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到春季,是敵軍偷襲的高頻時期。這個時候,餓了一個冬天的他們,基本上是已經到了極限,亟需進入大周朝邊境搶食物。
鍾離徹去年在帝都,沒有參加驅逐戰,但前兩年卻都是有參加過的。今年他沒有回帝都,便仍由他帶兵出擊。
軍隊中各個將領分別屬於不同的派別,他是知道的,可是他怎麼也想不到,他們會在這關鍵時刻動手。
他帶着自己的嫡系軍隊出擊之後,在約定的地方沒有找到原定的負責押送糧草的部隊,反而被敵軍偷襲了。
這也就罷了,在茫茫草原上,敵軍餓得出來打游擊很是正常。
可是當他帶着部下打退敵人的襲擊,按照原先的計劃誘敵深入的時候,竟然沒有看到原本該支援的隊伍!心知情況有變,他很快做出決定,帶領人馬一路急趕,離開原來的地方。
沒想到他帶着隊伍才走了不多遠,竟然遭到敵人方面兩邊夾擊。
必定是有人泄露了他的作戰計劃——或者說有人通敵叛國,這讓他雷霆震怒,可是無論怎麼震怒,將軍隊帶回去才是該做的。
原本支援的大軍沒有來,反而來了敵軍,猝不及防,即便他帶兵已經有自己的一手,也不得不慘敗。
拼死清出一條血路,帶着剩下的二分之一隊伍撤退,往茫茫草原深處進發。
說是草原,其實因為如今冬雪很厚,和雪原差不多。
他帶着大隊一路急趕,後頭追兵一直緊追着,情況很不妙。
沒有糧草,身上帶的食物也僅夠五日食用,他一路上心急如焚。
但他畢竟也是有真才實學的,也曾在這片草原上打過獵,對草原情況比較了解,硬是帶着隊伍撐了十多日。
可是環境惡劣。食物短缺,戰馬飢腸轆轆,即便是他,也阻止不了有士兵掉隊或者感染風寒而亡。加上身後追兵不斷,兩軍不時交戰,死去的人越來越多。
每一個士兵都是他親自帶出來的,和他一般都很年輕,有些未曾成親。有些或許才娶了美嬌娘,有的可能剛剛有了牙牙學語的孩子,這些人,越來越多地死在這片雪原中了。
看着士兵越來越少,鍾離徹的自責和憤恨,幾乎把他壓垮。如果不是還有士兵活着,等着他帶他們脫離困境,他恨不得上去和敵人同歸於盡。
同生共死過的感情,他很了解,正因為了解。他在灰心絕望之後,又勃發出強烈的求生意志。他要帶着剩下的這些兄弟活着回去,找那些人算賬!
抱着這一股信念,他一路上命令跟着自己的士兵宰殺馬匹充飢,因為失去的兄弟很多,所以有許多多餘的馬匹,他們靠着吃馬肉,挨過了一日又一日。
每一個活着的士兵都生出一股一定要活着回去,替死去的兄弟報仇的心理,咬着牙熬了下來。
只是馬匹卻越來越少了。最終,要殺他們身下的坐騎了。
每個人都不願意,可是每個人都知道必須這麼做。
所有人都和自己的坐騎打過一次又一次的仗,早就建立了深刻的感情。可是到了這種時刻,卻不得不含淚向自己的坐騎伸出了屠刀。
心裏的恨,心裏的痛苦,在每一個人身上、心上肆虐,最終這種恨都轉化成了求生的意志。
後來,他們甚至覺得自己就是雪原上的狼。綠着眼睛,為了活命而掙扎。
他們整整熬了十多日,終於到了草原邊上,來到了一座小山上。
小山兩邊和後面,都是高聳入雲的雪山,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鍾離徹往這個方向趕,是知道這座小山易守難攻,是他唯一的機會。
到了小山後,他們忙着在山腳下布下陷阱,然後守着小山,準備打陣地戰。
陷阱堪堪布好,敵軍已經趕上來了。
這是一支三千人的隊伍,看起來雖然落魄,但是比起鍾離徹他們卻好得多了。
「咱們一千多的兄弟,如今只剩下一百多個。他們一萬人追擊,也折損了六七千,值了。」一個士兵紅着眼睛說道。
「沒錯,值了……」又有士兵應和。
鍾離徹抿着唇覆在冷硬的土地上,聽着士兵們低聲的交談,沒有錯過他們語氣里的悲傷。
無論殺了多少敵人,死去的戰友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不是因為戰術不當或者那些士兵太弱,而是因為軍營中有人出於私利的陷害!這是不可饒恕的!
