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野仙蹤第805章先生帶劍入扶桑（九）

來自特高課的軍車，如風馳電掣一般，氣勢洶洶地殺向了青蓮寺。

作為軍部情報機關出來的人，雖然不是陸軍大學百里挑一的秀才，神內大尉也見識過了太多的軍中政爭，一路朝上爬的時候，也展露了足夠的手腕。

他也很清楚，自己將要前往的地方，隱隱有一些潛伏在台面下的力量，並不是那些無恥而又無能、全憑欺騙信徒過日子的禿驢。

但洋館裏那些殘存的骨骸，那些倖存者的控訴，還有隱隱被挑動起來的民間情緒，便是神內大尉手上最好的牌。在滔滔輿情、洶洶民憤面前，何人不需要避道？就是首相也要鞠躬下台！

當然，這個前提在於，這滔滔輿情、洶洶民憤，能不能為軍方所用？

比如皇道派的大佬們，又喊着「天誅國賊」的口號，指使些腦筋不清楚的軍人砍死些政敵，事後就能厚着臉皮跳出來保護「義士」，與他們平素看不上眼的人民站到一起。

但如果民憤指向了軍方呢？對不起，這是非國民的詭計、赤色分子的陰謀，軍部只需要用步槍和他們講話。

這些年來，文官們之所以越來越鬥不過軍方，原因也正在此。軍部是那隻握槍的手，而這隻手偏偏還成了政爭中最強大的那個派閥。

軍車包圍了青蓮寺的山門，直屬長崎特高課的憲兵們全副武裝地跳下了車，在神內大尉身旁拉開了警戒線。

一身陸軍軍服的神內大尉腰間佩着軍刀，向門前如臨大敵的守門和尚一點頭：「我是長崎縣警察部特高課課長神內，負責調查洋館少女虐殺案，現在正式對貴寺進行搜查，請各位配合我們的行動。」

說罷，神內大尉也不容那幾個和尚拒絕，猛地一揮手，頓時他麾下的特高課憲兵們就直接衝進了青蓮寺中！

青蓮寺大殿之上，善守和尚端坐在青蓮寺供奉的本尊法相不動明王與明王八大童子像前，身披高野山大僧都的桐巴紋袈裟，手中拈着佛珠，面色自若。

和外界所想像的不同，高野山僧人，特別是像他這樣的法力僧，都知道高野山一千多年以來究竟是在怎樣的風雨之中走過來的。不要說是特高課的憲兵們上門搜查，就是織田信長率軍血洗高野山的那一役，高野山真言宗十八派也沒有後退過半步！

善守和尚還有心情翻看了一下手邊的幾頁紙，那是身旁侍者匆匆送來的資料：「神內權造，群馬縣農家出身的子弟，在陸軍士官學校以最優異的成績畢業，也是陸軍青年將校里難得的精英。只是很可惜，因為家境不好，沒有考入陸軍大學的機會。否則的話，也不是區區一個長崎特高課的課長所能限量的。」

說到這裏，善守和尚感慨了一聲：「終究是國家難得的青年英才啊，豈能隨便斷送在老僧手上？稍後還是要為他保全一二，這樣在御本山來人面前，總也可以分說一二。」

這這樣老人家的自言自語聲里，平時隨侍左右的兩名侍者低呼出聲，只見暮色中，大群的蝙蝠從天空中落下，在一隊隊翼翅間，一個面色蒼白的男人顯出身形來。

善守和尚向着那個男人微微一點頭：「阿爾卡德伯爵，你還是來了。不，在青蓮寺中沒有俗人，老僧還是該稱呼你一聲『墮落的聖騎士』、曾經的穿刺公德卡爾亞閣下。雖然曾經是教會最忠誠的騎士，但最後還是因為教會的背叛，而使得你捨棄了光明，轉向了黑暗，可惜，可嘆。」

說到這裏，善守和尚還是輕輕一合掌：「但是就算你捨棄了光明，但也不該和那些污穢的南美土著神狼狽為奸。雖然老僧至今不知道，究竟是哪位御本山的大阿闍黎誅滅了血腥女伯爵伊麗莎白，但這不失為一個對閣下的警告！請你好好深思一下自己的作為，早日懺悔你的罪行，返回光明的陣營中來吧。」

曾經以「穿刺公」之名，寫入基督教與土耳其帝國漫長戰爭史的瓦拉基亞大公、德卡爾亞三世，也是歐洲諸國所稱頌的龍騎士家族後人，教會曾經認可的基督教守護者。同樣，也是奧斯曼土耳其蘇丹所痛恨的叛徒，處死了不知多少土耳其士兵的殘忍敵人。

