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兩個差人倒在地上,這紅衫婦人笑了笑,將紅裙子撈起在腰間,一腳就踏到了板凳上,向着西門慶說道:「這位官人,你倒是莫怕,老娘這店裏有三條戒律,是老娘那沒用丈夫定下的。只要是雲遊僧道、流配犯人、賣笑娘子,俺這裏都不下手。大官人你運氣好,佔了流配犯人這一條,偏又生得俊俏,所以才饒你不殺。只要你將隨身細軟留下,卻隨便你天高地闊,自去尋人投奔,俺管你不着!」
西門慶像是全沒聽見她的話,只是怔怔地看了她一眼,仍舊還是那個毫無活氣的死樣。
這母夜叉哪裏管這許多,見着西門慶不理會她,頓時跳過來一把薅住西門慶的髮髻,冷喝道:「大官人,你可知道小店是什麼地方?江湖上有句話,道是『大樹底下十字坡,客人誰敢那裏過?肥的切做饅頭餡,瘦的卻把去填河!』進了小店,便是入了鬼門關,到了閻王鼻子下面!老娘見你生得俊俏,有心搭救你出火坑,大官人你卻莫要不識抬舉!」
喝罷,她眼光一轉,卻看見西門慶一隻手收在懷裏,不知掏摸些什麼東西,她是江湖上有名的女悍匪,武藝也算是精強,頓時劈手搶了過來。卻見那是一隻精雕細琢的白玉童女,面上似帶許多愁緒。
她不搶這白玉童女還罷了,只這一下,西門慶卻是突然暴喝一聲,如瘋虎一般撲了上來,猛地就衝着那母夜叉來了一記窩心腳!
母夜叉混沒料到會起了這變故,怔愣之間,冷不防就被踹倒在地,頭撞着房柱,震落一屋的積灰!
被衝撞了這麼一下,母夜叉也是暴怒,叫一聲:「好個不知死的東西,夥計們都出來搭把手,把這廝拖下去剁了饅頭餡兒再說!」
她發了這聲喊,後廚里頓時湧出十幾個大漢,提着剔骨尖刀就沖了上來。
野店外,又見着一個挑擔兒的漢子,生得高額頭、凸顴骨,如飛一般地跑了過來。
那母夜叉已經爬了起來,朝着那漢子罵道:「你個沒用的貨,這賊配軍要砸了咱們的店,你卻哪裏去了?」
這聲喊里,那些夥計早已一擁而上,把西門慶圍在當中,一把弄倒在地,不由分說地朝着野店後廚里拖去。
那後廚極為擴大,還連着一間屠宰作坊,牆上滿繃着人皮,吊着七八條醃臘人腿,簡直不像是在人間,反倒像是妖魔鬼怪的剝皮亭一類!
這些夥計將西門慶身上衣服扒了,在剝人凳上一綁,有冒失鬼就拿起刀來要放血挖心。一旁有老成的人便攔阻道:「你也是好沒計較,這廝身上膿血滿身,腥臭難聞,若不洗刷乾淨,那肉便切下來也是臭的,怎麼好拿去賣?」
說着,幾個夥計便把西門慶抬到一旁水池裏,又拿了老絲瓜瓤子,就在西門慶身上洗刷起來。
然而才刷了沒有兩下,就見着一池清水就這麼變得血紅一片,那種膿血腥味更是隨風飄散,揮之不去!
母夜叉在外面也聞到這股味道,不由得罵道:「你們這些憊懶鳥貨,難道是剛入行的不成,怎的如此不懂規矩!放血掏腸子,都要仔細清乾淨,不得留下怪味來。」
這些夥計剛要答話,那一池血水卻像是有生命的東西一樣,猛地翻起一蓬血浪,將那些夥計全都浸入了血水裏面!
血水翻湧間,西門慶的身軀緩緩地離開了水池,站到了那聚涌如球般的血水前面。
外面那對開黑店的夫妻聽見屠宰作坊的動靜,快步趕了進來,卻見到面前是一團血水,浸在裏面的那些黑店夥計一個個雙眼圓睜,抓着脖子,死命掙扎,卻是怎樣也沖不出那血球的外面。
西門慶轉過身來,直愣愣地看着他們,一開口,卻是極為清冷、毫無人類情感般的女音:「我本來想借着這具肉身流放沙門島的機會,借着沙門島罪人血肉筋骨,重塑荼吉尼天身。但是似乎你們這座黑店裏,那些怨念和死氣,也不比沙門島差多少?」
這淡淡的話語間,西門慶已經走到了那對夫妻面前,頭頂的髮髻不知何時散開去,化作飄散的蛇發,他的雙眼更是透出光焰,讓人見了不寒而慄。
那黑店的店主暴喝一聲,想要護住他的妻子,但就在此刻,那團血水猛地張開了一張帶着四排獠牙的巨口,猛地把他們全吞了進去!
