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庠看到了馮京,稍微愣了一下,隨即從懷裏掏出了一把傳單,塞給了他,還囑咐了一句,「趕快發了,回頭喝酒。」
馮京真是想不到,自己有一天居然要去發傳單,他覺得世界一下子都灰暗了,這是個什麼鬼地方啊?
遲愣了好久,等到宋庠都發完了,馮京一張都沒發出去,宋相公這個氣啊!
「百無一用是書生!」
教訓之後,宋庠劈手奪過傳單,又說道:「不願意發,回頭兒就幫我頂兩堂課,老夫這個嗓子啊,都快毀了。」
馮京心說我眼睛還瞎了呢!
如果不是模樣沒變,他真懷疑遇到了假的宋庠!
開什麼玩笑啊,以老宋的身份,哪怕充軍發配,哪怕餓死了,也不該這麼丟人啊?誰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
好在宋庠沒讓馮京凌亂太久,他發過了傳單,就匆匆拉着馮京回到了家中,宋公子提着寶劍,兩個家丁拿着刀槍,三個人扛着羊腿回來了,他們的兵器上面還帶着血。
宋庠皺了皺眉,「怎麼,又打架了?」
「兒子沒動手,是濺上的血。」
宋庠嘟噥了一句,似乎在罵什麼,然後就擺擺手,讓他們趕快架上大鍋,煮羊湯喝。
馮京看得目瞪口呆,他低聲問道:「世伯,莫非街上有打架鬥毆,還有流血的?」
宋庠沒好氣道:「這算什麼,前些日子,每天都有腦袋掛在街口呢!」
「啊!」
馮京一下子趴下來了。
「世伯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莫非這西北成了人間地獄了?」
宋庠哼了聲,「地獄不敢說,反正不是好人待的地方!」
宋家人做晚飯,宋庠拿出了一包茶葉,沏了一壺茶。難得見到熟人,他把話匣子打開,和馮京說起了這些日子的情況……其實吧,王寧安剛來蘭州的時候,情況還好,可問題是西域傳來了黃金的消息,王寧安又大張旗鼓,跑去洛陽宣揚。
連帶着文彥博也跑了,沒有人管着,許多鄰近的人知道了黃金的消息,紛紛跑到蘭州,想要加入到淘金大軍之中……
「你想想,敢去西域淘金的,都是些什麼人?」
馮京猶豫一下,「我聽說有不少豪商,世家,還有武夫。」
宋庠晃了晃手指,老氣橫秋道:「一言以蔽之,都是惡人!」
宋相公是大吐苦水,之前王寧安到了蘭州,就帶來一大幫被發配的官吏,宋庠也是其中之一,另外就地安置了許多老兵,再有周圍歸附的部族頭領,也都聚集在這裏。
除了大宋的子民之外,還有一些西域,大食的商人,奇奇怪怪,什麼顏色的都有。
「貪官、污吏、兵痞、頭人、奸商、胡人,加上最近跑來淘金的,山賊,流氓,惡棍,無賴,潑皮,二流子……」宋相公說着,嘴角都抽搐了,「你想想吧,這幫傢伙都湊在了一起,還能有好嗎?」
馮京長大了嘴巴,簡直無言以對,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西北居然是這樣的情況?一大堆人渣湊在一起,就算地獄也要遜色三分啊!
宋庠的話當然有誇張的成分,但是不得不說,隨着淘金熱,大量的人口湧入,原來的治安體系崩潰,打劫,偷竊,鬥毆,甚至殺戮,層出不窮。
好多帶着財產過來,想要去西域發財的人,還沒等出發,就被別人給偷了,搶了……哭都沒地方!
還有很多西北的土匪,山賊,刀客,豪強,他們也湊過來了,西北大漢,脾氣自然不能小了,一言不合就動刀子,打架殺人,都是家常便飯,每天不死幾個,都好像白過了似的。
顯然,宋庠已經習慣了,可馮京聽得心驚肉跳,渾身顫抖。
「世伯……這麼危險,您,您老怎麼還上街發傳單啊?」
宋庠灌了一口茶,嘿嘿笑道:「沒法子啊,不去不成。」
他指了指周圍的幾個彪形大漢,「看見沒有,這是我花錢雇來的。」
馮京看了看,果然有五六個,他們身體強壯,一個個凶神惡煞,手裏都拿着兵器,警惕十足,在宋家的院子裏不停巡邏。
「世伯,以您老的身份,怎麼沒人配屬護衛啊?」
宋庠冷笑連連,「你個傻啊,就算我上書請求,那幫人就能給我派人嗎?」
「為什麼,他們怎麼敢不派?」馮京不解。
「他們就敢!」宋庠教訓道:「小子,你要清楚,這裏是西北,不是京城!文寬夫那個老不要臉的,他就不是好東西,手下用的都是大宋發配的貪官污吏,我讓他們派人,他們也會推三阻四,拖延時間。就算派了,也會派一幫老弱病殘,光吃飯不幹活的。到時候是老夫保護他們,還是他們保護老夫?」
宋庠哀嘆道:「所以啊,還不如老夫直接花錢,雇一些好手,他們可比官吏痛快多了……只是錢也多了,沒法子,老夫只能多開課,多教書,多掙錢,不然啊,這一家老小別說喝西北風,弄不好,都要身首異處!」
馮京真的目瞪口呆,嘴巴合不上了。衙門不管用,要去僱傭武士保命,這都亂到了什麼地步啊?