但這個名號，如今卻只以吸血鬼傳說中的血族男爵，恐怖的德庫拉伯爵作為註腳。

聽着善守和尚提起了自己的舊事，膚色蒼白的德卡爾亞只是微微一哂，仿佛是在聽路人講古一般。

但善守和尚的話，還是稍稍引動了德卡爾亞的些許心緒，心神微動間，便記起了幾百年前那個作為人質來到蘇丹皇宮的小小少年。

德卡爾亞微微頜首，輕聲道：「雖然我還是個人類的時候，曾經在教廷接受祝福與封賜，曾經整個基督教世界都認為我將成為基督教世界的盾牌，擋住那些野蠻瘋狂的異教徒擴張的腳步。但我很清楚，我之所以和土耳其人戰鬥，把成千上萬的馬穆魯克士兵扒光衣服，用尖木樁把他們活活地穿起來，讓所有蘇丹軍隊聽到穿刺公的名號就嚇得握不住彎刀，並不是因為我有那些聖徒般的虔誠信仰。」

「那只是因為我對快樂的追求與眾不同，並不能從女人、食物和財富中找到能讓我滿足的東西。就像我的弟弟他情願只做一個蘇丹統治下的帕夏老爺，能夠讓他過着快樂滿足的貴族生活，我也只能從死去的敵人身上找到我要找的東西。所以我曾經無比專注地在蘇丹皇宮學習他們的戰術，也很樂意為蘇丹去征服新的國土。只是當我有機會背叛土耳其人的時候，我也絕對不會猶豫，曾經與我在蘇丹皇宮一同學習的同學，我親手將他們做成了第一批被穿刺處死的囚犯。」

說到這裏，德卡爾亞一勾嘴角，反問道：「那麼我又怎麼會沉浸在回憶中，生出多餘的悵惘後悔情緒，然後向你們這些自詡光明的宗教家們做懺悔？」

這個世界上最著名的血族伯爵那尖利的聲音迴蕩在佛殿間，讓隨侍在善守和尚身側的侍者們驟然變了臉色，捂着耳朵倒下去。

只有善守和尚臉色依舊如常，從方才德卡爾亞來到佛殿前的時候，這位高野山的大僧都就以佛門禪念叩心之法，試圖引出德卡爾亞心中些微善念，以佛門最擅長的度化之法，一舉引渡這位血族伯爵。

但是善守和尚完全沒有想到，面前這位曾經守護着基督教世界的穿刺公，並不像傳聞中那樣，是因為教廷的無能、還有法國人的背叛，才終於淪落為了黑暗的一族。

本來在老和尚的預想中，不管是那個以出賣聖女貞德、習慣性地背叛基督教國家、最熱衷和奧斯曼土耳其眉來眼去，偏偏還自詡是基督教基石的法蘭西，還是曾經選出過許多任荒唐教皇的梵蒂岡，說到底都不能真正代表穿刺公信仰的基督。那麼只要穿刺公德卡爾亞還留着一絲對光明的信仰心，排除了這些外在的物事，總還有返回光明中的可能。

但是善守老和尚絕對料不到，出現在他面前的這個血族，卻是個再標準也不過的反社會人格，讓他之前所有的鋪墊都浪費在了空處！

此刻，他尖利的回答聲中，更是有一股凝如實質的精神力量，朝着善守老和尚襲來！

那股無形的力量似乎要破開胸腔，把每一個聽見那聲音的人的心臟都生生掏了出來！

善守和尚一揚手中佛珠，大喝一聲：「吽！」

「吽」字聲出，佛殿之上，不動明王像隱隱震動，佛光化作金杵咒輪，在善守和尚面前牢牢遮護，但咒輪之中那一柄金杵，還是微微黯淡，顯然受創不輕。

但金杵咒輪放出的毫光，也讓德卡爾亞微微戒備，一時之間，雙方便陷入了僵持中。

……

………

而在青蓮寺外，隨着神內大尉率人進入寺院，外面留守的憲兵們，卻見着一個極為怪異的場面。

身穿黑色僧袍的青蓮寺僧人，正和一些打扮怪異的人物，忙着將繩索扯起來，繞着寺院環了一圈。

那是祭典上常見的注連繩，說白了就是在草繩掛了一張張那種名叫「紙垂」的白紙條。但這些僧人拉起來的注連繩還有些特別，上面多了一張張的硃砂符咒，這種混搭風格就顯得越發怪異。

而用來纏繞注連繩的木柱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只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