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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星的心裏滑過一絲苦澀,心裏那個離開的念頭更加堅定。
而在離開之前,對於他三年前交託的任務,她必須將最後一個步驟完善。
知道王泓此時的心緒起伏,怕是再聽不得刺激神經的消息,小星默然斟酌片刻,將她在過去的三年裏在北邊打探到的消息做了一個分類,將不好的消息暫時壓後,挑了幾個應該能令他感覺欣慰的事情,溫和平緩地說道:「過去這三年,小星一直待在北邊,雖然吃了一些苦,但收穫也是不小的。殿下最想獲知的關於那位林先生的事情,小星已經……」
小星的話才剛說到這裏,還沒到她認為值得欣喜的關鍵點,就聽王泓忽然開口,喃喃說道:「這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出的那個主意,你不會去北邊,也就不會遇上北雁的游騎,被擄去吃了一年牢獄之苦……這全都是我的過失……」
小星聽得他這喃喃自責之聲,心底里先是一陣泛疼,但漸漸的,她的眼神就變得堅定起來,注視着王泓有些神采渙離的眼睛,認真說道:「殿下!您忘了您的身份了嗎?看來您也忘了您一直在守候和堅持着的那件事情。」
她說的話,前頭半句有問,後頭半句則是不等問就替王泓回答了。這半問半自解的一句話裏頭境意微妙,雖然頗有些無禮犯上,卻比什麼溫言勸慰都有效,立即提醒到王泓一件事情。
王泓的眼光果然定住了,然後他就掙着要起身。
小星扶着他的肩膀,讓他坐起來,又掀起被子蓋在他腿上。再扯過榻角兩個繡枕壘在他背後,讓他能靠坐的舒服些,然後她就從榻上下去了,只站在邊上。
理了理有些凌亂的發梢衣角,小星就接着說道:「關於那位林先生的事情,他去了北邊的最初兩年,因為背後燒傷面積太大。病得嚴重。連續臥床休養了一年有餘,此事我一直在用書信往您這邊傳,後來因為我遭到意外監禁。信也斷了。逃出監牢後,我與之前聯絡的信使失去了連繫,而從北邊回京都一趟又是萬分困難,所以我就乾脆未再思考逐步通信的事情。而是耐心住在那位先生休養的住所附近,每天做一次觀察記錄。」
話說到這裏。聲音稍頓,小星就彎臂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雙手遞到王泓面前。
王泓接過那冊子,指尖仿佛還能從冊子封面上觸摸到些許小星的體溫。他沒有立即將冊子翻開,而是緩言問道:「你簡略說一說,林杉如今怎樣了?」
小星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林先生剛到北邊的前半年身體狀況最為危險,半年後才真正進入燙傷的癒合期。待外傷完全封合後,他的恢復速度就變得快了起來。我重獲自由的時間是去年秋十月,林先生那時候已經開始處理事務了,至今年初,飲食以及外出活動基本都恢復正常。」
得知了這個消息,王泓眼中果然浮現一絲笑意,舒了口氣地道:「太好了。我就知道,憑林先生的能力,怎會輕易出事呢。」
他的話音剛落,室內忽然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是拳頭砸在木板上發出的聲音。
小星眉梢一挑,抑聲說道:「有人!」
說罷,她已經敏銳的覺察出那聲響傳來的方向,腳下星步交錯,人已經閃身到了榻尾一段屏風的後頭。…
王泓正要阻攔,但比起小星的敏捷身手,他還是慢了一些。不過,小星地察覺方向是對的,寢殿內室那道潑墨四君子屏風後頭,果真是藏有一個人的。
對於此人,王泓本不準備對任何人提起,但現在小星既然主動發現了,就有些瞞不下去了。
先於所有人將此人的身份透露給小星知道,這事兒也不是行不通,小星的辦事能力和嚴謹做派他是信得過的,並且這個屏風後的人說起來還與小星去北邊三年所查的事情有着些許關聯。
只是,此人身份特別,他認為自己有必要親自過去一趟。以小星的風格,在他的寢宮發現非皇宮內的侍人,免不得要先給那人一些皮肉之苦。
王泓默然斟酌着這些細微事端,已經快速翻身下榻,趿着鞋就往那屏風走去。
然而他才剛剛走到屏風的轉角處,還沒來得及等他看清那後頭的事情發展成什麼樣子,變故又生!
