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嘹亮的兒啼響徹這破敗的屋宇,一個略顯肥胖而又憔悴的婦人慌忙慈愛的將這新生的幼兒裹入懷抱之中,口中不停呢喃安撫……角落中,一個臉色蠟黃的漢子抬起頭來張望一眼,隨即又長嘆一聲痛苦的埋下頭去……這是他們家的第三個孩子,而在這孩子出生之前,他們家的生活,便已經陷入了窘迫的邊緣……
孩子出生的第三天,便有人登門拜訪了。「老張,你們家這種情況,這孩子可還怎麼養活?」望着破敗的屋宇和環境,還有清冷的灶台,作為老張為數不多的朋友,老李頭不無關心的說道。老張嘆息一聲,他自己也沒有更好的主意。「這兩包紅糖,還有這二斤雞蛋,給弟妹先補補身子,晚幾天我再過來一趟,替你想想辦法。」
老張感激的看了一眼老李,可是笨拙的口齒,卻總是無法盡情表達出內心想說的話語。作為多年的老朋友,老李頭善解人意的拍了拍老張的肩膀,笑了笑便轉身低頭離開了。老張凝望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稍稍躬着腰身走到了灶台前,蹲下身去找到了埋藏在草灰中的鐵鈎,就地磕了磕,便全神貫注的瞄着灶膛內一下下的清理起來……
大約一個星期之後,老李頭再次登門。進的屋來,眼中所見依然是一片愁雲慘霧。前幾天帶來的營養品顯然不夠支撐他們一家人一個星期的伙食……不過,這一次老李頭雖然沒有帶什麼吃的喝的過來,卻帶來了一個極好的消息來:「我們家那塊,有一個富戶,男的據說是在縣城政、府部門工作,好像還是一個不小的大官兒……他們家和你家剛好相反,連着生了幾個,都是丫頭片子……三兒如果到了他們家,那以後的日子……老張,你看這事怎麼樣?你要是捨得,我這回去就去找那家人問一下,事情應該會有個不離十……這事要是成了的話,你們家還能落着不少,這樣一來,不就一舉兩得了嗎?你看……」老張沉默了半晌,從口袋裏掏出一包廉價劣質香煙,分了老李頭一支之後,就悶着頭一口口的抽了起來。
一支煙抽完,老張狠狠的掐滅了煙頭,抬頭長嘆了一聲道:「好!」素珍躺在破舊的棉絮里,耳中聽着二人說話,目光投向襁褓中稚嫩的小兒,不覺中,眼中湧出了晶瑩的淚光。第二天中午,老李風風火火的撞進屋來,手中拎着一包噴香的豬頭肉,口中兀自連番高聲恭喜道:「老張老張,事成了、事成了!」
一瓶便宜的白酒,一包豬頭肉,破敗的屋子裏滿滿的都是肉香和酒香。酒酣耳熱之際,老李頭醉眼迷離的搖頭晃腦,伸出一隻手掌連連晃動道:「一包大米,兩袋白面,三十斤糧票。外加五百塊錢……不過人家說了,這孩子換過去之後,你們永遠都不能再去看這個孩子,也不能向任何人提起這事……」老張皺着眉頭,昏昏沉沉中,滿腦子都是好東西在飄來盪去……
孩子滿月的時候,老李頭口中所說的那家當官的富庶人家來了。一輛吉普車,一身筆挺的中山裝,一支插在胸口的精緻鋼筆,已然充分彰顯了來者不凡的身份。他面色沉凝的打量了一周這個由煙葉炕所簡單改制的房屋之後,便失去了在此地逗留攀談的興趣,他唯一感興趣的,便只是那個剛滿月的男嬰而已。
老張木納的僵立在門前,遇到這樣身份的大官兒,簡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老李頭滿面洋溢着興奮的紅光,從吉普車的另一側繞了過來,從車中前排副駕下來的,還有一個衣着得體,儀態不凡的三十歲許貴婦,雖然也是新產滿月,但是她的氣色,在老張看來,要比自家的婆娘實在是要好的太多。
簡單打過了招呼,老李頭便引着來人步入了簡陋的屋宇之內。素珍躺在床上,懷中抱着瘦弱的小兒,眼淚撲瑟瑟的如同珠串不住滴落。那貴婦人懷中同樣抱着一個小兒,不過那包裹住嬰兒的衣物材質,卻與破敗棉絮包裹着的孩童截然不同……這一刻,成了兩個孩子命運的分水嶺——孩子交換過之後,三兒的命運將會出現顛覆性的轉變,而老張一家人的生活,也將會因那五百塊錢而徹底改變……那貴婦人雙眼中放着光芒,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仔細細的打量着那個香甜熟睡的男嬰,而那身份不凡之人的面色,也正在逐漸變得晴朗。
這個貧賤家庭中出生的孩子,雖然仍是幼小,雖然看起來很是瘦弱,但他的五官立體分明,骨骼清奇,眉宇之間凜然有着一股難以言喻的英氣,這種氣質,在身居高位的人看來,自然十分歡喜,這個孩子,真不錯!他露出了和善的笑容,那種關切百姓疾苦的熟悉面龐綻放開來,令的老張和老李頭兒都激動萬分。
