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拍下,桃千金上火勁吐芒,將阻擋劍路的兜露子佛珠紛紛灼燃起火!
沁人心脾的兜露樹花芳香,瞬間就變成股股帶着嗆人氣味的青煙。與隔空御劍不同,這口魏野隨身養煉的道門法劍在正主手中,威力遠非方才鬥法可比——
火劍直拍而下,做當頭棒喝愚僧之勢,老僧唱經之音亦隨之嘎然而止。
一道莊嚴悲憫兼而有之的淡淡佛息,自老僧眉間淡淡透出。
火劍落於頂,老僧雙目便在此刻睜開。
那雙眼睛,像所有的老人一樣,晶體渾濁,異常乾澀,虹膜與眼白界限不復分明,卻在瞬間變得如清早蓮瓣上的一滴晨露般清澈分明,瞳孔便如同一粒紺青琉璃珠。
青白分明,如青蓮妙華,此名紺青蓮華目。
在佛門的傳說中,佛身具三十二種瑞相,依三十二種善業法而生。善視眾生為其中第一部善業法,佛門比丘依法成就,而得證青蓮佛眼相。
枯僧開佛眼。
老僧望了魏野手中桃千金一眼。
眼如青蓮,瞳似秋水,清光湛然,慈悲可親。
然而落在老僧眼裏的,只是魏野嘴角一絲嘲笑。
雖然掛着張皮笑肉不笑的臉,魏野手上發力也緩了一絲,桃千金下落速度隨之變慢,原本零點二秒一格的播放畫面,被人強行拉成了二秒一格,十秒一格,二十秒一格,到幾乎按下了暫停鍵。
並非是時間的流速在老僧這雙佛眼之下起了什麼變化,而是隨着老僧這雙眼睛,魏野與老僧之間的空氣驟然變得無比粘稠,將桃千金固定在了距離老僧頂上不過半寸之間!
魏野保持着持劍下拍的姿勢,看着老僧說道:「開眼動念,凝氣如石,你欲以禪念封我劍路,卻不知我掌中之劍,又豈是徒具劍形的凡兵?」
話聲中,魏野腕子一翻,猛地將桃千金一轉,大喝出聲:「斬!」
一聲「斬」字出口,魏野再也不壓制劍上殺意,原本平拍而下的劍鋒,猛地立起,劍鋒之上火勁化為奪命之刃,呼嘯着離開劍身,化為數道高速運動的熾紅劍氣,直取老僧周身!
劍氣催命而來,老僧面色莊嚴悲憫如故,雙掌於胸前一分,左掌仰而向天,右掌俯而向地,俯仰之間,恰如一隻方匣,護於心上。
此為佛門大手印法門之一的梵篋印,象徵佛門八萬聲聞法藏收於一心。
老僧雙手結成梵篋印,口中復道一偈:
「如是法藏,莊嚴淨地,兵火煩惱,不可留停!」
偈語聲聲中,老僧雙掌之間光明大作,心口現出一輪卍字佛印。
心間現佛印,雙眼現青蓮,一道熾紅劍氣也正在此刻,自老僧肩頭划過!
