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神父穿過青蓮寺茶室的枯山水庭園,見到了青蓮寺的主人善守和尚。
西蒙神父的羅馬式常服是黑的。
善守和尚白袈裟下的僧衣也是黑的。
「那位東歐來的客人,對自己的眷族被抹殺感到十分不滿,要求貴方給出一個解釋。」
「不滿?他這種貪求血食為滋養、永遠見不得光的魔物,就算在黑暗的世界中,也不是什麼真正的大人物,有什麼資格要求解釋?如果在十年前,老僧便親自出手驅逐了他。」
西蒙神父看着面前的老僧,沉默片刻,還是說道:「但是這有違教廷與貴教山門的旨意。」
善守和尚也嘆息了一聲,隨即點了點頭:「那位伯爵如今的行動,也比他過去算是收斂了許多,就連獵食也只選在丸山那種污髒的地方。好吧,我可以暫時忽略他的行動,然後傳話給本地各宗寺院,到底是哪一家的弟子,不知好歹地對那些魔物出了手。」
長崎的教會,在德川幕府閉關鎖國的那數百年間,也一直潛伏着,還借用梵文掩飾聖經,用聖母瑪利亞冒充送子觀音。這些小伎倆算是得了佛門的默許,彼此間關係倒還算是親密。西門神父聽着善守和尚這樣說,忍不住問道:「難道你還真要將人送到那些魔物跟前,給它們一個說法?」
對此,善守和尚不屑地一笑:「這些只敢在黑夜中鬼祟行事的老鼠,卻偏偏喜歡裝出一副貴族氣質,有什麼資格讓我們特別對待?就算是本宗的弟子擅自出手,那也只能說明此子是心地光明的佛子,只是稍稍魯莽了些,讓其師長稍加薄懲即可,無須對那些老鼠這樣低聲下氣!」
說罷,善守和尚想起了那些魔物獵食的花街,又想起了來自本山的那個未來大有前途的弟子,微微地搖了搖頭:「至於這些魔物的獵食活動,只要他們知道收斂,便不要特意阻攔了。為了大局,少數人的犧牲總是難以避免,何況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賣笑女子……」
茶室中,語聲漸低,茶香漸冷,突然有些了寒意。
……
………
不止在青蓮寺,有資格接觸暗面事務的人物,在為那夜裏的異變而奔走聯絡,在長崎,還有更多的人在關注着這件事情。
長崎四海樓,是一家清末就開辦起來的唐人街酒樓,東主陳順平祖籍福建,原本只是長崎唐人街上一個不起眼的小幫工。但他做了三年幫工,卻突然發達起來,在長崎港附近風水最佳之處,開起了四海樓。
四海樓不但承辦酒席,一樓大廳還兼賣小吃,諸如福州風味的滷麵、拌麵、面線、炒粉干之類,讓福建籍的留日學生吃了大呼過癮,也在長崎華社掙下了好口碑。在大正時代,這裏也一度是長崎知識分子雅集聚會的首選之地。
從酒樓上的雅間朝外望去,正好能將小丘上的格洛弗家族一棵松別墅、紀念二十六聖徒殉難的大浦天主堂盡收眼底。
一位相貌威嚴、眉眼古樸的中年人,正望着那片建築物凝神觀瞧。
他身後侍立着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面相富態,身穿長衫,看着便是個講究和氣發財的生意人,正是四海樓的東家陳平順。
陳平順恭恭敬敬地侍立在後:「神君,根據我等搜集的情報,一棵松別墅現在正招待一位東歐來的貴族設計師做客。但他的真實身份,卻是……」
陳平順的情報沒有說完,就被中年人抬手打斷了:「我受高野座主之請東渡此地,並不是為了這種小角色而來。比起這個,昨天夜裏你可有感知到,有仙道中人的氣息出現在此地?」
陳平順知道面前這位中年人有着極為尊貴不可言的身份,能夠親眼一見這位中年人,實在是幾世修來的福緣,但他還是強壓住激盪的心神,低着頭恭敬答道:「神君是說昨夜裏出現的那一道真火氣息?卑職修為淺薄,那道火息又是轉瞬即逝,只是稍稍感應到了一二……」
