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岸蔣谷陵是什麼人?十幾歲就當街殺人,從此逃亡江湖,過起了刀頭舔血日子的狠人,雖然距離那些史傳上的先輩很遠,但至少在這個時代,他是個再標準也不過的優秀遊俠兒——只不過要加一個「前」字。
面上感受着急襲而來的勁風,蔣掾史眼瞳猛地一縮,刀自右向左而橫,劍自下向上而挑,再標準也不過的一招刀劍十字並斬之勢。這意思再明白也不過,不退反進,以攻代守,硬接下這不是劍法的一劍!
不得不說,少時就開始玩千里逃亡的廝殺漢,於廝殺事上的選擇精準得幾成本能——若是那些有師傳有編制,從什麼武館派門中混出來的所謂高手,這時節估計就要變招為純守之勢,求一個以丟下老臉的被動挨打的屈辱姿態,換一個穩住局面,再尋機翻盤。
可是真正看得清洛陽這盤棋的人就清楚,某些組織彼此間試探的方式再江湖、再兒戲,這也真不是黑道吃講茶那一套,這是真正開戰前的試探先後手,絕不是闊少間拈酸吃醋派武師下場斗拳掙臉面的愚蠢把戲。脫離了那些世家大族撐場面的禮法規矩,這場試探就絕容不得溫良恭讓的虛假面具——
鋼刀鐵劍並斬而進,就算是軍中油浸火烹麻布絞過那上等韌而堅的槍桿,也該被斬出個難看豁口,然而刀劍並斬在桃木古劍那蓮蕾初開般的平圓的劍首上,卻是一聲沉鬱的金石相撞之聲。
緊接着,就是刀劍交斬之勢一散,右刀左劍倒卷而回!
見過蔣岸蔣掾史日常練劍的北部尉屬吏們不由得低呼出聲:蔣掾史的刀劍並斬之招,最是剛猛,一招使出就算是當頭砸來一塊笆斗大的石頭,也能被反斬回去,然而這一次卻是被一口木劍倒撞而回?
這把桃木重劍到底有多沉?
這個蠻小子到底有多大的力氣?
刀劍並斬之勢被這樣不講理的大力撞破,蔣岸感受着一股出自他意料之外的轟然大力沿着刀鋒劍刃傳導而下,虎口生疼,身形更是不穩。來不及做出更恰當的反應,他身體後仰,腳下疾退!
面前,這太平道的蠻小子再進一步。
一退一進,都在頃刻,就在頃刻之間,蔣谷陵已補上了接下來的關鍵一手。
蔣谷陵雙目圓睜,雙臂再錯,刀劍再交,卻有莫名破風之聲自他雙臂帶起,劍鋒刀刃虛影連閃,卻是瞬間在二人之間栽下了一片虛實不定的刀叢劍林!
在尋常人眼中,大概只看得見刀劍狂舞之際帶起的炫目光芒,然而真正識貨的人,眼中看到的又是另外一種景象。
剛入行的仙術士半靠在老槐樹上,眼中瞳光幽然,卻映出一團本不該出現的火光,火光之中是一個小小的人影,如果放大了看,恰正是刀劍狂舞的蔣掾史的身形。
這團包裹着蔣掾史的火焰不是別的,正是這位手底硬扎的劍客一身的氣血被某種運氣法門催至頂點後的結果。在魏野眼中,這股氣血化成的陽火籠罩了蔣谷陵周身,光氣灼然,雖說其光飄忽難定,顯然很有後勁不足之虞,但是卻能短時間內將人體潛能全數激發出來,配合這位北部尉市容掾的刀劍雙行之招,就成了一記異常威猛的殺手鐧。
最關鍵的,在這股血氣化成的隱隱陽火煞意護持下,不要說尋常幽鬼亡靈退避三舍,就是旁門左道一點不入流的術法咒詛,也絕難侵入其中。
只不過,看這位蔣掾史此刻刀劍亂舞的架勢,卻全然少了之前運招變招的靈動勁兒,顯然是修行還不到家,未到收發自如的程度。
瞳中幽光一閃即沒,施展瞭望氣術的魏野已經瞭然——這功夫說霸道是真霸道,說威猛也真威猛,只要挨上一招,那就是狂風驟雨般的連環殺招接踵而來,不死不休,然而倘若窺破其中關竅,未嘗沒有趨吉避凶的機緣。
就比如此刻——
人進一步,鞘進一步。
剛一脫出劍鞘束縛的桃千金,重歸鞘中。
單手抓着劍鞘,使着最標準的持棍前突姿勢,蠻小子再朝前一衝!