劍氣過處,卻有金光浮出,一枚不過指甲大小的卍字佛印在老僧體表右旋而出,恰托住了劍氣下落之勢。
劍氣無功,魏野眉毛一挑,卻是誠心實意讚嘆道:「刀劍不能破,兵火不能傷,一切障難不能礙,原來禿驢你早已經修成安住法藏金剛相。」
聽着魏野讚嘆,老僧面上毫無得色,只是喃喃誦經不止,眉間慈悲之意更加濃重,一篇經文頌罷,老僧方才定定地注視着魏野,開口說道:「施主,既然知我,便應知佛,火宅苦惱,放下如何?」
法劍臨頭,此言何其誠懇也。
炎氣逼身,此心何其慈悲也。
但落入魏野耳中,只換來這前民俗學者一聲全是諷刺意味的抱怨:「所以說我最討厭話不好好說,只會用打油詩交流的傢伙了。」
說着,魏野劍訣一划,道道劍氣呼應他的指訣,如龍唳嘯,在老僧護體佛光四週遊走着。仙術士手上催動劍氣,口中卻是不待停頓,冷笑道:「你雖持金剛相,境界比起我所見過的那些傢伙高出一線,已破欲界天定、四禪天定,超入無色天,隱入四聖法界一流,卻依然住於聲聞法藏之中。說破天去,這金剛法相仍然不脫小乘境界。」
聽着魏野一口道破自身法門來歷,老僧輕宣一聲佛號:「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這聲佛號中,既有感慨,也有默認。
然而魏野的話頭卻還不曾結束:「雖然你現出了青蓮華目的佛眼相,然而身具佛相未必是佛。莫說你只修成了佛眼相,便是今日現出佛身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世間法度,也非佛門中人所能妄論。昔日舍衛國王毗琉璃,兵發世尊故國,屠戮釋迦族眾,如來尚且默坐,無能挽回。今日本官代天行誅戮之事,和尚你又安能阻我!」
這說的是一段佛門舊事,當初如來成道後,常住於舍衛國說法,受舍衛國王族供養。舍衛國毗琉璃太子繼位後,發兵釋迦牟尼出身的迦毗羅衛國,如來聞之此事後,於道旁矮樹下禪坐擋路三次,卻依舊無力阻撓毗琉璃王屠殺釋迦一族。
聽得魏野隨手拈來的這段佛門公案,老僧目光卻是驟然一亮。
色如青蓮的雙眼,頓時閃動點點靈光,更現三分動人神色。
只是配上他那張枯瘦老臉,反倒更噁心了許多。
佛門中人,特別似這老僧一般,修行境界已破欲界六欲天定、****四禪天定、直入無色界四無色天定,早臻由凡問聖之道。而在這些高僧之中,除了那些一心求證涅槃寂滅之路的阿羅漢,倒是口舌便給的多些:
「施主,若論世智聰辯,施主為老僧生平僅見之士。然而施主終究身處火宅,無明擾心,不明因果。」
聽着老僧大言不慚,魏野「呵」地吐了一口氣:「要破開你這金剛法相,尚要花些功夫,和尚你且先說。」
捕捉到魏野話意那絲沖淡,老僧雙手依然結成梵篋印,輕輕唱出一節佛經:
「如是我聞,過去劫時,有捕魚村,於大水池捕大魚食之。彼時大魚王,今毗琉璃王者是。彼時人民,今釋迦種是。因此因緣,今受此報。」
佛經唱罷,老僧看着魏野溫和說道:「施主!今日之番和城,何異當年的釋迦王城?今日的羌軍,何異當年的琉璃王軍?」
「施主,冤冤相報,永無盡頭。眾生更相殺害,只造地獄之因。唯望施主懸崖勒馬,火宅撒手,開城投降,不興兵戈,免造殺業。縱然人民死傷,仍不可免,卻能取一點善因,更成來生善業,才見佛法有靈,果報不虛,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
一聲佛號,老僧身後現出一尊光佛來,頭頂寶幢,身坐蓮台,螺髻肉頂,身披楮色袈裟,袒露右肩,一手上舉於胸前,掌心正向着魏野,作施無畏印。
於光佛身周,又有無數天人、天女,寶冠瓔珞莊嚴其身,手捧金盤,拋灑香華。
香風吹拂,花香繚繞,那些拂面如刀割針扎的寒意,那些熏着人鼻尖犯噁心的血腥,轉瞬消失無影。
滿地的血肉,此刻化成了燦然如金的地面上,那被巧匠鑲嵌起來的紅寶石與血瑪瑙。
更有無數僧人虛影,環繞魏野身側,眉間不盡慈悲意,口角隱帶歡喜笑紋,口中喃喃唱經不止:
「世尊之相,不可傾倒,如須彌山!」
「世尊之行,功德自在,如獅子王!」
「世尊之德,除諸煩惱,如清淨水!」
「世尊之語,破諸外道,如金剛寶!」
最終由老僧合十,唱道:「如來法王,能令眾生,沙門四果,安止住於,寂滅道中!」
戰場之上,血海之間,老僧遍照第一次真正地展開了他的佛心,染化而入於真實世界。真正在這片修羅殺伐之土上,修成了一片人間淨土。
而這片人間淨土,便要將魏野強行拉入其中!