中年人點了點頭,滿意說道:「你遠離師門,這些年打理四海樓,但修行卻也沒有落下,甚至還有精進,這很好。」
說到這裏,他背着手沉吟片刻,而後說道:「自我執掌神君之位以來,天下道門皆受本門執掌,修成仙道的耆老前輩,也都在本門軒轅鏡上留名契印,然而似那道火息般純正者,卻是從所未見。如今本門雖然號稱執掌道門牛耳,但真實實力卻難以與另外兩處聖地相比擬,如今在東瀛卻遇見這樣的隱世高人,豈可錯過?你立刻派遣四海樓中眾弟子,馬上找到那位高人!」
說到這裏,這位「神君」又補充了一句:「切不可讓本地密教中人發覺你們的行動!」
陳平順聽了,心中微微不安,但還是抱拳躬身:「卑職謹遵神君法旨!」
……
………
午後的暖陽下,長崎這座海港都市的風光依然迷人,但是在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幾個龐然大物都在試探着伸出了觸角。
然而引着它們微微震動的那廝,依舊像個不知人世艱辛的浪蕩子一般,進行着他浮光掠影般的長崎花街游。
像看報紙一樣拿着一張長崎旅遊地圖,仙術士看似隨意地在地圖上點畫連連:「唐四寺虛有其表,天后堂都快變成神社,統統排除掉。一棵松的長崎內外俱樂部,還有它附近的教會似乎有點意思,但是位置稍微偏遠了一點,也不像是我要找的正主,那麼今天就到附近的寺院去碰個運氣,說不定能抓個舌頭,逼問出些線索……」
正在嘀咕間,司馬鈴已經直接把他手裏的地圖抽掉了:「叔叔!這麼好的機會,幹什麼要浪費在找寺院上面?今天我看還是先去長崎有名的百年點心店福砂屋吃長崎蛋糕吧!」
「雖然我們看起來像是來旅遊的,可是丫頭你別真當是公費旅遊好不好?說是公費,可最後還不是你阿叔我掏腰包!」
鬧鬧嚷嚷間,也只有朱月始終安靜,跟在這對很不像樣子的叔侄後面,盡職盡責地扮演着女僕的角色。
這個時候,長崎的人們上班上學,都沒有閒暇,丸山的那些酒屋料亭也基本上還在休息,這條街上除了他們,本應該見不到什麼人。
但是在街尾拐角的地方,卻有一對男女正在道別。
只是男方的打扮有些特殊,他頭上戴着僧人專用的那種名叫「三度笠」的圓斗笠,一身黑色僧衣,手中握着一根極樸素的錫杖,杖頭只有幾枚鐵環穿起,不見任何花俏裝飾。
這身打扮一看便知道是個化緣為生的窮和尚。
而正和這窮和尚依依惜別的少女,也穿着振袖和服,頭上梳着此時已不常見的「桃割」髮髻,看起來嬌媚動人,好生艷麗。
那和尚從懷裏摸出一疊素白和紙,紙上畫着佛門常見的五輪塔圖案,塔身上寫着梵文真言,大抵是密教中的咒符一類物事。
但除了符咒之外,那和尚還將一根老舊的菊花簪取出,放到了少女的手中。
遠遠望着街尾那一幕,魏野自然要品頭論足一番:「雖然說世間萬物,不過是********的一點生機所成,魏某也很能理解和尚破戒談戀愛的想法,不至於說什麼淫僧盪尼的難聽話。但是這小和尚是不是也太大膽了一些?大白天地就和花街的藝伎談情說愛,這要讓她的媽媽桑或者酒屋老闆看見,豈不是又無端惹出一場風波,害了人家姑娘?」
「叔叔我要指出你的一個錯誤,看她的打扮,應該不是藝伎是舞伎,而且還是沒出道的。」
「那就更不應該了,這樣沒出道的姑娘,都是真正的搖錢樹,等着暴發戶一擲千金梳攏起來,哪裏能容得下一個窮和尚佔了便宜?」
「叔叔,我知道你是想把那個和尚抓了舌頭,問一問高野山的情報,但是這種大清早就跑花街來的和尚,一看就是個跑龍套的,怎麼可能知道那麼機密的事情?」
