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望着剛才還如狼似虎花招百出攔着自己的一眾女子,此時擺開兩路站在門旁,神情已然恭敬起來,胡尋感覺到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沒想到一朝取妻,難度竟不亞於在一天時間裏同時談十幾筆生意。
垂眸看了一眼以金色絲繡大紅蓋頭擋住了容顏的新娘子,胡尋在心裏感嘆一聲:這料子的質量,真是委屈紅兒了,回家後找機會再辦一場大禮吧!
不知不覺,他眼中已泛濕意。
其實蓋着紅蓋頭的十一何嘗不是如此,喜悅、激動與感動漸漸自心中蔓延開來,也惹紅了一雙明眸。蓋頭未揭,她暫時還不得見夫君的臉龐,但那穩定的心跳聲就在耳畔,她有些依戀的矮頭往他胸口蹭了蹭。
胡尋心裏很滿足懷中嬌人兒的這絲感情透露,抱着她的手又緊了緊,仿佛怕誰會再把她給搶回閨房去似的。
邁出了「閨房」門檻,橫抱着新娘子的胡尋轉過身來,朝一眾女子微微躬身,然後鄭重說道:「各位,胡某雖然不是出身世家望族,但近些年攢了些家業,在外人面前必須擱些面子,故娶十一入我胡家,卻不能晉正妻位。對於此事,胡某認真考慮過,我是真心愛惜娘子,為了使她今後不受委屈,胡某的正妻位即便不為紅兒任之,也會一直架空下去,即便她少了那道名,也仍是我胡尋的唯一大婦。」
一群女子裏,開始有人倒抽氣。
為了妾室架空正妻位,這對於一個歌姬而言,何止是寵愛,簡直是要被寵上天了。
然而樓中女子除了有幾人倒抽一口氣。再未有別的表現。如果胡尋是拿真心愛着十一,那他說出這番話來,便是誠心誠意,沒有一絲施捨可憐的意味。東風樓里的眾女子自然要擺正娘家人的姿態和威風,切不可露一絲被施捨了的卑躬之態。
這倒不是欺人,而是眾多嫁娶規矩里的一道,只是東風樓這一群「娘家人」身份有點特別罷了。
剛才瘋狂堵門。這會兒呈八字排開在門旁的一群女子。面對胡尋的實誠許諾,皆是沉默了片刻。隔了一會兒,人群里忽然有一人微顫着聲道:「胡公子。你一定要對我們家十一好一些。」
剛才的那些花招都沒有了,說話的這女子眼裏已噙起淚花。
胡尋點了點頭,正要開口之際,忽然聽另一邊一個女子叉腰大笑着道:「胡尋。你娶了我們樓里的姑娘,以後我們這一群女子就都是你的大姨子了。若以後讓我們看見你跑回樓里尋歡,可一定是要棍棒伺候的。」
這句話說出口,顯然活躍氣氛的意意佔了多數,那叉腰大笑的女子眼裏卻也沁出晶瑩。
胡尋沒有在意此女子說話時的站姿不雅。認真頷首,但他很快又遲疑了一聲:「帶紅兒回門應該不算此類吧?」
那大笑女子聞言稍稍愣神,旋即也是有些疑惑地道:「你這夫家。離紅兒的娘家也太遠了吧?女兒出嫁三天就得回門了,你趕得及麼?可別累壞了我妹妹啊!」
「這……」胡尋也猶豫起來。「那一年當中回一次娘家也是需要的吧?」
「免了。」
人群里,忽然傳出一個稍顯冰冷的聲音。
一個一身紫衣的年輕女子站出來一步,與胡尋呈對視之姿。她是眾女子中妝容明顯最淡的一位,她正是現今東風樓的總管事,東風十一釵中最年輕的一位,紅樓佳公子的親小姨紫蘇。…