管你刀成林,管你劍成叢,我只來一招鐵牛撞木鐘。
以劍代棍,劍柄再次撞上了刀叢劍林築成的網羅之上。
荊棘成林,折得了鳥的羽翼,可攔不住犀牛的橫衝直撞。
便在這一撞之間,旁人只看見了刀劍與木劍相撞時四濺的火花,某些一直在陽世之理不大好使的扭曲面活動的人,卻看出了一點不尋常的味道。
刀鋒劍刃之上挾着的那股陽火之氣本該沿着桃千金的木紋而過,將刀劍上所帶的那股暗勁隔着桃千金噬咬上蠻小子的腕門,然而卻被一股無形無相之力死死頂住在鋼刀鐵劍與桃千金相交之處,異種之氣彼此衝突抵敵間,恰正好泛出一片常人目力不可見的、如高壓電實驗中最常見的激烈電暈現象般的雜色光暈。
「居然又是一個懂得這種爆發氣血法門的,真是有前途的天才小子啊。」沒什麼誠意地讚嘆着,魏野背在身後的那隻手,小指挑起,中指微屈,指訣再變!
指訣變,形勢變,本來按照既定的劇本該陷入最險惡的爆發氣血相持階段的二人同時一怔。
一股熾熱無比的氣勁無端從蠻小子手中木劍生出,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沖入了蔣谷陵自人身血氣燃起的陽火之中!
被這股氣勁一衝,原本死死抵在一處的鋼刀鐵劍桃千金頓時從那種兇險的受力平衡中解脫出來,蠻小子身形順勢一錯,倒轉手中劍柄直搗蔣谷陵右手虎口。這一招要讓他搗在實處,蔣掾史肯定吃虧不小,說不得連刀劍雙行的招牌都要換一個什麼單臂刀、獨手劍的名頭。
已是生死相殺、險而又險的關口,蔣掾史也再不講究什麼官人氣度,後腰發力,左手長劍朝下一撩,平斬而出!
劍刃之上隱隱有肉眼可見的血紅光焰燃起,帶着嗤嗤破空之聲,看起來無比兇猛,只是這一劍卻斬在了空處。那看似打定了主意要砸壞自家一隻手的蠻小子,那氣勢十足的一招居然是個虛架子,卻是在自己全力反擊的一刻,輕輕鬆鬆地避讓開了?
要換在平時,以蔣谷陵的身手,早到了劍招動靜隨心的地步,然而這次出劍,卻是在他以特異手法催發氣血爆起之後,比起平時運劍,更多了一股出劍無回見生死的氣勢。用在廝殺場上,這樣的劍意本是正理,只是就在他這一劍斬出之刻,卻有蹊蹺暗生。
那股剛剛於二人相持間暴沖而起的熾炎氣勁一直凝於他的劍鋒之上未散,卻於此刻爆發出來,散作數十細小熱流直入四肢百骸。這道炎氣純以威力而論並不算太出奇,散為數十道細流之後更是對他這個級數的好手談不上有幾分的傷害,但是炎勁入體之後,卻似滾油潑火,將他原本就催發出來的血氣燃至一個高點!
就算是一點修為也沒有的平常人,此刻也看得出,這位北部尉的市容掾身上隱隱有淡淡紅光透出,甚至連雙眼之中都浮出不似人類的猩紅利芒來。
燃血作亂於內,蔣谷陵只覺得腦中一絲清明也要焚盡,只是聽從本能一般地進身,揮劍,前斬!
「哧」地一聲,像是劍刃破開人體特有的聲響,眼前一片濁紅,卻帶着溫溫潤潤的涼意,滋潤了臉,模糊了眼。到底是什麼呢?又是誰在喊某的官號,周圍為什麼那麼吵,怎麼自己全身都像脫力了一般?
