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江萌昊」三個字,莫甲三高大的身軀晃了一下。
尤雲生用手掂量着莫甲三妹妹需要的丹藥,十分漫不經心, 好像下一刻便要從身邊的窗戶扔出去一般。那些小圓珠般的丹藥在他掌心中互相撞擊着、翻滾着, 仿佛隨時都會跌落在地, 裹着灰塵躲進找不到的地方。
尤雲生的聲音帶着一些魔性:「是江萌昊吧?他在哪兒呢?」
&他……」莫甲三的喉結上下滾動,「咕」地咽下了好幾口唾液,最後啞聲道,「我不曉得……」
&不曉得?」尤雲生將丹藥拋得更高了些。丹藥在半空中散開, 而後逐一掉落,尤雲生卻看都不看, 只是隨手接着。莫甲三的目光緊緊黏在藥上,眼眶發紅,眼珠外凸, 視線隨着藥的軌跡上下挪動。他沉默了許多, 才從喉管中蹦出了幾個撕裂了的字:「我不……曉得,我沒有……見過他……」他要承認了, 江萌昊必死,而他應允了會報答恩情。
&那是人家胡說?」
莫甲三繼續生澀地應對:「他也許……看錯了……他看見的……並不是我……」進行這種對話宛若置身地獄, 仙人們的目光似能看穿一切, 於塵世中抓住摸不到的脈絡,牽扯出他人隱秘於心的因果。只是他還懷着一點僥倖,指望宗主只是故意詐他,不會真的用他三妹要挾,興許裝一裝,便能翻頁了。
&麼。」尤雲生的目光冷得如同寒冰。他的手掌倏忽一收,右手拿過了那精緻的白玉雙立人茶杯,將左拳置於杯口處,一根一根撒開。丹藥撲簌簌地掉進茶杯,還冒騰着熱氣的茶水將丹藥浸濕、吞卷,拉入更深處的瑩白色的杯底。片刻之後,藥丸化於水中,再也看不見了。莫家宗主尤雲生動作優雅地隨手一潑,茶水便連帶着丹藥一同被潑在了地板上。地板被潑出一大片水痕,在陽光下反射着慘敗的光。
&宗主……」莫甲三隻覺得眼前一黑,強撐着才沒有去撈茶水。他的兩隻手都微微發抖,但還懷着最後一絲希望,顫聲道,「這……這是……」
&你去查查江萌昊的事。」尤雲生瀟灑地揮着衣袍坐下,「尤家不養懷有二心之人。」
&
&三,仙魔自古以來勢難兩立。不要因為小恩忘了大義。不過,十天內若沒有消息,你三妹的命可就難保了。」
&主……」
&累了,去查吧。」
「……」
莫甲三的腦子一團亂麻,憑着本能走到了三妹的房間。
三妹莫朱又是靠着床柱讀詩,蒼白的嘴唇吐着婉約的句子。她與莫甲三的外形全然不同。莫甲三膚色黑,身材非常高大,而莫朱很瘦小,皮膚白得發青,好像是透明的一樣,裏邊血管清清楚楚。血管偶爾跳動一下,承載着活人的氣息。
莫朱抬頭看見了莫甲三,微笑着將書放在了一邊:「大哥。」
&妹……」
&哥,」莫朱的聲音也是細細的,「有楊滿庭的消息麼?」
&沒。」
&定要找到他,為二哥報仇呀。」
「…>
莫朱又道:「我呢,這樣活着,也沒什麼意思……但我一定要挺到楊滿庭死的那天。」
&妹……」莫甲三坐在了床沿,伸手輕輕攬住了妹妹的肩頭,又一下接着一下地,摸着妹妹那有些乾枯的長髮。那頭長髮毫無光澤,也不服帖,胡亂地支棱着,還大多分了岔,然而在莫甲三眼中看來,卻是最美麗的三千青絲。
他在十二歲時,父母便過世了,當時弟弟只有八歲,妹妹更是只有四歲。父母臨終時攥着他的手,懇求他照顧他兩個弟妹。他拉扯着他們長大,可謂什麼苦都吃過,直到十四歲那年成為了修士……