……
………
如果有人此刻正從這十字坡前路過,便會發現那十幾座草屋微微震動不安,像是有什麼東西正在草屋裏面掙扎。
而不過數息之間,最大的那間草屋就整個爆了開來,在漫天亂飛的草稈間,有一個圓球樣的物事從裏面掙脫出來。
土坡前後,像是有幾萬條大蚯蚓一同蠕動一般,扭動着,在地表留下了一道道扭曲的土壟。
土壟破開來,便有發黑的泥土、殘損的人骨,一點一點地朝着那大球聚攏過去。
頭骨、頜骨、鎖骨、肋骨、脊椎骨。
手骨、臂骨、盆骨、足骨、大腿骨。
不知多少骨骼,還有帶着屍臭味的泥土,像是有生命一般朝着那圓球聚集起來,甚至將那株數人合抱粗的大樹都拱了起來!
大樹的根系呻吟着,抗拒着,但是那些內臟腐爛而成的泥、那些剝離筋肉剩下的骨,卻是不依不饒地朝外蠕動,最終將那棵靠屍體而自肥的老樹也推倒在地!
所有的骨骼和屍泥,將那團血球包裹成了一個更為奇怪的物事。
人頭骨空洞的眼,像是充滿歡愉般地望着久違了的天空,那些已經沒法以關節連接的骨片微微地顫動着,最後化作了一陣幽幽滿足的嘆息。
不知道這嘆息聲里表達的是歡喜還是悲慟。
而後,這白骨和屍泥在外,包裹着血水與新鮮屍體的大球隆隆地滾動起來,將那座黑店殘留的建築碾壓成一片廢墟,就這樣歡快地朝着前方移動着。
那是日頭升起的方向,那是海水洶湧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
她要回家去。
……
………
巨大的泥球在地面上滾動。
儘管這大球本質上只是些發膿的血、化泥的屍、朽爛的骨。
可是這泥球中猶然存着那人對家的記憶。
說記憶或不大準確,驅動着泥球的那人一死、再死,只有些許執念殘存,卻不知因為何種契機,牽動了那些殘存的意識碎片,變成了這樣一隻怪物。
它要回到東面那個島國上去,回到那座讓它、或者「她」艱苦修行的山中去,回到那個曾經煮起豆子飯的溫暖小屋裏去。
那些意識碎片非常地混雜,一時間是暮春暖陽下菜花如錦的田野,一時間是隆冬冷月間無人憑弔的墓穴,還有一個瘦弱的少女,怯生生地在一個老和尚的面前躺着,看着老和尚慢吞吞地用沒牙的嘴吮咬她胸口的那粒櫻桃……
……就算如此,它也還是想回到那裏去。
雲空間隱隱有雷聲響起,不知是嘲諷還是悲憫。
泥球碾過田野,穿過山林,卻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城郭與鄉村,向東,向東,不肯片刻留停。
向東的陸路終於走到了盡頭,泥球佇立在海岸旁,沉默了片刻,而後開始渡海。
腥鹹的海水拍打着泥球,海浪漸漸地將那些腐臭的泥消解成渾濁的水,而後連同骨片一起沉澱在細白的海砂上,漸漸再難分別彼此。
只有一汪血水,包裹着凝膠般的核,朝着東方漂流。
就算是視力最好的海鳥,也很難在波濤間發現它的蹤跡。
前方島嶼在望。
……
………
駐守沙門島的大宋官員,最高級別不過知寨,所謂「知寨」甚至也不是一個正規稱呼,而只是民間效法着知府、知州、知縣的例,生造出來的詞。
官面上的叫法,乃是提點刑獄司所隸沙門島巡檢司,不過從九品的雜流。但看遍大宋各路、府、州、縣,只怕沒有哪個巡檢司能比沙門島巡檢司名聲更大。
現任沙門島寨的知寨老爺謝明弦,祖籍會稽,仔細排起宗譜來還是南朝名士謝靈運的後人。只是謝明弦雖然也頗有效法乃祖之志,平日裏吟哦了許多詩作,只是身為沙門島知寨,他實在是寫不來那些清淡玄遠的山水詩,倒是每每吟哦些《詠水火棍》、、《察獄偶題》、《死囚投海歌》之類篇什,說起來倒也算是沙門島歷任寨主中最風雅的一個。只是這種風雅卻總帶着那麼一股子屍臭,實在很難在這個世上找到知音。