但素珍心中的悲傷卻變得越加濃郁。他們家很窮,窮到吃了上頓沒下頓,一個月了,三兒的體重比之剛剛出生之時也不遑多讓。但無論如何,這是從她身上掉下的肉,今日一別之後,這個孩子便再也不能與她相認,也許,就連偶爾的見面期許也只是一種奢望……貴婦人將錦繡包裹的那個襁褓中的女嬰輕輕放在床鋪的里側另一端,然後輕柔舒緩的伸出雙臂,想要將那熟睡中的男嬰抱起……
不過,她理想中的美好願望顯然進展的並沒有那麼順利。素珍的雙臂稍稍使力,她顯然並不願自己的親骨肉就這樣便成了別人家的孩子……這麼多天了,她本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但事情真的到了這一刻該要訣別的時候,她才發覺,其實她並沒有做好完全的準備。貴婦人感到吃驚和不解,而大領導的和藹笑容也凝固在了臉上。
面面相覷之中,老李頭和老張交換了一下眼色,老李頭兒悄悄伸出了一個巴掌,老張看在眼中,眼神中的神色也很快變得狠厲。他轉向床側,喉中如同野獸般,發出一聲低沉的警示:「素珍……」素珍仿如一隻受驚的野兔,驚慌失措的看了看丈夫眼裏、臉面上的神色,繼而再環視床畔所站着的這些人,天空突然一下變得無比灰暗。
她搖了搖頭,代表了她無聲的抗拒。老李頭兒更急了,再次伸手向老張進行提示,他們所得到的,不僅僅只是五百塊錢而已。好東西在老張的腦海中飛快的閃動,老張的神情變得更加駭人。「素珍……」這一聲喊,其中的威脅之意顯然比之先前要更甚一步。素珍望了望自己的孩子,顫抖着嗓音深吸一口氣轉回頭與丈夫對視,搖頭之中,態度似乎更加堅決。
老張的情緒一如萬年積蓄的火山,心胸中的怒火在翻滾涌動中即將到了噴發的邊緣。「素珍……」怒吼、叱喝。這第三次警告的含義已然昭然若揭。「哇……」熟睡中的嬰兒似乎被怒聲叱喝所驚醒,嘹亮的哭聲驟然響徹破敗的屋宇。這一聲喊,也將素珍心中偉大的母性徹底激發,淚如泉湧中,素珍的雙臂緊緊的摟着她的孩子,摟着她的親生骨肉,為他提供着無與倫比的庇護!
爭奪、哭鬧,叫囂、毆打……達官貴婦怒氣沖沖的從破敗的屋宇中走出,車門重重的關上,在老李頭聲嘶力竭的呼喚中,吉普車噴着白煙一路遠去……老李頭兒自此後再也沒有登門,而老張卻不得不為妻子的愚蠢決定而拆了自家的爐灶——他所能夠想出的辦法也只有這些,爐灶內,還有一些生硬的鐵塊,可以拿去賣幾個錢來養家餬口……
無論如何,素珍都覺得自己做了一次最正確的選擇!從那件事以後,她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變得獨立而自主,變得任勞任怨,但卻絕不會只是一味的依從和軟弱。空曠的田野、波光粼粼的漁場、枝葉繁茂的樹林……素珍從一個破落而狹窄的環境中走出,帶着他的兩個能夠自食其力的孩子,來到了廣袤的自然之中來尋求希望和未來……
「媽,這個是什麼菜?」「馬齒莧,」「這個那?」「薺薺菜,」「這個那?」「苜蓿,」河邊。樹梢頭,孩子們收穫着滿滿的歡樂,在艱苦的歲月中一天天的挺着風雨長大……三兒六歲了,但體重只有三十八斤,瘦的出奇。不過,他的飯量卻又出奇的大,每到吃飯的時候,老張看着三兒那驚人的胃口,緊皺的眉頭中,都流露出難以抑制的厭惡。
「這孩子,怎麼這麼能吃的,干吃還不長肉,上輩子真是餓死鬼投的胎!」三不說話,低下頭悄悄的扒拉碗筷。「吃個飯叮噹響,叫花子敲碗吶?沒個出息勁兒!」素珍看了看丈夫,用碗筷輕輕觸碰一下三兒的飯碗,輕聲囑咐道:「不許掉碗底啊……吃飯也不許吧唧嘴!」三兒偷眼張望了一下母親,委屈撅着嘴說道:「哦……」
熱鬧的集鎮,穿梭往復的人潮中,素珍左右臂、肩膀上掛着一串串的物品不停叫賣:「塑料壺塑料壺,結實又輕便,好看又好用,快來買哦……」她的身後,跟着個頭高低參差的三個孩子。「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哎……」幾個小孩兒覺得甚是有趣,叫嚷的也很是賣力。素珍的身旁很快便圍攏了許多有着購買意向的路人。「這壺咋個賣啊?」
「大的五毛,小的兩毛,不大不小的三毛……」這一天下來,晚上圍聚在搖曳的燈火前,素珍一張張的點着散碎而豐厚的鈔票,旁邊是四個孩子托着下巴羨慕的目光。「當大人真好,」「咋個好法?」「大人有好多錢,怎麼花都花不完。」「是嗎?」幾個孩子一頭。「你們幾個現在也都是小大人啦,也可以幫着爸爸媽媽一起賺錢啊,」「我們也可以嗎?」「是啊。」「那我們要怎麼賺錢啊?」「很簡單的,明天媽媽就幫你們變一個賺錢的好東西出來,」「是什麼?」「現在不告訴你們,明天你們就知道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