這些個問題還未曾有答案,這位新鮮出爐的市容掾意識便開始整個地陷入混沌之中,終究沒能想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來。
合理的解釋當然有,一個時辰以後,北部尉衙署的頭頭腦腦們都能看到整合了狼狽回返的差人們現場目擊的報告——比如「我們跟着蔣頭兒去通和里辦案,蔣頭兒和太平道的短毛小子斗出了火氣,一時收不住絕招,把跟着蔣頭去指認逃奴的軒六兒給砍着了,不過人沒死,萬幸萬幸。」
所以語言和文字永遠是單薄無力的,何況口述人的語文老師死得早,換成別個在現場的目擊證人,就能有些更華麗而鮮明的形容——
「果然是北部尉衙署的精銳,這一套劍法使得格外狠辣,劍走刀路,橫斬豎劈,大開大闔之極。要不是這一路劍法連出十三劍,已消去了大半殺意與戾氣,那就不是只堵了一個倒霉鬼在牆角連吃三劍,只砍斷幾根肋骨這麼簡單了。」
蹲在地上,打量着背上多出三道血口子,血肉模糊中悽慘地露出骨骼白色的斷面的軒六兒,魏野慢條斯理地撓着下巴,對蹲在對面的蠻小子說。
真正的受害人已經因為劇痛而昏了過去,只有軀幹還輕微地抽搐着,照這個重傷程度,以東漢光和年間普遍低下的醫學水平,老實說也很難救得回來了。
新就職的仙術士說得輕鬆,還沒散去的人們卻不敢對這個年輕書吏的說法表示苟同。方才的兇險場面,可是這通和里道壇的信眾們有目共睹的——
本來廝殺在一處的短毛主事和北部尉的市容掾,卻不知道為了什麼撤了手,接着那位看着還頗有幾分和氣勁兒的蔣掾史就像發了瘋一樣狂舞着長劍放過了短毛主事,一直朝人群中衝殺過去。軒六兒吃了短毛主事那一棍子重手,根本躲之不及,硬是被發了瘋的蔣掾史堵在牆角硬砍了三劍。
軒六兒固然是被砍了個生死不知,蔣掾史也像是耗盡了活氣般地癱軟倒地,要不是青衫書吏及時喝了一聲「還不快帶蔣掾史回衙署看護?」,今天這通和里肯定是要鬧出更大的亂子來。可說來說去,到底還是北部尉衙署落了個沒臉,無論是帶隊的市容掾突發狂態也好,還是帶來指認犯人的人牙子被砍了個半死不活也好,這虧是台上台下吃得足足的,都有了點消化不良的意思,可便宜,卻是一絲一毫也沒佔到。
最後,也只剩下一個打不能打,也就是在滿嘴跑舌頭上略有些長才的青衫書吏留了下來,充一充官府這邊的話事人。這樣的戲碼,不是親身體驗,就連魏野自己都以為不是待在大漢都城,而是千載之後那個毒販黑道取代了官方行政的流氓天堂墨西哥。
不過足堪可慰的是,大漢朝廷這四百年的老字號至少名義上還是天下最大最黑的那家黑道社團,體制內再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邊緣人物,走出來也能鎮一鎮這些古惑仔。魏野還是保持着那個蹲着看軒六兒傷勢的姿勢,手已經不客氣地伸到蠻小子的胸口了,掌心朝上,很想是饞嘴小孩在要糖吃。
蠻小子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將桃千金放在了魏野手上:「你的劍不錯,我叫何茗,你怎麼稱呼?」
「委鬼魏,里予野,字勝文,取的是孔丘文質彬彬那段話里的段子。」頭也不抬地將桃千金收了回來,魏野扒拉着軒六兒背上那些傷口——被劍斬傷的地方創面平滑,隱隱泛白,有點像剛丟進滾水鍋里又撈出來的豬肉般半生不熟的色澤。
顯然易見,這傷口的怪異顏色是被高溫燙出來的,該說是幸運或者不幸,因為蔣岸這倒霉傢伙的劍上炎氣爆發,軒六雖然被砍得頗深,但是高溫造成了傷口上的血管萎縮,就和戰場上流行千多年的火烙止血法一般,讓這個人牙子逃過了當場失血而死的命運。很快得出了結論,臨時客串蒙古大夫的仙術士搓了搓手指——指尖上沾着的血和膿液,或者還有一點人體脂肪,那種粘膩噁心的感覺讓仙術士不自在地甩了甩手,盯上了何茗那還帶着一點少年青澀氣息的臉:
「我說,那個,阿茗啊,你們這個道壇有沒有符水?嗯,我說的不是那種免費派送的涼水,是說你們太平道施過咒祝、能拿來療傷解毒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