東風樓總管事站出一步,場間氛圍頓時有些變了。
雖然在剛才那一群圍堵閨房大門的人群里,也有紫蘇的身影,但她此時出聲,並站出一步,卻不再有一絲嬉鬧的意味。
樓中其她女子也已經感覺到了,臉上神色也一齊嚴肅起來,因為接下來還要辦一個儀式。
這本來是十多年前,東風樓那位新來的女東主在樓里日常行用規則之外增加的一條,當時在場的這十幾個女子還心存疑惑,不太相信這個儀式會有舉辦的一天,沒想到這一天卻在今天,真的到來了。
從某一個角度來講,此儀式舉行第一次,仿佛也是給其她女子生命里點亮了一線曙光。
胡尋也已感覺場間的氣氛有些變了,正當他感覺有些不明所以時,懷中嬌妻忽然輕聲開口:「阿尋,先放我下來。在從這裏嫁出去之前,我最後還有一些事,要交代給姐妹們。」
胡尋依言放懷中嬌妻站落在地,房門口站成兩排的送親女子裏頭,立即走出一人,牽着新娘子的手,引她行至紫蘇面前。
腳步站定後,今天做新娘的十一忽然並膝跪在紫蘇面前。
胡尋站在數步外,只當妻子話中說的事,是要再跟她的姐妹敘別,沒想到竟突然來了這麼一出,他不禁怔住了。雖然他也隱隱覺得可能是自己誤解了她們這群人的意思,但又實在有些不忍心將要過門的妻子跪在冷硬的地上。
而正待他準備上前扶她時,他又停滯了腳步,因為他看見妻子從衣袖裏摸索出一支木釵,遞向了身前那個紫衣女子。
東風樓里最不缺的就是精緻的首飾、高檔的脂粉、華美的衣裝,但在此時,十一以一種十分莊重的態度,取出一支木釵……這其中或許真有什麼特別的章程要走。
想到這裏,胡尋不但沒有繼續前行干擾,還主動後退了兩步,但他的目光一直沒有從十一身上挪開。
十一在遞送出那支木釵時,還微顫着嗓音誦念了一聲:「十一歸名。」
東風樓總管事紫蘇接過木釵,略一凝神,那木釵便在她指間對摺斷開,從中滑出一支金色髮簪。
紫蘇將那金簪遞還到十一手裏,亦誦念了一聲:「歸名。陸紅鯉。」
陸紅鯉是十一的本名,十一則只是她在東風樓的花名,如果她要嫁人了,名字是要入夫家祠的,便必須鄭重歸名。
第一聲歸名,是陸紅鯉將十一這個花名還給東風樓,象徵着粉碎這個曾用過的歌姬花名。紫蘇折斷了她攜帶十多年的木釵。後歸還她的本名,再贈金釵,是為祝願她的從良之身今後恆久不改。
「陸紅鯉。」周圍的十多名明艷女子開始輕拍手掌。「出了這棟樓,就別再回來了。」
……
日落西山後,天色暗下來的速度便變得很快。王哲遙顧城門口一眼,輕輕倒抽了口氣。壓下心裏那絲焦慮,然後再次看向楊陳。溫和問道:「楊兄弟,不知道我們剛才相商的事,你意下如何?」
這下楊陳總算是回過神來,猶豫了片刻後。他終於認真的點了點頭,算是在心裏做下了這個決定。不過他心裏還有一些疑問,只是當他正要開口問。一個清而勁的聲音忽然穿插而來,吸引車上三人下意識的一齊朝聲音的來處看去。
「王公子。想不到真是你在這裏。」…
楊陳等人所坐的馬車對面,挨着那排成長列的載貨車隊,有一個身材頎長的青年人邁着大步走來。
忽然出聲的青年人是由那一長隊商車裏偏前一些的車列中行出的,離王哲的馬車有着一段距離。他的身形浸入傍晚時分已趨沉黯的天色里,看不太清楚其容貌,但大抵能推敲,此人與這支商會車隊的關係不太一般。
