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他衣襟的手猛地一僵。他承認了,怎麼辦?我還可以支撐多久?「我不想做你婚禮的祝巫,我也不會為你的孩子祈福紅雲兒,我一直以為我可以,但我做不到」
「不會有什麼狄族的女人,更不會有什麼你不想祈福的孩子。你不會是婚禮上的祝巫,你會是我趙無恤的妻子,等我們回到晉國,我會向卿父稟明一切,我會到太史府提親。」
「不!你不能違背卿相的意思,你還不是世子。」無恤的話如一聲驚雷在我頭頂炸響。
無恤用臉頰摩挲着我的頭頂,嘆息道:「阿拾,你難道從來沒有想過我會拒絕嗎?這一路,難道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
不是他說得不清楚,是我怎敢有這樣的奢望。他費勁心思,步步為營,這十幾年他做的所有一切也許都只為了能坐上那個位置。現在,世子之位於他而言觸手可及,我如何能奢望他會為了我停在這一步呢?
「卿相不會同意你娶我的,他是明知你我有情,才故意把你們的婚禮安排在了世子冊封禮之前。沒有婚禮,就沒有冊封禮,這就是他想要告訴你的話,他說的很清楚,而你也很明白。」
「我趙無恤要的東西,難道還要靠一個莫名其妙的狄族女人來給嗎?」無恤冷笑一聲,握着我的手臂把我從他懷裏拉了出來,「阿拾,是你告訴我的,這世上實現目的的方法有很多種,也許迎娶那個狄女是最快最方便的方法,但這絕對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娶的只有你,我想牽的只有這雙手。」
「如果卿相不同意呢,如果他執意讓你迎娶狄族公主為妻呢,如果他為此要奪了許給你的世子之位呢?」我抬頭凝睇,無恤一彎嘴角,揚起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那就看看,還有誰能坐上那個位置吧!」
我仰望着身前的男人,不自覺便痴了。他早已不是那個任人欺凌的奴隸,他是天生的強者,他擁有睥睨天下的氣魄,而此刻他的眼睛裏沒有氣吞四方的野心和,他的眼睛裏只有我,只有我淚流不止的臉
無恤低下頭輕吻着我的眼睛,他溫醇低沉的聲音似要將我一點點地融化在他懷裏:「阿拾,和我回去吧!沒有人可以分開我們,我向你保證。沒有人」
我閉上眼睛感受着他在我臉上的每一次輕觸,他的手撫上我的臉頰,我的眼角、發梢,他像溫暖的海水將我攏進了他的身體。我嘆息着汲取着他的溫暖。我愛這個男人,我不想離開他,誰也不能把他從我身邊奪走。
於安再次出現的時候,無恤已經將我抱上了馬背。他提韁正欲上馬,一回頭卻發現於安就站在兩丈開外的一棵大樹後。
無恤轉身看向他,於安從樹幹背後走了出來。
兩個男人就這樣隔着兩丈的距離默默地注視着對方。
我直覺在他們中間有一股不尋常的氣息正在慢慢地凝聚,忙俯身按住了無恤的肩膀:「別責怪他,是我逼他告訴我的。」於安為了我,違背了他與無恤之間的約定,而我實在不希望他們因此而傷害了彼此多年的情分。
無恤拍了拍我的手,回頭沖我微微一笑:「我知道,這世上沒有幾個男人可以拒絕你。所以,這一次,我不怪他。」
無恤翻身上馬,一手持韁一手攬着我的腰,踱到了於安面前:「小舒,我要帶阿拾回去了。你若做完了你要做的事情,也早點回吧!四兒,還在你屋裏等着你。」
於安抬頭直視着無恤的眼睛,片刻的靜默後,他笑了:「好,我知道了。」
無恤亦微笑頷首,然後策馬回身帶着我朝曲阜城方向慢悠悠地行去。
他們之間的感覺透着一種說不出的詭異,我抓着馬鬃回頭望去,於安仍一動不動地立在迷濛的晨光中。
「他是我的朋友,他只是擔心我。」我抓着無恤的手小聲道。
無恤摟在我腰上的手緊了緊,微笑道:「我知道。」
半個時辰後,座下的黑馬將我們帶回了小院。院門口,四兒正將一個背着藥簍的白髮老者送出大門。無恤翻身跳下馬背,雙手一舉把我抱了下來。
「醫師,阿魚的傷勢怎麼樣了?」無恤向老者詢問道。
老者施了一禮,回道:「病者的傷口剛好在骨縫之間,很乾淨,沒留下什麼碎骨渣。手雖然沒了,但性命無憂。」