這一次的變故,來自寢殿外。
德妃來了!
照皇家規矩來說,二皇子王泓雖然不是德妃的親生兒子,可王泓一樣要侍德妃為母。更何況總的來說,他其實就是德妃養大的。
猶記得他小時候糟糕的體質,晚上睡眠中最容易起病,也最是麻煩。德妃為照顧他長大,多少個夜晚是熬過來的。
那時的德妃也就二十出頭的年紀,一個女子精力最旺盛的青春時光就這樣貼給一個養子,對於王泓來說,從某種意義上評價,德妃養他的恩情甚至比他的生母十月懷胎的艱辛還要來得沉甸。
因為白天發生的事,以及數種只有自己心裏知道的原因,今晚德妃顯然是難以入眠。在旁人看來,她這是擔心受傷的夫君,以及傷勢未愈的兒子,實屬人之常情。
王泓對於德妃夜裏過來探視,當然也不會心存異議,並且此事他應該早能預料才對。白天騎馬時他的手傷二度裂開,在御醫那兒重新包紮的時候,那位先生從頭至尾都繃着臉,以示他對二皇子手上的擔憂,以及隱隱還有責備之意。
從表面上看,只是手掌心被利器劃破一道口子,可實際上,這道傷口切膚太深,都傷至手骨骨膜了。首次包紮時,御醫翻開裂口清洗,都能看見裏面白色的骨節。這樣的傷勢。容易惡病發於內,外面的皮傷都癒合了,皮下的裂口卻正在化膿,毒血蝕骨就再難醫治。
對此表面簡單卻暗藏險惡的外傷,御醫絕不敢馬虎,同時也很怕擔責任。因為身份有差,御醫們無力對皇子殿下說得太多。但也是因為一個身份原因。他們必然會將此事稟明德妃,因為德妃說的話皇子殿下再難不聽。
只是德妃這個時候到來,於二皇子王泓無礙。但卻是那兩個宮外之人的大忌!
小星以及那個藏在屏風後的人,無論哪一個被德妃看到,恐怕都難逃一禍。就連自己守望多年的那件事,恐怕也必會受到牽連。
會讓這兩個人涉險。都是自己大意疏忽造成的,陡然見到三年未歸的貼身侍婢。卻發現她容貌上悽厲的遭遇,自己一時激憤,就忘了對室外的防備。
還好經過自己幾年的經營,在自己居住的華陽宮裏。還算有幾個機靈人。
大門外那個太監忽然高呼一聲:「德妃娘娘駕到。」
他的聲音之大,足可穿過兩道房牆,讓裏頭的人聽見。為了給裏頭的人寶貴的準備時間。他也冒了一定的風險,沒有忌於德妃的疑心。實是因為他忠心所至的,是身後那座宮殿裏的主子,而不是眼前這個妝容精緻、華服傍身的貴妃。…
——小星回華陽宮的事情,定然是有這宮殿裏的幾個舊人提前知道的。
面對皇帝最寵愛的妃子、殿內皇子最親近的養母、還隱隱然有封后勢頭的德妃娘娘,身份鄙薄為奴的宮人絲毫沒有話語權,更別提找藉口阻攔了。那太監只是高聲一呼,嗓調陡然過於拔高,便不可避免的領了十個耳光。
「夜深人靜,還如此噪聲,驚擾皇子休息,你是怎麼當的差?」外殿大門已經打開,與寢殿內室只隔一道門了,德妃略帶惱怒的話語聲就有些透了進來,「女官記下,白天再領這劣奴受罰,禁閉三天,重新把夜守宮閣的規矩抄寫一遍!」
寢殿內室,王泓已經快步走到那長屏風後頭,看見了亦是一臉驚容的小星。至於他早些天就已藏入這屏風之後的那個人,卻是沒見蹤影。
德妃來了,小星也已是聽見了外頭的聲響,話不及多說,王泓就抓住她的手腕,拉她來到一排衣櫃面前,目光一掃,掀開其中一道櫃門,將她推了進去。
