回南海,離開這場戰爭,這不合規矩,但規矩由我來定,道理握在我的手上,我不殺他,他就可以活。」
「他可以活着呼吸南海的新鮮空氣,在藏劍山洞府里隱居,成為下一個大修行者,在戰爭結束之後踏足中原......」
「但他不可以活着回到天狼城,替天狼城裏的二十萬的百姓提槍,來對抗齊梁的守軍,你問為什麼......因為他的這條命,其實是我給的。」易瀟的語氣有了一絲不容拒絕的意味:「我容許他一個人活,不容許天狼城裏的其他人活,生死有命......而他偏偏要替這些人對抗命運。」
「聽起來多麼悲壯?」
「寧風袖回到天狼......死守孤城,冰凍城頭,以兩萬拒十萬,連天大雪,地利人和,洛陽的後援趕來,天狼戰線無法打開,南北大戰的突破口被鉗死,在大雪冰凍的三四個月里,北魏成功抵禦了齊梁的第一撥戰爭。」
「再往後,也許西關就會和解,齊梁兩翼受敵,跨江而戰的精氣神越戰越低,最後戰爭拖入了漫漫無期看不見結局的煎熬階段......齊梁取得優勢卻無法定下局面,再投入兵力就會導致十九道的百姓民不聊生,苦痛連天,北魏不斷壓榨,靠着洛陽的專政無限制的加大兵力輸出......戰爭最後會拖入談判,那麼......第二張淇江協議就誕生了。」
說到這裏,易瀟微微停頓,望着坐在輪椅上的公子小陶,諷刺說道:「北魏若是拖到了和平,那麼最大的功臣......就是當年拒城死守的寧風袖。」
「好像這樣的結局,也沒有什麼不妥?」
「你在想......出現了第二張淇江協議,便是天下太平了。」他看出了南海棋聖眼中的複雜,笑着說道:「可惜我是齊梁的皇子,這樣的太平,意味着齊梁的失敗。」
「天狼王城裏的二十萬人,且不論最後能不能活下來,寧風袖把戰爭拖下去,連戰三月,大雪天裏,你會看到......路有凍死骨,屍橫遍野,不僅僅是北魏的,也有齊梁的,最後兩方拼到眼紅,世家與江湖一起抵死,天狼城看似大義的死守,需要付出多少的鮮血?」
「當然......我說的是齊梁,北魏的人命是人命,齊梁的難道就不是了?」易瀟抬起眼來,直視着公子小陶,認真說道:「我欠了你的人情,我願意給南海一個面子,但我不接受這樣的損失。」
陶無憂抿緊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麼是好。
魏奇沉默很久,道:「南北兩座朝廷壓住江湖,就是為了防止有不講道理的莽夫出現,俠以武犯禁,若是出現了朝廷按不住的武夫,要以手中雙拳干涉這座天下的歸屬......這樣,不妥。」
易瀟笑了。
魏奇話中的意思並沒有點明。
可是他話中無人可以扼制的莽夫,說的是誰,再明確不過。
干涉天下的雙拳,只不過換成了此時易瀟腰間的一柄劍。
「歷史的洪流滾下,所有的阻擋都成為了不合理,大秦皇帝,西楚霸王......王朝的更迭,真正的和平從來都是一統天下。」易瀟輕聲說道:「個人再強,沒有意義,大秦皇帝和西楚霸王兩位夠不夠強,始符和西楚不還是過去了?」
小殿下背後的巨大劍尖開始騷動。
他笑着說道:「我就是要做前輩口中那個以武犯禁的莽夫,只不過我沒有雙拳,我只有一劍,這一劍要除掉所有擋在齊梁北上之師的人、物、情理之中、意料之外......我要以自己的方式,給這座天下一個太平。」
「沒有對錯,不分對錯。」
易瀟深吸一口氣,「我想說的很簡單......」
「寧風袖可以活,但他若是要戰,那麼便只能死。」
易瀟雙手攏袖,深深一揖禮,真摯說道:「特地來南海一趟,便算是打了招呼,三日之後,我會出現在天狼城頭。」
一揖之下,背後穿透雲海的劍尖「嗡」的一聲開始崩潰,無數劍氣四散開來,穿梭在雲海之上,如蛇如龍,像是被天光焚盡,更像是躲入了陽光無法照到的黑暗當中。
劍光四散之後,終巍峰山頂恢復了光明。
「世間無敵的劍......這就是晚輩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