這一日天氣晴好,碧空如洗,海天一色,謝大知寨閒着無事,便拉出幾個身板結實些的死囚,叫他們展露一下做強盜時候如何剪徑殺人的手段。
自然,謝大知寨是不肯給犯人正經兵器的,而只是叫死囚們用手、用腳、用牙齒去彼此撕咬。
在這座貧瘠的沙門島上,看不到牡丹與芍藥的紅艷,見不着水仙與寒梅的素淨,但是從來都不缺少囚徒,自然也就有足夠多的赤血與白骨,可以稍稍為謝大知寨找到一些詩情畫意。
此刻,謝大知寨正望着那兩個廝打成一團的死囚,在心中默默排着韻腳。他剛才看見一個死囚被打斷了胳膊,整條手臂不正常地扭曲起來,於是決定用「骨」字韻,可骨字在入聲第六部,全都是些詰屈聱牙的險韻,以謝大知寨的水準,一時間卻是難以成句。
正在沉吟推敲間,他的鼻端卻嗅到了一股濃重無比的血腥味。
那種血腥味就算是他這個見慣死人、聞慣污血的沙門島知寨,一時間也忍受不了!
當他將那些其實同樣血腥的詩情收拾起來,站起身的時候,卻看到整個沙門島都漸漸地浸入了一片膿血中——
只是除了他以外,那些死囚浸在血水裏,卻顯得那樣地平靜安詳。
四周有渺然樂音微微響起,那些血水蕩漾着,舞動着,血浪化作一個個載歌載舞的小巧天女,踏過死囚們的身軀,駐留在死囚們的胸口。
而後,她們以最準確最利落的手法,將那些死囚的心臟掏了出來!
組成心臟的肌腱解裂開來,漂浮在血水間。
這個場面很詭異,很可怕,但卻有一種肅穆莊嚴之感,沉靜祥和之美。
因為所有的死囚都很安詳,似乎在終止生命的那一刻,看着了一個永恆的樂土在向他們招手。
但謝大知寨沒法子這樣安詳,這樣沉靜,他眼睜睜地看着血水中湧出了一朵未曾綻開花瓣的血色蓮蕾,緩緩地朝他靠近。
薄如蟬翼的蓮瓣在陽光下是半透明的,隱隱可以看見其中有一個難以分辨性徵的模糊輪廓。
從蓮蕾中傳出了無機質般的女聲:「真好,這島上罪業深重的人雖然很多,但誰都比不上你一個人。有了你的幫助,那麼我回家的道路應該更容易些了吧。」
謝大知寨很想大叫,很想逃走,但是他的雙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他的喉嚨像塞了石頭一樣憋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朵蓮蕾微微張開了一個小孔,而後就像毒蛇吞噬老鼠一樣,將他整個吞了下去!
沙門島上,至此再無一個活人。
只有血海中的那朵未綻的蓮花,沉靜而專注地植根於血水間,等待着它綻放的那一日。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中密佈起陰雲,那朵蓮蕾微微顫抖了一下,不知是在期待雷雨來臨的一刻,還是畏懼着即將響徹海面的雷聲。
就在此時,海面上有人踏波而行,肩上背着不得出鞘的劍,手中輕輕敲動一隻猶帶青意的漁鼓。
漁鼓聲動,天雷乍響,隆隆雷響中,那朵血色蓮蕾震動一下,隨即猛地將四周所有的血水都吞吸進了花葉的脈絡間。在這樣的蓄勢中,陡然綻放!
血蓮開敷,一隻白玉童女首先浮現在蓮台上,隨即化作玉色的光華,凝結轉化有如實質。
有少女不着寸縷端立在蓮房之上,手中兀自結着手印,展露出娛神舞姿,那曼妙的身段,柔美的腰身,讓她完美地融合了清純與魅惑兩種味道,自然而然地顯露出天女之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