魏野不去看四周的僧人虛影,也不看圍着自己歌舞的天女,這都是佛光結成的虛形,也是遍照和尚佛心侵染外界而成的人間淨土的衍生物。
老僧神情慈和地望着他,惇惇勸告道:「施主亦通佛理,當知三界火宅,非久居之地。善因資糧,卻是超脫世間的根本。若施主放下執着,開城歸順,雖然死傷依舊不免,卻能令番和城中的漢民多少能少造一些殺孽,以為來生善果,這等美事,施主又何苦抗拒。」
魏野只是握着劍,盯着老僧眉間,輕蔑問道:「和尚,如來入滅,留下三法印,佛門弟子以之印證世間佛法真偽,你可還記得?」
聽着魏野發問,老僧微微一笑,答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是三法印……」
然而不等他收聲,仙術士已然暴喝出聲:「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來世托生,所謂善果,與今日家破人亡的漢民何干!地獄餓鬼,所謂報應,與今日燒殺劫掠的叛賊何干!」
暴喝聲中,在魏野與老僧之間,那些頌唱佛偈的僧人,那些拋灑香華的天女,同時動作一頓。
原本佛光燦爛、佛息流轉的人間淨土,轉眼間浮現出了一些很微妙的變化。
暖風驟然而去,冷意乍然而起。
那些淨土中不應存在的爭鬥意、殺伐意、血腥意,充斥在這片人間淨土之中。
冷風吹動,那些飄舞於這個狹窄空間中的潔白曼陀羅花,從花瓣那些細微的脈絡間開始,有一抹抹不吉的紅透出。
聖潔純白的曼陀羅花,轉瞬間就變成了妖艷的紅,不是枝頭春意鬧的嬌杏,不是人面相映紅的緋桃,潔白的曼陀羅花上只有觸目驚心的血樣殷紅!
不吉的血色曼陀羅花自供養天女們的手間飄落。
不祥的血色法劍自魏野的手中猛然掠過老僧頭頂,直刺他的心口!
遍照老僧一生修佛學佛,口中念佛,心中有佛,三法印前,何敢疑佛?佛既然不會錯,那麼錯的只能是自己,哪怕任何一點對佛法的質疑,他自己心內,就要以深厚定力、精純禪念,將之抹殺到底。
所以面對着魏野那一聲暴喝,竟是讓老僧那一顆圓融禪心驟然動搖不寧。
高手鬥法時候,哪能容得下禪念動搖如此大的破綻?
桃千金再不受老僧禪念糾纏,就此直取心口。
老僧面上慈悲之意未去,雙掌依然嚴持梵篋印,口中發聲:「吽!」
吽字,能滅一切煩惱心。
借着真言之助,老僧將心中一切煩惱雜想全數拋卻腦後,雙手之間,佛光閃動,卍字佛印死死抵擋住了魏野手中桃千金。
卍字佛印在前,魏野揚眉,左手劍訣搭上劍格,真元猛然疾吐!
桃千金感受到主人心意,猛然發出一聲清吟,繞着老僧周身佛光旋殺的道道劍氣如聽號令,紛紛附上法劍鋒刃。
熾紅劍芒自桃千金上一掠而過,卍字佛印再受重創,崩然碎裂在老僧雙掌之間,化為滿地流螢!
佛印碎裂,那些淨土之中幻化而出的供養天女、脅侍僧人,面色黯淡,神情悲戚,周身爬滿了死鏽色,隨即紛紛化為光塵,就此歸於虛幻。
淨土不淨,唯獨這片修羅殺伐、屍山血海的戰場,才是魏野與老僧之間唯一的真實。
劍鋒再進,梵篋印已破,護身卍字佛印已散,一道赤光直貫入老僧左腋之下,沒入肋骨之中!
劍鋒再挑,桃千金自老僧脅下猛地朝上一提,血紅劍光之中,老僧左臂齊肩而斷,連着一截胸骨一道飛上半空!
情知再無幸理,強忍斷臂截骨之苦,老僧面色一陣扭曲,卻是誦出一個陌生佛號:「……南無……南無尊勝大鵬勇父明王!」
佛號聲中,老僧端坐之地驟然開裂,地罅之中一股冰寒湧泉怒號而出!
那股冰泉之中,卻是暗藏着一股龍象大力,竟是猛地沖開了魏野手中桃千金,迫得他不得不退後半步。
就在魏野後退之時,一條似蛇非蛇的純白異獸將遍照和尚全身一裹,就朝着地罅深處奪路而逃!
魏野一抬手,擦了擦臉上濺到的水花,冷哼了一聲:「倒真是聞聲救難,來得真夠及時!就是不知道,賀蘭公這頭賊廝鳥,什麼時候又兼了一個佛門尊勝大鵬勇父明王的職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