信手扯了兩套懸掛在一人高立衣櫃裏的袍服,作了一個虛掩,王泓就關上了櫃門,快步又走回屏風前。
外殿雖然縱深數十步,但與內室的橫距只有十來步,當德妃已經行至內室房門口時,室內的王泓才剛剛坐上榻沿,還來不及脫鞋掀被佯裝熟睡。
望着內室的門緩緩開啟,王泓眉心一跳,忽然想起小星剛才交給他的那本記錄北邊事務的冊子。那冊子斷然也不能讓德妃看見,只是他剛才起身去屏風後的時候,並未將它收起來,恐怕就攤在榻上顯眼處。
寢殿內室長明燈微弱的光芒,被門外越來越近、也越來越亮的宮燈一迫,明暗反差極大的兩種光明交錯在一起,屋內的所有事物反而都變得模糊起來,如被水浸了的畫。
王泓焦急之下,扭身朝榻上胡亂一抓,幸而他的運氣不錯,很快手指就碰到那冊子的邊沿,連忙抓着它塞進了錦被下。
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讓他有機會將那冊子藏去更隱秘的地方,寢殿內室的門已經打開,在煌煌宮燈的簇擁照耀下,衣冠華貴齊整的德妃蕭婉婷蓮步輕踏,走了進來。
隨着一眾宮女太監的步入,寢殿內的座燈、角燈都點起來了,室內頓時被照得通亮,坐在榻沿的二皇子微微眯了眯眼。
德妃走進寢殿內室時,看見二皇子王泓不是平臥在榻上,而是坐在榻邊,並且雙足已經穿進鞋子裏,像是正準備起身的樣子,德妃不禁感到意外,同時心裏也還有些疑惑。
王泓不像是剛剛被門外那太監的高呼聲吵醒,而像是早就醒了,但留在內室守夜的宮女卻在殿外大門處,那麼剛才在這內室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母妃。」王泓見德妃已經進來了,就先喚了一聲,然後起身迎了過去,「兒臣拜見母妃……」
不等王泓躬身。德妃就步履稍急,抬手扶住了他的小臂,微笑着道:「快免了,你還跟母妃客氣啊,快坐下。」
德妃要扶王泓回榻上倚着,王泓則怕她一掀被子就看見他倉促藏在錦被下的那本冊子,便只坐回了榻邊。然後立即喚宮女伺候德妃坐下。
德妃雖然心有疑惑。但她並未立即就表露些什麼,只是先依了王泓的意思,但她又吩咐宮女將椅子搬到榻邊。她才坐了下去。…
等看清了王泓汗津津的前額,德妃臉上頓時現出擔憂,她從腰側取了絲帕,細細替他拭乾。同時憐慈地說道:「怎麼發了這麼多的汗?你剛從宮外回來那會兒,不是還好好的嗎?」
王泓對此只是淡笑着以舊話蓋過:「兒臣從小就是這樣容易拖累別人的體質。其實這也沒什麼,休息一晚上就會緩和了。」
「也就是你敢這麼拿自己不當一回事。」德妃不禁責備起來,「母妃看着你從剛學會搖搖晃晃地走路到長成現在的俊後生,付出了半輩子的心血。你就當欠着我的,需好好愛惜自己,知道嗎?」
「兒臣遵命。」王泓微微低下頭。
德妃幽幽一嘆。然後緩言接着說道:「母妃剛才可是聽太醫局那御醫說了,你手心的傷才剛好了一點。就又被掙裂了,御醫說這一次一定要料理仔細了,母妃擔心不過,就過來看看你。你慣常在夜裏起病,現在感覺如何了?如果有哪裏難受,一定不能藏着,要及時喚人服侍,知道麼?」
「兒臣知道。」王泓慢慢抬起頭來,「謝謝母妃地叮囑。」