隨着這個青年人大步走近,視線縮短,其相貌衣着才逐漸清晰可辯。
只見此人冠嵌碧玉,衣着精簡,一身絳青色窄袖衣衫,腰間束了條黑色帶子,未佩什麼飾品,倒是掛了一個錦袋。這袋子有半本書的大小,被裏面裝的不知何物撐得四四方方。這樣的裝束配上這樣的一個袋子,一眼看去,顯得不太搭配。
這青年人走近車前,便施禮道:「沒想到燕某能在這裏與王公子相逢,真是三生有幸。」
待看清此人的臉孔,除了楊陳之外,車上其他兩人都已在同一時間認出了此人的身份,立即一齊從車上下來,揖手以禮。
楊陳見狀,雖然不明所以,但也意識到眼前走來這人的身份分量,可謂不輕。他也跳下了車,卻是站在了王哲的身後。
王哲在施禮之後便微笑說道:「燕當家言重了,數年不見,燕當家依舊是風采卓絕,家業越做越大,王某卻是在原地踏步,比不得了,慚愧慚愧。」
「哪裏、哪裏,王公子高抬燕某了。」那青年人笑着說罷,才看向卜羽,含笑說道:「卜公子,咱倆也是好久沒有同桌暢飲了,今日相逢,似乎是個不錯的機會。」
卜羽佯裝不悅的先輕哼一聲,然後才道:「我還以為你把我丟在一旁,忘了我的存在了。」
這燕姓青年看起來應該是很熟悉卜羽說話的一套習性,不但沒有介懷,還在他話音剛落下時就爽朗一笑,並緩緩道:「燕某哪敢如此怠慢於你,卜公子又在說笑了。好吧,是我剛才初見老友,激動之餘疏忽了,這便請你們喝酒去,今夜不醉不歸!」
站在人群最後的楊陳見眼前這三人初次見面就聊得火熱,很容易便看出這三人的關係,他們彼此之間應該是故交好友。
待王哲又當中間人,將大伙兒相互介紹一番,熟絡了一下,楊陳就越發吃驚了。原來,眼前這位臉孔陌生的青年人,正是商界有名的大家族燕家的少東家。
燕字商號,若追溯其發家史,不能分辨清其根源,只能模糊知曉其家族布施在昭國境域內的產業,並非算得上燕家的全部。
這個不能分辨的原因,除了因為燕家對此本也實施了保密措施,畢竟這麼大的商會,怎能處處被人探得一清二楚?還有一個原因,就是燕家真正開始發家時,前周大陸正四處升騰着戰火,混亂一片之中,少人留意。
現今的燕家已成商界魁首之勢,商線廣密,縱橫在三個國家的地域上,家業之大。令昭國當今皇帝都為之矚目,有意拉攏。
燕家商隊總共養馬數逾千匹,已是接近昭國商律能允許的最大範疇了。商隊最長單程長途貨運逾千里,貫穿整個昭國大陸,每有商隊出行,商團隊長能同時持有三個國家完整的過關碟文,以便於在遇事時能隨時暫停。除了沒有涉及海運的生意。在陸商之中。燕家的產業之大、能力之強,再無可匹敵者。…
因為燕家的生意與馬車行有着不同宗但同源的緊密聯繫,所以作為趕車行業內的小小一員。楊陳平時沒少聽過燕家的一些事跡,只是沒見過燕家商團的管事高層,倒是見過幾個從燕家商隊中退出來的車夫,作為同行。與他們聊過幾句。
沒想到在今天這樣的環境中,會見到燕家的族人。而且來頭還不小,這青年人竟是現任燕家大當家的嫡次子燕鈺。儘管燕鈺不是燕家的嫡長子,但若真到了繼承家產、協理家業的時候,即便不是全盤接手。想必七星一角總是穩妥能得的,那他這身價可是不得了了。
一念至此,楊陳不禁將眼前這位燕少當家重新打量了一遍。