「這樣就好,多謝醫師了!」無恤長舒了一口氣,抬手對四兒道:「四兒,替我好好送送醫師。」
「諾!」四兒攙扶着老醫師緩步朝巷子口走去,路過我身邊時,她突然重重地朝我眨了兩下眼睛。
我還沒領會四兒沖我眨眼的意思,無恤已經捏住了我的手:「阿拾,我現在要進去看看阿魚,你要一起來嗎?」
我瞥了一眼四兒的背影,對無恤微笑道:「你先去吧,我還有幾句話要交待四兒,一會兒就過來。」
「好。」無恤捏了捏我的手指,轉身邁進了院門。
我在巷子裏站了一會兒,四兒把老醫師送到巷口後,就一路小跑地奔回了我身邊。
「你可回來了。」她抓着我的手小聲道。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
四兒探頭看了一眼院門,而後湊到我耳邊低聲道:「剛剛太史派人送信來了。」
「鬼鬼祟祟的,我以為發生了什麼大事。信呢?交給無恤了嗎?」我一邊說一邊拉着四兒的手往院子裏走去。四兒手上猛地一用勁,扯住了我:「不是我鬼鬼祟祟,是送信來的人奇奇怪怪的。那人囑咐了好幾遍,讓我一定要把信先交給你,而且不能讓趙先生瞧見。」
「哦?」師父這是做什麼,大老遠派人從晉國送信來,難道晉國發生什麼大事了?「信在哪裏?快拿來我看看!」
「在這兒呢!」四兒低頭從衣襟里掏出兩塊疊得方方正在的帛布交到了我手上,「阿拾,於安怎麼沒和你們一起回來?」
「無恤帶我先回來的,於安還要安葬由僮和魚婦。不過我們路上走得慢,看樣子他也快回來了,你可以在這兒等他。」我抖開其中一條帛布,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小字,看筆跡這信的確是史墨所寫。
「好,那我就在這裏等他吧!伙房灶上有新煮的肉粥,你早上沒吃早食就出門了,現在可是餓了?先去吃一點吧!」四兒踮腳朝巷子口望了望,轉頭對我說。
「我先看看師父的信,等於安回來,我們一起吃吧!」我撫了撫四兒的背,快步邁進了門檻。
史墨一共派人送來了兩封信,寫得滿滿的那封是給無恤的,第二塊帛布上只有一句話,是史墨寫給我的。
不出我預料,晉國果然出事了,準確地說是趙鞅出事了。
我之前一直沒有想明白,趙鞅為什麼會在這個節骨眼上取消伯嬴和伍封的婚事,又為什麼突然讓無恤迎娶狄族的公主。即使他早在十幾年前就已經做好了北進的計劃,但是這一切卻又都顯得那麼急躁而倉促。
待我看完史墨的信後,終於明白了這背後的原因趙鞅病了。
史墨在信中提到,趙鞅在一個月前的一次家宴上突然暈倒了。他昏迷數日,不省人事,最後連行蹤成謎的扁鵲也被請進了趙府。隨後,在扁鵲的治療下,他終於醒轉了過來,但他卻做出了一系列在旁人看來極為草率和怪異的事。比如,將抵死不從,絕食多日的伯嬴嫁到了代國比如,逼迫無恤捨棄我,迎娶狄族公主。他不是個無情的父親,他只是沒有時間了。
趙鞅一死,晉國的大權就會落到智瑤手上,而智瑤對北方的土地一樣充滿野心。趙鞅為無恤向狄族求親,而智瑤同樣在為智顏向狄族求親。趙鞅知道,在他死後,趙氏和智氏之間終有一戰,而誰獲得了北方的支持和土地,誰就能讓自己在戰爭中擺脫腹背受敵的危險。
趙鞅不是在逼迫無恤在我和世子之位之間做選擇,他是在為自己的兒子鋪路,他是在為趙氏的百年基業儘自己最後一點力量。
天啊,我該怎麼辦?
無恤必須娶她,如果趙鞅病重不治,無恤就必須在他死前得到北方鄰國的支持。
這不是一場成婚禮,這是一場即將到來的戰爭。
從城外回來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如果無恤要違抗趙鞅安排下的婚事,如果回到晉國後趙鞅真的要拆散我們,那我們該如何勸服他,如何反抗他?我不想把自己心愛的人讓給任何一個女人,不管她是晉國的貴女,還是外族的公主。在看清了自己的心後,我已經做好了要不惜一切代價與趙鞅周旋到底的打算。可現在,史墨的一封信卻徹底把我逼到了角落。趙鞅不再是高高在上、咄咄逼人的對手,他只是一個身染重病卻始終放心不下兒子和家族的老人。我一路高昂的鬥志,好似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