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未停,黑水城那些斤米把柴的小生意人自然也都不會上街。天氣驟然變寒,木柴炭火都是搶手貨,先一等供着各處高官世家處置,次一等由着城中百姓發賣。
先不論祆教的禮拜寺這種常年囤積柴禾供火的地界,或者魏野這樣的術法高手,一般人家買柴買炭已經比往日困難了許多,更遑論這些臨時駐紮下來的義從兵了。
因為涼州近四十年來的傳統,一貫嫡親兒子有奶喝的羌軍自然不用擔心補給問題,掌庫的小吏早就備下了一大車炭給送來了。至於漢軍麼,管事的兩個鼻孔朝天一噴,隨隨便便叫人捆了幾捆子陳年的麥秸,沒車,你們自己來扛!
末了,那個頭上簪着根毛筆,看上去很有點內媚的小吏還特地發話:「別誤會了,這些子麥秸不是叫你們燒的。被服都緊着羌軍用了,你們就先拿麥秸湊合幾晚吧,反正這天凍不死你們這些軍漢!」
這支臨時抽調而來的義從兵,羌軍二百多,漢軍多二百,誰是涼州官吏眼中會鬧有奶喝的親兒子,簡直是瞎子都看得明白。漢軍司馬面對這樣的情形根本沒有法子可想,只能訥訥地將這些帶霉味的麥秸都弄回來了。
這位漢軍司馬姓李,不是很通文墨,名字是什麼連他自己都說不清,偏偏還有個別字叫「文侯」。這也是一個笑話,這位李司馬膀闊腰圓,廝殺上很來得,但天生一個大肚漢,作田出力是混不圓肚皮的,只好來投軍。說李文侯,只怕沒幾個人知道,然而喊起這位的外號「李大熊」,倒是大家都清楚。
然而除了廝殺之外,這位李司馬別的事上面就不怎麼出色,論玩心機繞繞彎,根本不見得是羌軍司馬的對手。
甚至連這個軍司馬的位置,都是羌軍司馬阿瑪拉給他提拔上來的。
羌軍司馬阿瑪拉是根正苗紅的先零部羌族頭領,祖上原本姓北宮,自從皈依了祆教後就改了姓氏叫阿瑪拉。這位的官諱是達哈巴。卡比勒。阿瑪拉,在波斯胡語裏,是北方巨大的寶石城之意。曾經有上官嫌棄這胡名太拗口,給他改了個北宮伯玉的漢名,方便公事行文,也不見得這位阿瑪拉感激,反倒視作生平的奇恥大辱,誰提和誰急眼。
阿瑪拉有本錢和上司叫板,這支五百人的隊伍,不過是先零羌部族的一個零頭。甚至那二百來號羌兵,都是阿瑪拉從先零羌中挑出來的,當這麼個義從兵,與其說是貪圖那點軍餉,不如說是為了漢軍發放的各樣軍械——像他這樣的羌軍領袖,甚至可以搞的來大黃弩!
兩相比較,實實在在的是羊脂白玉天對豬血紅泥地,在李大熊麾下的漢兵,沒有一人不覺得憋屈,沒有一人不覺得喪氣。
這一回,天上雪花飄啊飄,李大熊帶回來的麥秸在風裏搖啊搖,這些漢軍,看着那十幾捆子麥秸,也只能胡亂把麥秸分了分,在各自營房裏鋪上。哪怕稍微隔一隔地上的寒氣都成,先對付過去這幾天再說!
火塘里沒柴,地上鋪的是帶霉味的麥秸,偏偏就在邊上的羌軍駐地,火光閃動,全都是羌兵的笑語歡叫之聲。
不少人看得眼熱,但也只能幹咽幾口唾沫。大家都是刀口上吃飯的,雖然義從兵都是對付涼州到西域諸國的馬賊之類,手底下有沒有人命先不論,多少都是見過仗的,然而可惜大家不是羌人。
混到這個落魄份上,就算是心有怨氣的人,也都有氣無力,鼓譟不起來,只能把身上衣服裹更緊些,免得走了熱氣。凍病了,得自己去求方開藥,別指望公中出一文錢!
至於李大熊自己,也只能找個不怎麼七扭八歪的窩棚,把高壯身子擠進去,不去想肚子裏那二兩半炒豆能提供多少熱量。一到秋季,當兵吃糧又沒得地方囤膘,這生物鐘一發作起來了,就鬧得李大熊兩個眼皮直打架,腦筋就比平日更不清楚。
自己是真對不住這班弟兄啊,可惜自己從前的快活日子,現在卻混到這個地步。可是自己要錢沒錢,要糧沒糧,又能怎麼樣呢。
若有誰,肯給大家指一條明路,李文侯把命都賣給他!
……
………
相比漢軍這邊的愁雲慘澹,羌軍這裏情形就是一番喧鬧景象。
黑水城祆教的頭面人物,自大伊馬爾伊本老人起,到張掖郡各縣那一班掌經人,全都到齊了。當初被劉闖退回去的那些羊,這下總算是派上了用場。
大帳里,一頭烤羊在烤架上滋滋地冒着油,散發出陣陣肉香。然而大帳中的兩撥人,一面是阿瑪拉為首的羌軍軍官們,一面是伊本老人為首的祆教祭司們,都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這頭烤羊身上。
伊本老人慢慢地端着一盞溫熱的牛奶,放在手中間暖着,面上無喜無悲,只是說道:「阿瑪拉,我那個遠房兄長最小的兒子,你來得晚了些。」
阿瑪拉和他最親信的軍官對望了一眼,都覺得身體像是痛飲了挏馬酒一般,火熱滾燙起來。最後還是阿瑪拉能拿得住情緒,恭恭敬敬地將手按在胸口,向伊本老人行了一個禮:「伊本叔叔,聽到你們的傳喚,先零羌只要還有一個高過車輪的男人,都會帶着刀和弓箭趕過來!但是我們移防的時候,輜重沒法子跟上,尤其是大黃弩,漢人對這些弩看管得很嚴,所以……」
他的辯解被伊本老人一抬手打斷了:「弓弩不是關鍵,羌人的祖上沒有穿漢人的札甲,沒有用漢人的弓弩,仍然和漢人征戰了那麼久!」
老人用一種仿佛被古代亡靈附體般的悠長語調說道:「一千年、兩千年,羌人一直在這裏放牧,而不是漢人在這裏耕種。漢朝的皇帝帶着漢軍們,像祁連山一樣壓在這裏,讓羌人歸順、歸化,幾乎讓羌人相信自己就是漢人。但是現在機會來了,有神靈相助,我們遇到了這個機會,讓漢人永遠失去這片土地的機會……諸位,這個機會就在我們手中,我不許你們讓它被別人偷走!」
他的目光從大帳穿出,直望向東方,天際只有昏沉的雲幕,將無窮無盡的雪花拋灑在空中,遮蔽住了所有人的視野,掩蓋了這片廣闊大地的本來面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