細目一看才發現。他身穿的絳青色衣衫,實際上是團錦刺繡的布料。這種刺繡手法花紋均勻。並且不露針腳,主針行田字隱針,兩明八隱,十分複雜。
用最直面的解釋來說,就是指這種刺繡得出的花紋,只有在有陽光的時候,才會顯現。並且陽光越燦爛,團錦越顯絲線的亮澤,是一種華麗內斂又大方厚重的布料。
但是,這種沉穩的布料很容易穿出臃腫的效果,可燕鈺的身材健碩,保養得極好,雖為商人,卻不見大腹便便,這樣的體型着團花錦,可謂相得益彰。
得悉王哲等人滯留在商隊後頭,正在犯難的事是什麼,燕鈺很快找來了一名他家商隊裏的夥計,負責幫楊陳看守馬車,免得三人在城外乾等。
燕鈺的意思與楊陳的主意是比較接近的,他準備先帶幾個朋友進城飲酒休息,等到他們這邊差不多盡興了,自家車隊那邊也已經悉數入城,恰時會在約好的地點將楊陳的馬車歸還。
因為燕鈺今天帶隊的商隊已經開始入城通檢,這個時候插隊過去,也許會有點麻煩,他的這個主意算是折中辦法。不過,手底下有人就是好辦事啊,即便是折中辦法辦起來也是非常快捷、且沒有後顧之憂的。
此事暫了,燕鈺就帶着三人一道走了平民入城的城門。
走動之後,燕鈺腰上掛着的那個錦袋裏的東西不知不覺露出一角來,楊陳睹見,心中又是一訝,原來那看起來很多餘的一隻錦袋中,裝的是一把精緻的小算盤。
楊陳心中暗想:作為大商家的嫡族,做事風格果然很有個性。如果說大將領軍是戰甲不離身,那麼作為一行商隊的領首,燕鈺亦是隨身攜帶算盤,以助時刻保持頭腦清晰。這份用心即便不是做大家業的全部原因,卻也是必要素質吧!
在王哲向燕鈺介紹楊陳時,儼然就是把他當自家僱傭工的態度——儘管在受僱於王家之前,楊陳還有幾個問題積在心裏沒說,這事兒八字才算劃了一撇,並不完整。
燕鈺現在暫為燕家產業東州區的當家,做事很有風格,條理清晰粗細分明。見已有王哲介紹到這裏,他自然不會再做挖根刨底的事。
其實明白來說,因為楊陳只是王家半個僕役,而他作為燕家少當家,沒有與楊陳結交的必要,自然不必對這個生人了解得那麼周密。不過,今天要與王哲去城裏喝酒,同行帶上楊陳也不妨事。
很快就過檢進城了,因為燕鈺早就到了,而他主管燕家置在東州的產業,想必早跟城門守兵熟了臉,打了個照面就直接入城。
走在北內城直道上,卜羽想起剛才城門守兵看見燕鈺時的表情,忍不住打趣道:「我還以為燕當家會帶我們走那條道呢!」…
走在燕鈺另一手邊的王哲立即說道:「小題大做!」
走在兩人中間的燕鈺則呵呵一笑,緩言說道:「不知道卜公子要走那裏,是燕某疏失了。不過說句不中聽的話,雖然那條道是皇帝陛下的賞賜,但燕某其實不太喜歡走那條道。只因為有一次燕某從那裏入城後,居然發覺有人跟蹤,實是有些無奈啊!」
作為昭國商界的閃耀之星,當今皇帝對燕家有一項特別賞賜,在守備十分嚴格的京都,特別為燕家開啟了一扇門,燕家大當家和三位少當家都可以直接通過這裏進入京都內城。
自古名和利都是相輔相成、相得益彰的。這項賞賜雖然實際上是沒有什麼實在價值的。但卻是一種榮耀的象徵。又有錢又有面子,誰不樂意?特別是像燕家這樣賺錢賺得快無頂了的大富豪,名聲榮耀就會成為比銀子更讓主人家歡欣滿足的東西啊!
