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余慕嫻攥住了手, 休平治微微一愣, 方才記起他正在壘石場中。
&騙我?」將聲音壓低, 休平治不敢置信地瞥了余慕嫻一眼。
&是不騙休少爺, 少爺如何會跟着慕嫻來此處?」不動聲色地轉到休平治背後, 余慕嫻定目便瞧到羅昌率先帶着流民繞到了休平治身後。
而此時休平治卻是瞪大了眼, 尋着羅昌的影子。
他方才明明是看到了的!
但此刻卻不見了!
壘石場中無人知曉休平治的心焦, 站在休平治背後,余慕嫻暗暗與羅昌一交換眼色後, 便瞧到羅昌即被兩個壯漢遮到了流民中。
羅昌一推到人群中, 即推搪了身邊的高個兒一把,助其擠到余慕嫻眼前。
&人, 你們何時放我們出去呀?」擠在前面的壯漢掄着扁擔,衝着休平治身影高喊,「我們可是聽您的話聚來的!」
壯漢話音一落,聚在起身旁的流民們隨即幫腔道:「對啊!大人!你何時放我們出去?」
被流民的喊聲弄得一晃神, 休平治猛地一轉身, 便瞧到一個高了他半頭的壯漢正對着他的腦袋掄起扁擔。
盯住壯漢肩頭的扁擔, 休平治小退半步, 卻被曹啟扶住。
&爺?」瞪過余慕嫻一眼, 曹啟暗暗緊緊了手中的刀柄,心道,若是那扁擔敢下來,他便先一步要了那賤民的命。
察覺到曹啟動了殺心,休平治瞟過曹啟,示意他莫要再此時打草驚蛇,引得流民作亂。
得了休平治的信兒,曹啟忙轉身,一邊將刀插回刀鞘,一邊瞪圓眼望着壯漢,怒斥道:「喊什麼喊,沒見到少爺正玩鞭子嗎?」
&曹官爺,您這話兒卻是說得荒唐了!」聽曹啟將身旁的男子喚作「少爺」,趕在人群里湊熱鬧的阮大種將壯漢手中的扁擔奪下,掏掏耳朵道,「剛剛我才聽二木說,是府衙里的大人要我們這些流民到他那處去!怎麼我們一來,他就變卦了?」
&大種!你是前幾日的軍棍還沒吃夠麼?」見挑事的是個「熟人」,曹啟的臉色瞬時有些難看。
雖說這壘石場裏全是些「鄴城刺頭」,但這些刺頭卻是有真有假。真的,就是如阮大種這般,天不怕地不怕,愛打打,愛罵罵,反正罰完了,只要沒死,他便是繼續與壘石場的規矩對着幹。
至於假的……那便是因着他身邊這少爺引出來的虐債。
長生郡休家獨大已不是一朝一夕,故而他們這些為官的討好休大人的獨子也算不得什麼大罪過。
甚至斷為約定俗成也合情合理。
但休府的少爺與尋常郡守府的少爺不同。
尋常府的少爺,至多愛個古玩字畫,逗鳥蓄伎,再不濟,染上個賭癮,也就算登峰造極了。
而他們的休少爺,卻是個百年難遇的奇人。美人銀子不愛,獨獨喜聽說書人講亂世將軍。單是喜歡聽也就罷了,他還日日念叨着要作個橫刀立馬的大將軍。
想做大將軍,原也不是什麼大毛病,但攤到休少爺身上,便是苦了他們這一群官差。
正如長寧城中的主事為了順休少爺的意,隨意逮了兩千流民來壘石場充數,長寧府衙負責造的冊子的官員也偷偷將些許流民從冊中除名,以顯鄴城流民忠君之心如鐵石。
記掛住身邊的休少爺滿腦子都是朝着那楚國盡忠,曹啟汗涔涔地等着他手下人領兵回援。
見着曹啟浮了一腦門子汗,而休平治一眼冷漠,余慕嫻當下知曉曹啟瞞了休平治一些事。
而這些事全與休平治有關。
琢磨着杜再思道休平治其人志慮忠純,余慕嫻朗聲道:「諸位父老且靜靜!我是年前在場中做工的余小子!方才喊大家來聚的人是我,不是休少爺……但大家不要急。我有幾句話,想當眾與休少爺說說道道。余小子我想替着諸位說話,所以勞煩諸位在我說錯的時候,把對的喊出來。」
余慕嫻話音一落,休平治隨即多看了余慕嫻幾眼。
&當真是從壘石場中出去的?」休平治率先轉到余慕嫻身前居高臨下。
視線被休平治擋去一半,余慕嫻仰頭正要答,卻聽身後傳了一聲吆喝。
&啊!我們憑什麼信你是從這裏出去的?」
此聲一出,圍在周遭的流民又是群聲鼎沸。
&啊!這小子若是從這裏出去的,哪能轉眼就換了身官服回來……」