「就算是跑龍套的,那也是個有台詞的跑龍套的,你阿叔我看得出來,那幾張真言咒符隱帶佛息,絕對是真貨,不是那種圓珠筆在黃裱紙上亂畫出來的淘寶偽劣貨色可比!」
說到這裏,魏野又用手搭起涼棚望了一眼,卻只看到那窮和尚遠去的背影,不由訝異道:「怎麼走得那麼急?」
朱月不知何時站到了仙術士身旁,躬身應道:「主公,我聽見了他們在說什麼——」
緊接着,朱月便用男聲說道:「奈代竹小姐,這是我身上剩下的慈尊院咒符,請大家省着點用。」
說完這句,朱月又轉回女聲:「啊,這些天總是麻煩您,大家對您都很感激。」
朱月緊接着又轉成了男聲:「奈代竹小姐,其實,我還有另外一個道別禮物,想要送給你。這是我母親留下的遺物,這些年我在高野山修行,也一直隨身攜帶,等於是我個人的御守護符。但是,髮簪與和尚似乎風馬牛不相及。」
「可是,您怎能把這樣珍貴的東西送給我!」
「我只是一個窮和尚,這也是一根很便宜的髮簪,不喜歡的話,就請扔掉它吧!再、再見!」
「請等一等,坊主先生,我是絕對不會把它扔掉的,我會珍稀它一輩子,像你那樣當作我最寶貴的御守護符!」
仙術士厭惡地一擺手:「這還真是充滿了戀愛酸臭味的口技表演,辛苦你了,朱月,後面的話如果還是這種肉麻內容,那麼就不用說了。」
「正如主公所言,那麼只有最後兩句話值得注意一下:奈代竹小姐,答應我,近期的夜裏請你不要離開房間到街上去。等我返回御本山,就向老師說明,然後回來娶你!」
「御本山……哪個宗派的御本山?但是那最後半句,依然是多餘的。」一邊點評着,仙術士一邊嘀咕了一句:「夜裏不要離開房間到街上去?嗯,這麼說起來,丸山的下水道里的確有被我燒掉的怪物——嗯,今天的旅行景點先改一改,我們先冒充一回水管工馬里奧兄弟!」
……
………
戴着防毒面具,穿着全密封防護服,走在爬滿鼻涕蟲的下水道里,依舊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
這一回學乖了的仙術士,只是憑着印象,還有洞陽真火遺留的些許殘勁,就這麼摸到了夜裏單方面縱火的現場。
污水橫流間,已經見不到多少痕跡,只有牆壁上留下了一點灰綠色的粉末,像是劣質的孔雀石被研磨開的樣子。
仙術士稍稍刮下些粉末,仔細地封入白藏珠之中,而後開始沿着那些粉末遺存的痕跡,稍一推演便得出了大致的結論:
「這些東西本來潛伏在污水當中,但當時受到洞陽真火擾動,受驚之下從水裏跳了出來,沿着牆壁準備逃走,結果就這麼被燒成了灰燼。」
「但是,如果是一般的動物,留下的灰燼不應該是這樣呈放射狀的,除非它的身軀是史萊姆一般的液態狀態,才會留下這樣放射性的殘骸。可要是史萊姆的話,怎麼會有那麼濃重的邪穢之氣,激發出洞陽真火最強烈的反應?」
思考到這裏就被打斷了,司馬鈴的聲音從上面傳了下來:「叔叔,下水道又不是什麼好玩的地方,也沒有蘑菇可以吃的,快上來吧!」
她正在朝下喊,身後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佩警棍的黑衣警員:「那個女孩,你翻開井蓋在做什麼?你的家長是誰,怎麼教養出這麼沒規矩的女兒!」
他剛走到跟前,沒留神面前的下水道里猛地有一道身形直竄上來,猛地攔到他的面前:「他的家長,就是你的噩夢。」
那怪人渾身包裹在防護服里,一身淋漓的惡臭污水猛然化作一團臭雲,罩住了這個倒霉傢伙的臉,直接就把他熏得昏了過去!
逼開了身上的臭水,仙術士同時烈火騰騰,連帶那件密封防護服都煉成了一團青煙,就這麼走了出來:「事情有點奇怪,咱們還得收集更多的情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