「你現在已經長大成人,母妃不可能再像你小時候那樣,每天晚上守着你入睡,就只能時常叮囑你,教你自己多注意一些了。好在最近這幾年你也少再生病,讓母妃安心許多。」德妃在說着話的同時,又伸手貼了貼王泓的額頭,只感覺觸手時有些涼,她不禁又道:「這麼涼,趕緊鑽到被子裏去捂着。」
見德妃還沒起身,王泓連忙動作,果然是「鑽」到錦被裏去的。他不敢掀,還是怕那冊子露了出來。鑽到被子裏去後,他又動作極輕微的挪了挪身,將那冊子壓在腿下,這才暗暗鬆了一口氣。
德妃剛才其實真是準備站起身去幫王泓掖被子,而她之所以又沒有行動,是因為她在起身之前習慣朝地上看一眼,緊接着她就看見了腳邊地上那燃盡的火摺子梗。
她沒有垂手去拾,只是目光在那火摺子梗上定了片刻,然後她就微惱說道:「這是怎麼回事?皇宮重地,小心火燭的事情還要訓誡多少次?這是哪個粗手粗腳的奴婢留下的?自己站出來領罪,還可請饒些,莫等到要本宮一個一個的訊問!」
華陽宮裏今天負責守夜的幾個宮女太監中,無一人出聲。
已經偎在被子裏的王泓聞聲側傾過身,朝德妃的視線低掃之地看了一眼,他很快明白髮生什麼事了。他的眼神變幻了一下,暗道今天必有一件事無法繞過,不禁默然一嘆。
那火摺子梗也是剛才突然現身寢殿內室的布裙女子小星留下的,這算是一個小小的意外,幸而這種火摺子十分普通,並不能從上頭看出某個人的個性留下的痕跡。然而為了掩飾這點疑惑,今晚必須有一個宮奴要受些委屈。
面對眾聲皆寂,絲帳籠罩的榻上,倚着兩個柔軟團枕安靜坐着的二皇子王泓忽然開口說了句:「大約是剛才掌燈的宮女不慎掉落的吧,一件小事罷了,不值得母妃為之生惱傷身。」
他雖然說得輕巧,但這話只要是從他口中說出來,德妃決計不會饒了那掌燈宮女的過失。
不需要再由誰來指認,寢宮每晚守夜宮奴的安排早就定了冊表。二皇子的話才說到一半,站成兩邊的宮婢中,就有一個人「咚」一聲跪了下來,連聲求饒叫冤。她正是剛才守在寢宮內室,得了二皇子的召聲,才去點起了那三角琉璃燈的宮女。…
二皇子王泓沒有再開口說什麼,為了藏好小星的痕跡,他必須這麼做。至於這個似乎才選進華陽宮不久的掌燈宮女,她今天所受的委屈,若要他補償。也得改日再議了。
看見那宮女不停地叩頭求饒叫冤的樣子,仿佛真是蒙受了冤屈,在場的華陽宮數個奴僕里,有一個資歷較老的太監依稀捉摸到二殿下的用意,不僅沒有幫那宮女說話,還有些落井下石意味地道了一句:「頑奴莫再爭辯了,你自己回顧一下。二殿下何時冤屈過哪個宮仆?都是你自己做事粗陋。難道還要把責任逆上丟給殿下?」
德妃最後的一絲遲疑,也被這太監的話給揭掉了,她臉上漸起怒氣。
那太監說得一點沒錯。二皇子王泓也許是因為身體素質差的緣故,從小就養成溫和的性子,極少動怒,自然也就少有遷怒於宮中奴僕。長此以往。他也漸漸自然成了後宮大多數宮奴心中少見的好主子。
而作為一名皇子,所學君子之賢智。所修達者清風,人品之寬德良善不在話下。全然無法想像,讓他做栽贓一個小宮女的事情,此時那宮女若再否認此事。倒有些像是在給二皇子殿下潑髒了。
跪在地上的宮女已經不敢再出聲了,聽了那太監落井下石地指責,她心裏雖然有些恨。但同時也有些懷疑自己,是否真是自己剛才疏忽了?那太監的話也沒全說錯。二殿下怎麼可能冤枉自己一個小小的宮女呢?