「世伯,朝廷都靠不住,這,這幫人行嗎?」馮京聲音很低,但是離着十幾步外,一個彪形大漢似乎聽到了什麼,目光如鷹,迅速射來,馮京只覺得後背發緊,心頭哆嗦。
宋庠無奈搖頭,「他們當然可靠了,老夫告訴你吧,這些都是當初打橫山的兵。離開了軍營,又沒有地方去,就被組織起來,成立了什麼保安行……他們背後是王寧安的弟弟管着,其中不少都是王家軍的人,厲害着呢!除了要錢狠一點,別的沒說的。反正啊,他們要是出了紕漏,老夫就去找王寧安,讓他丟大臉!」
這時候有個一隻眼的老兵走到了宋庠的背後,冷冷一笑,「宋相公,哥幾個是王爺的人,就不會給他丟人!要真是出了事情,我把剩下的一隻眼也挖給你!」
「別!」
宋庠一躍而起,滿臉是笑,「老夫也就是發發牢騷,誰也不是鐵打的,你們盡心老夫就領情了。回頭再買十斤酒,一隻羊腿,讓弟兄們涮火鍋吃。」
獨眼老兵笑了笑,「宋相公夠意思,弟兄們就不會讓相公失望,請宋相公放心就是。」說完,他大聲嚷嚷道:「宋相公賞酒賞肉,誰要是光知道吃,耽誤了正事,老子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給宋相公當酒壺!」
我的天啊!
這也太兇了!
馮京嚇得小臉慘白,宋庠倒是習以為常,「一句話,閻王好見小鬼難扛,當着王寧安,文彥博,老夫敢倚老賣老,他們不能把我怎麼樣!可面對這幫人,老夫還真不敢耍橫,把他們得罪了,晚上摸到臥房,把腦袋割走,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馮京算是服了,心服口服,就算地獄也不過如此。
老天爺啊,你打個雷劈死我算了,也省得讓我在這遭罪!
馮京無語問蒼天,宋庠看着他的狼狽樣子,就想起了當初的自己,拖家帶口,不也是十分不適應。
可有什麼辦法?
想活下去,就要學會適應,宋庠還越發遊刃有餘了。
他老倌兒心裏清楚,亂象持續不了多久,只要等河西走廊打通,這幫人都會去西域的,到時候蘭州就成為進入西域的門戶,四方客商雲集,八方商賈聚會。
而且阿爾泰山又發現了金礦,到時候無數的黃金寶石,都會運到蘭州……文彥博那個老貨到處圈地,恨不得到處貼上「文」字。
老夫雖然比不上他,但是也要抓緊攢點資本,弄個金銀店,說得再多,都不如兜里的錢實在!
其實在眾多的亂象背後,還是有規律的。
那就是實力和財力!
完全可以把發生的一切,視作前往西域之前的預演。
如果在這裏都活不下去,那就趁早回家,免得丟了性命,如果能在蘭州混得如魚得水,沒準在西域就能成為一方豪強……很殘酷,很無情,可畢竟有希望在,就能吸引無數愛冒險之人。
混亂中,帶着沛然生機,這就是眼下的蘭州!
……
「該出兵了!」
王寧安從京城回來,也發瘋了,實在是太亂套了,他真想狠下心,把渣滓全都清理掉,推到外面,挨個砍腦袋……可理智又告訴王寧安,鬧得越凶,手段越狠的人才能在西域活下來,把他們砍了,西進運動就會徹底失敗!
沒辦法,只有把他們儘快送走,來個眼不見心不煩!
倒是文彥博挺坦然的,「二郎,現在你手上能動用的兵有多少?」
「不到三萬人,加上王韶的兵力,能有五萬,涼州和甘州的西夏人馬應該在七八萬以上,如果把普通的部民男丁都拉起來,應該有十幾萬人,甚至二十萬人……」說到這裏,王寧安也露出了苦笑,打起來,他的勝算不小,但是要想全盤控制,還是有些難度。
他低頭思量着,突然發現文彥博一臉鬼兮兮的笑。
「寬夫兄,你是不是又有壞主意了?」
文彥博把臉一沉,「老夫這是謀國之策,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你再胡說八道,老夫可要生氣了!」
王寧安毫無誠意賠罪道:「算我錯了,你快點說吧!」
「其實很簡單,只需提高糧價即可!」文彥博笑嘻嘻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