不過。這個專道的事,楊陳是不知道的,所以他聽前面這幾人對聊,是聽得雲裏霧裏。但又不好立即就問是什麼。
聽聞有人跟蹤燕鈺,王哲的目色浮亂了一下。
作為賞賜這條專道給燕家的皇帝的兒子。王哲在獲得燕鈺親口提及此事後,無論如何都有必要當面向燕鈺做出一些承諾。可顧慮到此時身邊還有個楊陳,王哲又有些犯難,不好挑破自己的身份。
略一思酌後。王哲心裏另有了個主意,便說道:「卜老大人雖然不管這一塊兒,但他與京都府有不少朝務上的來往。這事兒就勞煩卜羽給卜老大人帶個信吧。」
王哲說罷,又給了卜羽一個眼神。
雖說卜羽的父親屬於京官行列。在三日一朝會的行列里,能找到他所在的位置,但燕鈺今天所說的事明顯超出卜老大人的管事範疇。
卜老大人雖然在歲數上比現在的京都府主事官年長許多,但在官階上卻是要低一個層級的。托其帶話算是勉強可行,但這是建立在他與京都府存在交情的前提下,否則就是有些多管閒事、惹人不悅了。
儘管此事看起來有些勉強,但在王哲的那個眼神遞來後,作為與其從小玩到大的好友,卜羽立即會意過來。
很可能勉強都算不上,這事兒到最後,還是會由王哲親自去向他那當皇帝的爹說去。今天提了自家老爹一把,不過是王哲礙於身份不好言明,又必須給燕鈺一個說法,才會使了這個折中的障眼法。
「御賜道口近處,居然會有窺視跟蹤之人,真是膽大妄為!」卜羽先開口一句,表達了自己對得悉此事後地憤怒,然後他又沖燕鈺微微一笑,目色認真地道:「燕當家請放心,關於此事,卜某必定把話帶到。」
在處理正事上,卜羽並不含糊——只要旁人沒有把正經事攪和出不正經的氛圍。
燕鈺聞言揖了揖手,笑着說道:「那就真要勞煩卜公子了。」
眼見王哲的表態,旁觀他與卜羽之間的眼神交流,燕鈺也已意識到,走在一行人最後頭的那個姓楊的車夫,或許目前還未列入王哲完全信任的範疇。與此同時,他便也明白了,自己一開始對王哲的身份在言辭上做出保留是正確的選擇,愈發知道今天的一應交談要多留一些餘地。
此事一了,王哲心裏一松,便想起另外一件事來,隨口問道:「其實我剛才在想怎樣能快些進城時,也懷疑過,眼前那麼龐大的車隊,會不會是燕家的,會不會因此碰見熟人。可是我仔細看了,那似乎並非是燕家的,車隊的旗標和徽記很陌生,可是現在看起來怎麼又像是燕當家你在負責呢?」…
「王公子猜對了一半。」燕鈺微微一笑,「但那沒猜對的一半怕是沒人能猜得到。」
微頓之後,燕鈺放緩言語,慢慢敘道:「這支商隊原本是我舅舅家的產業鏈,建成還沒多久,所以在王公子眼裏可能還顯得有些陌生。現在舅舅年事漸高,今天走這一趟,原本是由我表弟監送,但……」
考慮到接下來要說的一個問題,涉及到朝廷里前任吏部大員,而在昭律中有個沒有劃到明面上的規則,就是官事與商事之間的絕對斷裂帶,燕鈺心裏也禁不住生出猶豫情緒。
最終他還是選擇沒有避諱的直言:「但是……今天白天城裏發生了命案,屠殺慘烈,燕某的表弟領隊到半路上時就接到快馬信,他有些擔心城裏是不是還遺留有殺手,就又派信叫來了先他一步隨車隊入城。暫時還留在京都的我來幫忙。」
燕鈺說罷,不禁輕輕嘆了口氣,只是不知道心思深密的他具體是在為什麼而感嘆。
「原來如此。」王哲聞言只淡淡一笑,沒有再言其它。
