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站在這裏做什麼?兄長呢?」無恤拎着一把彩漆美弓朝我走來。
「紅雲兒,明夷他,他是衛太子的……」我張了好幾次嘴卻始終吐不出「孌童」二字,我心裏那個謫仙一樣的男子,那個最喜乾淨的明夷,他如何能與這兩個字合在一起?
「你們都下去吧!」無恤打發了身後的僕役,拉着我走到一處幽靜的角落,「你都知道了?明夷告訴你的?」
我心痛地搖了搖頭:「蒯聵就是那日在汾水邊折辱我的人,我當日說我是男子,他卻還死抱着我不放。我不肯從他,他就扒我的衣服對我用強。他喜男色,他叫明夷佼奴,他把我咬成了這樣,他當年又讓明夷遭了多少罪?」
「是他……」無恤眼中陰雲驟起,他的臉繃得死緊,憤怒的雷聲仿佛即刻就要從我頭頂落下。可他忍住了,他閉上了眼睛,好一會兒才平息了自己猛烈起伏的胸膛,「阿拾,你放心,我一定會讓他後悔自己碰了你。」
「可他現在死不得。」
「我知道。」
無恤後來對蒯聵做了什麼我不清楚,只聽說趙鞅派軍隊送蒯聵回衛國的戚邑準備明年的奪位之戰時,原本驍勇善戰的衛太子居然沒有像往常一樣,御車執戈站在隊首,而是被人悄悄地抬進了一輛密不透風的馬車。他是缺了胳膊,還是斷了腿,我沒有興趣知道,但是明夷從趙府消失的事卻讓我憂心不已。
明夷不告而別之後,伯魯甩了侍從獨自出城去尋他,半路淋了一場雨,又因着幾日憂思難眠,回來後沒多久就病了。待我去看他時,原本添了肉的兩頰又陷了進去,面色也是不尋常的潮紅。荀姬說,他每日晨起、入眠總要咳上許久。白日裏稍好點,但吃不下什麼東西,精神不濟,人也有些恍惚。我給伯魯煎了幾天藥,但他心有鬱結,喝再多的藥也不見好。
這一頭,明夷走了,伯魯的病不見起色。另一頭,無恤離晉的日子卻越來越近了。
四兒因為急着要見於安,早早地就把行李備好了,每日坐在院子裏等日升日落,掐着指頭數着要出發的日子。
可我心裏越發慌亂,總覺得這個時候離開新絳,會出什麼亂子。
周王三十九年,暮春,晴明。
四兒一大早就把小院裏里外外清掃了一遍,不可久存的蔬果、肉脯都被理了出來,打算着一天內吃完,吃不完就明天帶着上路。前兩天洗淨晾乾的幾箱衣服又被她淘了出來,一件件攤在蒲蓆繼續曬太陽。
「死丫頭,現在是春天,你給我帶熊皮襖子做什麼?」無邪拆開四兒給他收拾的一個巨大的包袱,怨聲連連。
「小狼崽,你知道齊國有多遠嗎?走到那兒就是夏天了,我們要是再待上幾個月,回來可不就得是冬天了嗎?」
「阿拾——我們要在齊國待那麼久嗎?我聽大叔說,齊國到處都是死魚的味道,臭得很,我們能不能不去啊?」
「行啊,要不——你就留下來看家?」我把準備給伯魯的草藥打成了一個小包背在身上,一邊套鞋一邊對無邪說。
「你送了藥可早點回來啊。」四兒囑咐了我一聲,轉頭對無邪道,「狼崽最適合看家了,我看你還是別去了。」
「那怎麼成?我要是不去,誰看着趙無恤那小子!他要是想對阿拾使壞怎麼辦?」無邪拔高了聲音頗是激動。
「我會替你看着的。」四兒笑道。
「你?等你見了那個於安,魂都沒了,我還能指望你看着趙無恤?」無邪忿忿地把熊皮塞進自己的包袱,「臭就臭吧,死活不能讓趙無恤那小子佔了便宜!」
「行了,我先去趙府把藥送了,明天一塊兒去齊國吧。」我揉了揉無邪的頭髮,離開了院子。
等我把草藥託付給趙府的巫醫後,便去看望伯魯。他今天似乎比前兩日好了些,雖然咳嗽依舊,但精神已好了許多。
「今天太陽好,我扶你出去曬曬太陽?」我陪着伯魯進了早食,又提議去他的後院看看他養的魚。
「你明天就要和紅雲兒一起走了吧?」伯魯順從地讓我在他身上多加了一件外袍。
「嗯,在晉陽的時候就答應要陪他一起去齊國了,難得師父也同意。不過你放心,你的藥我都託付給府里的巫醫了,每天記得喝,會好的。」
「你不用擔心我,我這身子自己曉得,老毛病了,好得慢,但也死不了。」伯魯拍了拍我的手,扶着門邁步走了出去,「倒是你們兩個讓我放心不下。齊國現在亂得很,你和無恤要多加小心,有些事若是成不了,也不要強求。」