「做事如此粗陋,犯下了過錯還不肯承擔,皇兒的寢宮重地怎能留這樣的劣仆。」沉默了片刻的德妃冷聲開口,同時還甩了一下衣袖,「今夜就過到浣衣局去吧,今後你在那兒更要勤勤懇懇,莫連這最後一點主子的期許都負了。」
德妃的話剛剛說完,隨行簇擁她來這裏的幾個宮婢里,就有兩人站了出來,一左一右伸手按在了跪地宮女的肩膀上,快步將她拎了出去。
在剛才說出那句幾乎可以改變一個宮女命運的話後,偎坐錦被中的二皇子王泓就一直微微垂着眼眸。那太監的話他也聽見了,而事實上他也正是那樣的人,習慣溫和對待身邊所有人,不喜歡把這些細心服侍他的人真的當做牛馬牲口,看見這些人受罰,他心裏不會有絲毫的愉快。
何況此時這個宮女所受到的懲罰,的的確確是被自己硬栽上頭的。但他當然也能明白,那個太監忽然開口,幫腔得很恰當,雖然那樣會害那個宮女被罰得更重一些,可他依然要堅定保護小星的初衷。
只是這樣需要傷害一個人,才能保護到另一個人的做法,終究讓他有些心存歉疚。
處置了那個宮女之後,德妃長吐了一口氣,仿佛她還沒有完全解恨。稍稍定了定神,德妃就迴轉目光,隔着一層如霧絲帳看向王泓,語氣里似有些無奈地道:「母妃剛過來那會兒還在納悶,怎麼你寢宮裏的人都站到大門口去了,現在可見,是這些宮奴伺候得不好,才被你驅了出來。可是你怎麼就不知道,奴僕不好用,僅僅驅開是無用的,就得換掉。這話母妃都跟你說過許多回了,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怎麼就是不肯做呢?」
王泓沉默了片刻,實在不好再給德妃助怒,牽連自己寢宮裏的僕人多受苦難,他便輕聲說道:「華陽宮裏的奴婢平時伺候兒臣還是很盡心盡責的,偶爾有些失察,也不是什麼大事,教訓幾句便罷,他們會長記性的。」…
「教導他們恪守宮裏規矩的事情,自然有宮裏的嬤嬤女官們在做。你是堂堂皇子,萬不能被這些瑣事纏絆你真正該擔起的大事。若這些事都要你來操心,那些專職管教新來宮女太監的嬤嬤女官是不是都可以吃閒飯了?」德妃越說,臉上的憤然之意越重,話至中途微頓後,她的目光微厲,一句一頓地道:「不行,母妃還是不放心你,改明兒,母妃再召幾個嬤嬤過來,好好核查一下你這華陽宮裏的奴僕,看誰還做得不夠仔細。沒資格留在這裏的奴僕,本宮全都要換!」
德妃的這番話剛說完,在場所有宮女太監都被嚇得心神一顫,包括服侍隨從德妃來到這裏的幾個霄懷宮的奴僕,眼中也都不禁閃過一絲惶然。今天查的是華陽宮,沒準明天就輪到自家霄懷宮了。而霄懷宮沒有二殿下這樣好脾氣的主子護佑着,倘若真查起來。恐怕霄懷宮裏的宮奴遭遇會更淒涼。
而二皇子王泓在聽了德妃的話之後,心裏也頓時是大吃一驚。如果德妃要以剔除不良奴僕為由,查他的寢宮侍婢,父皇那邊定然會應允。他不知道德妃對宮婢太監的審查標準是什麼,但就看今天她處置了的那兩個人,一旦她真的着手查過來,自己寢宮裏已經相處得熟悉了的宮仆絕對會被排除一些。然後再填補進來一些新人。
這樣會大大打亂他在宮中的陣營。沒人知道德妃若安排新的宮仆到他身邊服侍,這些新人是不是她的心腹。自此以後,自己若再想悄然出宮。恐怕更是難上加難。而自己要查當年葉氏賢妃之死的原因佐證,也會因為出宮不易,而磨耗更多的時間。
另外,華陽宮的奴僕里一旦存在這類新人。小星回來的機會將會變得更渺茫,自己藏在寢宮內室長屏風後面的那個人。也沒法繼續待在這裏了。
可自己偏巧又不能在這個時候對德妃表現出拒絕的意思。
以前小星還在華陽宮為婢時,王泓就派她隱秘地監看過德妃居住的宮闈,那時他就已經發現,德妃並不是一個心思簡單的女人。她培養了幾個厲害的貼身侍婢。平時卻並無絲毫顯露,只作普通宮女狀。王泓認為,德妃對他的養育慈愛可以是含有真情。但這並不表示她就沒有存一點別的心思。
是不是她也已經察覺到了華陽宮裏的異樣?