&服倒是不難,但……可別是那些狗官弄回來使壞的!剛剛那二木不是說了麼,這小子是回來要我們去造冊的……你可不知道,我聽人說了,那些去府衙造冊的,都給人弄死了……」
&能吧!那小子不就是造冊出去的?」
……
低眉聽着周遭幾個聲大的拼命說造冊的壞處,余慕嫻望了休平治一眼,示意他低頭。
&得?」瞥了曹啟一眼,休平治俯身與余慕嫻咬耳朵。
&一事只說一遍。」余慕嫻湊到休平治耳畔道,「這裏面的流民並不忠於楚。」
&聽余慕嫻道壘石場中的流民並不願與楚國共存亡,休平治身形一頓,「此事當真?」
&是當真。」余慕嫻望着休平治的眼睛道,「讓這般人與你殉國,你也不嫌他們齷齪?」
&休平治嘴角一勾,拉開與余慕嫻的距離,道,「你倒是懂我!」
&如何算懂?」趁機奪下休平治手中的馬鞭,余慕嫻抬目與休平治一笑,「多謝少爺!」
話罷,余慕嫻捏着馬鞭轉身朝着姚二木走。
方才在休平治俯身時,她便瞧見姚二木滿面通紅,似乎在與身旁人爭執。
盯着余慕嫻的背影,休平治抬手止住曹啟的動作:「莫亂動。」
&少爺。」順從的立在休平治身側,曹啟瞧見余慕嫻揚起了馬鞭。
&的一聲響,因馬鞭而起的塵土嗆得站在余慕嫻熟身後的休平治一陣咳嗽。
&咳……」
當着休平治的咳嗽聲充耳可聞,余慕嫻抬手將馬鞭折到手中。她原是不會使馬鞭的,多虧了楚玉姝收下的王五。若不是王五那日硬要帶她打馬入長寧城,她余慕嫻此生怕是只願坐車。
抬手鬆松筋骨,余慕嫻沖目驚口呆的姚二木笑道:「姚大哥!」
&見平日連小石頭都搬不動的余慕嫻竟是耍起了馬鞭,姚二木顫了半天,終是「撲通」一聲跪到了地上,「余大人——」
聞姚二木喚了「余大人」,余慕嫻猝不及防。
待瞧見身邊黑壓壓的人皆是跪到了她周圍,余慕嫻正色走到姚二木面前,將其扶起:「姚大哥!我們原是通鋪的兄弟,你又何必在此時向我行這般大禮?你這般行事,委實讓我不安……」
&安?有何不安的?」出聲打斷余慕嫻的話,休平治瞥了一眼余慕嫻手中的馬鞭道,「你這般說話,真是耽擱本少爺回府用膳!囉囉嗦嗦真是有傷長寧體面。」
話罷,休平治轉身沖曹啟道:「你跪下!」
&少爺!」曹啟賠笑跪到休平治眼底,「不知少爺有何吩咐?」
&本少爺趕着回府用膳!」休平治斜眼望了望羅昌,道,「但你也知道我爹爹的脾氣……這事兒沒辦完……怕是不好交代……」
&不知少爺要辦何事?」曹啟微微起身。
&是余大人要辦的事。」休平治覆手朝着余慕嫻走了幾步,「就是放這些流民走。」
聽休平治道要攆人,曹啟喜上眉梢:「不知少爺想要他們幾人幾時走?」
&部現在都滾……但……」休平治拉長聲音,指着羅昌的方向道,「得把那人留下!」
&哎哎!」曹啟順着休平治起身,朝周遭喊,「走啦!走啦!少爺發話了!你們可以走啦!」
&大人!」見繁複之事被休平治一句話便解了,余慕嫻蹙眉,「此行不妥。」
曹啟大搖大擺地晃到余慕嫻身前道:「如何不妥?」
&要造冊!」余慕嫻不假思索。
&冊?」休平治挑眉,「那還不容易?曹啟,你派人去府衙尋一人來,我們在此處便把冊造了!」
&被休平治說風便是雨弄怕了,曹啟顫顫巍巍地朝着休平治一拜道,「少爺不知,這壘石場距府衙約有數十里……」
&便去尋紙來記!」聽不慣囉嗦,休平治晃了晃手中的馬鞭。
&瞧着休平治手中的馬鞭要落下來,曹啟叫苦不迭。
他早就知曉造冊一事。但造冊卻不是這壘石場中那些真刺頭受用的。
壘石場中的真刺頭,不是長寧城中的流民。長寧城裏的流民,多是些苦主,給些錢糧哄哄,便歡天喜地的跟着府差去府衙造冊了。而壘石場中的真刺頭,卻不是那般好對付。雖然一個個都穿得破破爛爛,卻是個個都懷着故國故土,不願來長寧享福。
呵!真是晦氣!他曹啟活了這般多年,還真沒見過這麼多骨頭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