想到那一個個在雪原上永遠閉上了眼睛的戰友,鍾離徹閉上了眼睛,他如今甚至慶幸,他只帶了一千兵馬出擊。
或者這也是那些人出手的原因吧,主要是除掉自己,沒有打算除掉他麾下所有的士兵——損失的人數過多,老聖人必定龍顏大怒,下令徹查。他們不敢冒這個險,只好選在春季,在他帶着小隊兵馬出擊之際出手。
西北苦寒,又零星下起了小雪,鍾離徹一行人沒有太多禦寒的衣物,又飢腸轆轆,卻硬是在小山上撐了五日。
只是五日過後,已經有許多人因為飢餓、因為寒冷變得虛弱不堪了。
這五日中,山下的敵軍曾經突襲過幾次,可是他們也不好受,最後乾脆不撤退、不進攻,要將山上的隊伍磨死。
這日一早,天空中出現了太陽,只是陽光中的溫度太低了,和不出沒有多大區別。
鍾離徹餓得肚子一陣一陣痙攣的痛,他抬起手,可是幾乎抬不起來——所有馬已經被殺光了吃肉,他們已經兩日沒有吃東西了。
若在平時,兩日不吃東西算不得什麼,可是在如此嚴寒之地,要靠食物的熱量抵抗寒冷,還要高度警惕敵軍打來,他們已經虛弱到了極點。
「將軍……」虛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不行了,你們、你們殺了我……吃些東西……一定……一定要活着回去……」
鍾離徹木然地調轉目光,看向身邊趴在地上的一個年輕的士兵——這個時候,他幾乎看不出對方的樣貌了。因為這個人看起來足有五十多歲!
聽清楚了那句話,也將那句話放進腦子裏轉了一圈,理解了他的意思,鍾離徹雙目濕潤了。但他很快咬着牙,用最後一絲力氣嘶吼起來,
「我絕不吃我的戰友,我們這支軍隊,絕對不會吃自己的戰友!」
即便是嘶吼。音量也低得嚇人,離得遠一些的根本聽不到他在說什麼。
「將軍……將軍……你們要活着……活着回去……報仇……幫我們……幫我們報仇……」那士兵氣若遊絲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你們都得活着,回去給自己報仇!我絕不幫你們報仇,絕對不幫!」鍾離徹咬了一口自己的手臂,厲聲道。
這次他的聲音大了起來,活着的士兵都清楚地聽到了。
可是只有急促的呼吸回應他,許多人已經餓得說不出話來了,甚至他身邊的副官。
鍾離徹側臉,看向自己身邊的副官,見他臉色如灰。趴在地上,咬了咬牙,掏出一把匕首熟練地割開手腕,將手腕塞到副官的口裏。
隨着血液流失,他鬧到一陣一陣發暈。
抬起眼睛,看到的是很乾淨的天空,還有陽光耀眼得叫人流淚。
寒冷的風吹過來,似乎帶有一種若有似無的花香,就像那個三月,他遇上她時聞到的那樣。那麼芬芳。
我再也見不到你了,再也見不到了。我原來以為,不回去,我總有一日要忘掉你的。可是你卻在我腦中生根發芽了。
再見了,我的華恬。
鍾離徹收回手,撐着地上的泥土艱難地坐了起來,他額頭上流出了大量的虛汗,眼睛被陽光一照,眼睛乃至腦袋裏一片五光十色。
他算錯了。早該在能動的最後一刻,去殺幾個敵人再死的。
他功力深厚,此刻已經到了這種關頭,其餘的士兵呢?
也許,活着回去,是他說出來的空話。
看如今的狀況,沒有人能夠活着回去的。
他掉轉頭,看向因為他的動作而看過來的目光,一一回視。
我不願意餓死,我要死在戰場上。
在他的目光中,不斷有人搖搖晃晃着坐起來,回以同樣堅毅的目光。
仿佛發生了神跡,原本餓得連話也說不出來的人,竟然能夠坐起來,慢慢地站起來。
我們同生共死,我們要死在戰場上,死在敵人手中!
這是軍人的榮耀,這是軍人的宿命,這是軍人的驕傲!
鍾離徹站起來,手中的長劍揮出,把前來偷襲的一個敵人的脖子割斷了。
想來是敵軍見這邊沒有動靜,以為他們餓得動不了,所以上來偷襲。
殺掉一個,鍾離徹拿着長劍,開始收割着上來的偷襲者。
反正已經不能活命了,為何不多殺幾個呢?
這些人,踐踏大周朝的土地,欺壓大周朝邊境的百姓,該殺!
原本已經餓得動不了的士兵,都如同迴光返照一般,充滿了神力,將前來偷襲的敵人殺了個措手不及。
新鮮的血液染紅了土地,有的人哈哈笑着,探頭去吸敵人身上流出來的鮮血,頓時又有了精神。
越來越多的人模仿,他們手中漸漸有了力道,殺敵也殺得更加起勁了。
可是偷襲的敵人越來越多,他們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越來越難撐得住了。
就在所有人以為這是活着的最後一刻,遠處的敵軍營帳處,響起了悶雷一般的聲音,緊接着,仿佛地動山搖起來。(未完待續。)
PS: 今日之內還有一章,不過可能會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