若真如此,他此時出言拒絕。哪怕措辭再委婉,都會引起她更大的懷疑。
可……那就只能接受嗎?
微擰眉頭思酌片刻後,王泓依然沒有反駁德妃的決定,他緩緩開口只是吩咐剛才那對掌燈宮女落井下石的太監:「阿賈,本宮渴了。」
「殿下稍等。」被喚作阿賈的太監連忙應聲,攜了一個宮女出去了。
內室外的華陽宮主殿配有一個小水房,爐火徹夜不絕,開水隨時供應。阿賈很快拎着一個鶴嘴水壺進來,他帶出去的那個宮女回來時,手裏已多了一個托盤,托盤上是一套骨瓷茶具,一隻茶壺,就只茶盞。
看見這一幕,德妃忽然想起一事,當即質疑道:「這都到了將要入睡的時辰,你們竟還準備侍茶?」
太監阿賈在華陽宮待了數年,資歷和經驗皆長,面對德妃的質問,也比較能鎮得住心神。他略作斟酌後便解釋道:「娘娘息怒,請聽賤奴解釋,這是二皇子殿下的習慣,水要溫了才入尊口。」…
「哦?」德妃詫異了一聲。
太監阿賈命那宮女將托盤放到桌上,然後只把茶壺挪開,九隻茶盞則分兩排仍舊擺在托盤裏。然後他就拎高手裏的鶴嘴大鐵壺,上下那麼一挪移,托盤裏的九隻茶盞里就都有了半盞開水。
這一番斟水的功夫,動作快且流暢,幾乎沒有一滴多餘的燙水灑落在托盤外。
緊接着,那宮女就將之前挪出托盤的那隻茶壺掀開瓷蓋,然後她依次將九隻茶盞里的開水晃蕩一下,傾入茶壺中,再依次又將九隻燙過開水的骨瓷茶盞放回托盤內,依然是上下排了兩行。
太監阿賈再次拎高手中的鶴嘴大開水壺,這一次他沒有上下挪移,而是只注滿了一個杯盞。
宮女再次走近桌旁,也沒有再將那一杯開水晃蕩一下,就傾入一旁的茶壺裏,而是以那一杯開水為起始,依次從九個骨瓷盞中傾過。
輪到傾入最後一隻骨瓷杯盞中時,她就端起那杯已經不再熱氣蒸騰的開水,輕輕在托盤裏一塊柔絨帕子上頓了頓,拭乾了盞底帶着的星許水漬,最後端着那杯水向榻邊走去。
已經有兩個機敏的宮女一左一右伸手將絲帳撩起了一角。
「殿下,水溫了,可以潤口了。」端着杯盞的宮女就站在榻邊,並不敢坐上去,只是傾斜着上身,雙手將杯盞遞了過去。
二皇子王泓剛剛接過杯盞,就聽那太監阿賈又開口輕詢了一聲:「殿下,需要麥管嗎?」
王泓微微搖了搖頭,端着茶盞的手舉高了些,先淺淺抿了一口。然後就三兩口將盞中溫水盡飲入腹。遞迴空杯時,他舒適地吁了口氣。
德妃一直默然看着這一幕,心裏已經浮升起幾個疑惑,到了此時,她才看向那太監阿賈,開口問道:「你剛才說的『麥管』是什麼東西?」
「是一種小管。」太監阿賈說着,已經伸手取過早就擱在托盤裏的一隻小長形匣子。開啟匣蓋。躬着身雙手遞過額頭,好讓德妃看清匣子中的事物,然後他才接着解釋:「這是從成熟小麥的杆上截取的。每一根都經過賤奴仔細檢查清洗,有時候殿下夜裏口渴的時候,用上這種麥杆,便不用坐起來也可以喝水。也不會嗆着。」
德妃聽了他這解釋,眼裏現出一絲新奇神色。
早些年她隨王熾居於北方。小麥是那裏的農民最長播種的農作物。北方小麥抗擊多風氣候,又因為一些地利土質的原因,普遍長得禾密杆粗,穗子也大。但此時德妃眼見太監阿賈手托的匣子裏擺的雖然的確是麥稈。但明顯像是南方小麥。