「嗯,我知道。我跟着他去了,也多個照應。有事在他身邊提點着,總會好一些。」
「自打遇見了你,紅雲兒變了很多,我看在眼裏不知有多高興。」伯魯一側頭用袖子捂着嘴又連着咳了好幾聲,「阿拾,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你說。」
「是人總是會犯錯的,紅雲兒以前要是做了什麼讓你難過的事,你別怨他,多想想他對你的好。」
「怎麼突然想到說這個?」我拍着伯魯的背替他順了順氣,心裏想來想去也記不起來趙無恤做過什麼讓我難過的事。
「沒什麼,隨口說的。」伯魯笑了笑,低頭繼續往前走。
「明夷的事你也別太擔心了,他不會有事的。」
「要不是我中箭受傷,他就不會回來,他不回來,就不會遇上讓他難過的人。」
「這不是你的錯,明夷一定不會怪你。」我扶着伯魯在後院的魚池旁坐了下來,「他許是有什麼急事離開了,過些日子說不定就回來了。」
「嗯,他一定會回來的……阿拾,我聽說衛太子出發前一日在酒肆里和幾個醉酒的遊俠兒打起來了,這事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怎麼了?」
「蒯聵的腳上被人剜了一塊骨頭,以後莫說駕車出征,能不能跑也尚未可知。」
「哦?有這回事?」我挑眉笑道,「他若作了衛侯,自有人替他打仗,瘸了癱了都不礙事。」
「衛太子當年以驍勇著稱,沒想到臨回國倒成了廢人。」伯魯拿了一陶罐魚食,自己抓了一小把,剩下的全都遞給了我。
我接過連魚紋黑漆小罐,用兩個指頭捏了一小撮魚食撒進魚池,原本躲在池底的紅皮鯉魚爭先恐後地遊了上來。我看着碧水之中爭食的鯉魚輕笑道:「驍勇善戰的武將若是不能征戰沙場,活着是沒多少意思。不過幸好廢人也能做國君,那些個沒禮數的遊俠兒總算沒壞了卿相的大事。」
「這事不會是你做的吧?」伯魯試探着問了一句。
我看着池中的紅鯉,抿唇笑道:「我?我與衛太子無怨無仇的,何苦要找他的麻煩?」
「嗯,這倒也是。」伯魯笑了笑,便不再追問。
這時,一個穿着褐色深衣的年輕男子突然從前院跑了進來。「世子——世子——」他大叫着衝到伯魯面前。
「郤理,何事驚慌?」伯魯看了那男子一眼,起身拍了拍手中的魚食。
「世子,被卿相派到平邑的趙大夫沒了。」男子喘着粗氣抬手擦了一把額頭的汗。
「趙大夫怎麼了?」郤理嘴裏說的趙大夫正是幾個月前被趙鞅派到平邑去的趙孟禮。
郤理看了一眼伯魯,吞吞吐吐道:「趙大夫的馬車在離平邑十多里地的一條山溝里被人找見了,聽說是駕車的馬瘋癲了……」
「你說沒了是什麼意思?」伯魯雙拳緊握,一張臉沒有半點血色。
「馬車附近有兩具屍體,臉都被野獸啃爛了,但其中有一個人穿了趙大夫的衣服。」
「你是說,我大哥死了?!」伯魯的身子猛地一搖,我伸手想要扶他,可還沒等我碰到他的衣袖,他已經雙眼一閉暈倒在了地上。
「世子——」我衝上去抱起伯魯的腦袋,大喊,「世子,你醒醒啊!郤理,快去叫人!」
伯魯被急忙趕來的侍衛背回了房間,府里的巫醫橋很快就帶着草藥趕了過來。他又熏又掐又揉,折騰了好半天伯魯才幽幽地醒了過來。可他醒後一言不發,任我們怎麼安慰勸說,都只愣愣地盯着頭頂的樑柱發呆。
「巫醫橋,這些是治驚厥的藥材,府里若沒有就趕緊派人上山去采吧!」我把寫了藥名的竹片遞給了巫醫橋。
巫醫橋把我寫給他的藥單讀了一遍,待墨跡風乾後慎重地收進了懷裏:「巫士,這些藥府里都有,只是——」他看了伯魯一眼,欲言又止。
「只是什麼?」我問。
巫醫橋往前湊了湊:「世子不是中了什麼妖邪吧?死了的趙大夫是因為世子才……」
「巫醫橋!」我即刻打斷了他的話,「世子只是體虛受了驚嚇,過會兒就會好的。你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卿相平日最忌多言,和趙大夫有關的話同我說說沒關係,若被旁人聽去了,你是想步巫醫吉的後塵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