莫朱又道:「只要看見楊滿庭死,我也便沒有牽掛了。」
莫甲三嘆了一口氣,對莫朱道:「莫朱,你不能死。你也死了,我真要燒了自己的臉才敢去地府了。」二弟死時二十八歲,三妹也才二十四歲。
「…>
不知道與愛讀詩有沒有關係,她總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拖累。丹藥將噬咬她時間的螞蟻擋在了柵欄外邊,而她則是站在內側漠然地注視着一切。
接着,莫甲三離開了尤家,回到關葉時熙的小旅館。他對乙四講了白天的事,一臉倦容地坐在了凳上。
&乙四急道,「那怎麼辦呀?!」
&妨。」莫甲三說。
&妨?!」乙四高聲叫了一句,「什麼叫做『無妨』?!」
「……」莫甲三最後整理了一邊他做的盤算,「咬定了不曉得江萌昊的事情!宗主未必能夠確定萌昊在我們這。幾日之後我去長跪求他,也許宗主便肯信於我了。」這可能性是最大的。
&
&心,宗主內仁外義。作為四大仙家宗主,終日為除魔而奔波。即使為了天下蒼生,也必不至累及無辜,不會看着三妹去的。」
「……」
&人做事一人當。若宗主還不信我,罰我一人便是了,沒有拿三妹開刀的道理。」對於包庇入魔者,尤家一向不手軟,會將其囚於水牢,令人終生不得再見天日。水牢當中,八條石龍日夜吐水,水會浸到胸口,令人憋悶無比,每天退去兩次,又弄不死修士。修士要在其中度過好幾十年,而每一天,又都像是無數春秋。
&君……!」乙四看着甲三,眼瞳急劇縮小,似要滴出血去。
&多我自盡於家主面前。莫朱沒了價值,宗主再不管她,便是失了他的那份仁義。」作為最喜華麗的尤家的修士,莫甲三憎惡那種醜陋的背叛。
「……」
莫甲三卻沒有注意他的妻子,還沉浸於對事件的安排當中:「嗯,那樣的話,便要將殺楊滿庭一事託付給林九敘兄弟了,憑林九敘兄弟的武功和才智,必能替我報仇。如此,總算不負爹娘臨終前的囑託,為弟妹做了全部能做的事了。」
&君……」乙四看着甲三,覺得燭火下那任人擺佈的影子是夫君才好,而此刻手舞足蹈的莫甲三倒像是要飛遠了一樣。她不服氣。明明,她才是他的妻。莫甲三由衷地認為他的打算拯救了所有人、無人將會因此受傷,這刺痛了乙四的心。
&了乙四。」莫甲三又說道,「換我看萌昊了,你去瞧三妹吧。」
&乙四站起了身。她定定地看着夫君,半晌不動,好似一個鬼魅。從她的角度講,這是她給莫甲三的最後警告,莫甲三卻全然不覺,並沒有察覺到,他最親近的妻子期望他做的事是對江萌昊的無恥的背叛。
乙四稍等了一會兒,見甲三又揮了揮手,便也微笑了下,轉身走出房間。
她慢慢地走回尤家,卻並沒有去看莫朱。
八年以來,乙四一直是個最賢惠的妻子,精心照顧莫朱,從無任何怨言,以至於讓甲三忘了她也會有她的想法。
她直接去求見宗主,同時,心裏有一種歡快地跳動着、同時卻又無聊透頂的情緒。
人都是有着底線的。
她不想再被動接受莫甲三的一切安排,包括令自己失去他的那些安排了。
她只是想繼續擁有他的丈夫。
對着尤雲生,乙四笑了笑,說:「我有事情想要稟報……關於江萌昊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