「這東西是怎麼得的?」德妃伸指拈起一根麥管,上下看了看兩端管口的斷面,又道:「這東西安全嗎?」
太監阿賈垂眉恭聲說道:「這種麥管已經被京都商人設計專門的工藝精製過。並在不少茶館鋪貨使用。不過,選購入宮的這一批是由胡氏工坊獨開一個工區製作的。應該不會出問題。」
「胡氏工坊?」德妃微微一挑眉,「那可是排在京都五大工坊第四位的大廠子,他們怎麼會做這種小玩意兒?」
「因為這一批麥管是供給二皇子殿下使用的,另外,大公主那邊宮人也要採辦一些,所以就委派胡氏工坊製作。麥管的製作加工工藝並不複雜,小作坊普遍可以製作,但只有胡氏工坊製作出品的,賤奴們才敢採辦回來伺候殿下使用。」阿賈說到這裏,仿佛又想起一件事來,話語微頓後就趕緊又補充道:「不過,胡氏工坊代辦這份差事,也不是沒有半點收益。每逢宮中採辦這些細物完畢,胡坊主就會把剩下的那部分以不低的價格售給京都幾家茶館,因為質量以及尊譽方面倚了皇子殿下一些餘輝,胡坊主自然會收個好價格。」…
德妃聽阿賈把話說到這一步,不禁失笑說道:「不過是用麥稈製作的東西,還能賣多高的價格?再者,京都居民會習慣借用這種小物什飲茶?」
「娘娘息怒,先容賤奴說句大不敬的話。其實這也是陛下聖諭在前,萬民一家,切不可倚了皇家身份就負了百姓的益處,無論如何,總不能讓替宮裏辦事的商家專做虧本生意。胡坊主憑此差事,借些皇子殿下的榮光去,賺回本錢,勉強也算在規矩之內。」太監阿賈斟字酌句地說到這裏,忍不住微微抬了一下眼皮,悄然看了一眼德妃此時的臉色。見她面容還算平靜,他才又補充說了一句:「至於這麥管京都居民們用不用得慣,賤奴也曾好奇問過胡坊主,以他的話來解釋,這小物什在京都的銷量竟還不錯,否則也不會有那麼多小作坊量產。想必……想必京都居民是用得慣的吧。」
「哦……」德妃沉吟了一聲,悠然說道:「聽你剛才說來,華陽宮,還有公主那邊都在用這種物什,好像就只有本宮那裏還未曾知曉了?」
太監阿賈聞言微怔,但很快他就回過神來,連忙恭聲解釋道:「娘娘息怒,因為這種物什……在使用的時候多多少少有些損了雅儀,所以……」
阿賈開口之初就是萬分小心,生怕給德妃抓住半點動怒的由頭,但在不知不覺中,他還是將話說到一個死角。使用麥管有失雅儀?德妃不能失了姿儀,二皇子殿下就不需要姿儀了?公主也不需要了?
目光在那一對太監宮女出去的背影上停了停,德妃就轉過臉來望向王泓,微微一笑說道:「華陽宮裏的奴僕,倒也有一些可愛之處,就是有的地方也終是胡鬧了些。」
王泓淡笑着道:「母妃說的胡鬧,是指兒臣用麥管嗦水的事?」
「何止此事……」德妃目光一指一旁桌上剛才放過那些杯盞的位置,面色微訝地道:「就說那九盞斟水的事,母妃也是頭一次見到哩。」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