前任吏部尚書在送往刑場施斬刑的路上,在囚車中被一群突然暴起的刺客了結性命的事,王哲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他雖為皇子,自身卻只有知情義務。一直沒有染手朝中事務——即便皇帝曾主動對他表達過這份心意。要他協理政事——此時面對燕鈺當面提及此事,他反而有些玩味起來。
見王哲沉吟起來,燕鈺隱隱還有些忌憚他的身份。便忽然笑了笑,轉換話題半開玩笑地道:「其實說白了我今天是給表弟打下手,否則哪能在商隊還沒完全進城點算完,就半路掛空科呢?」
「燕當家又在謙虛了。天下行商者怕是沒人能請得了你『打下手』了。」意識到氣氛驟然有些轉冷,卜羽開口迎合了燕鈺一句。同時他還掃了幾眼微微垂眸的王哲。
「卜公子過獎了。」燕鈺連忙含笑回應。
就在這時,王哲忽然開口了,但他所說的話似乎不太合乎此時的氣氛,「京都守備有武神在管。尋常匪類絕不敢擅入京都地界作祟,而江湖高手……又有幾個高手願意冒險來京都行兇呢?絕對是難以在武神手下脫身的。」
說到這裏,他微微一頓。抬眉看向燕鈺,含笑又道:「今天刺殺囚徒的那幾人明顯是亡命之徒。抱着必死之心來的。索性他們很快得償所願,行兇之後只逃出了一條街的距離,就被巡城隊的人圍剿了。此事只算是滄海中小魚擺尾,弄不出大動靜,燕家通商於此,大可不必在意。」
他的語調似有安慰之意,卻使幾人之間閒聊的氣氛驟然降溫。
心中情緒起伏最大的還是走在一行人最後頭的楊陳。
在今天菜市口發生血案時,楊陳就待在不遠處的一段路口等生意。當時的他是剛剛睡醒,眼睛還沒全睜開,直到血案造成的騷動完全安靜下來,他的睡意才算過去。
京都的秩序管控十分周密,即便是前任吏部大員在囚車上當街被殺,除了那一部分『眼見為實』的人,此事對於其他普通百姓而言,影響甚微。例如當時就在附近的楊陳,此事對他來說的總體感受,只有些像是錯過了一場戲。
但是王哲對於此事的分析,竟如此清晰細緻,一言道盡,仿佛親手處理此事的人正是自己,這讓旁人觀來,難免驚訝。楊陳不禁仔細打量了一遍走在燕鈺右手邊的王哲,他感覺這個人身上對自己而言的那一絲熟悉感似乎在一瞬間消失了。…
這個人……究竟是什麼人?
楊陳收回目光,微微垂眸,目色凝着了一瞬。
聞得王哲的分析,燕鈺也是目色凝了一下,旋即他點點頭,若有深意地笑了笑,點頭說道:「王公子的分析理據如鐵,叫人聽了心裏只覺踏實。我那位表弟行商時間不長,還算是半個新手,膽氣小了些。但以後表弟將會繼承舅舅的產業,這樣的性情若不改變可是不行的,回去後我會再引用王公子的話說與他聽,讓他多長一份見識。」
「豈敢。」王哲含笑說道:「王某所說的這些話大致算寬心話,與經商是一絲關係也沾不上,燕當家聽聽便罷。」
他的話雖如此,然而走在一行人最後的楊陳聽得此言,心中不禁波瀾再起。如果王哲隨口的一番話能在燕少當家心裏佔據一定份量,即便燕鈺可能只是表面抬舉一聲,那也能顯露出王哲不容小覷的身份。
他究竟是誰呢?
從這一刻起,楊陳才算意識到,燕鈺定然是知曉王哲的身份,而直到雙方相逢聊了這麼久,自己卻仍絲毫看不透王哲的身份,顯然是燕鈺從一開始就在防範他人——這個燕鈺,眼光不可謂不銳。
一行四人走着聊着,特別是王哲與燕鈺,相互之間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儘管如此,燕鈺的眼光依舊布得極廣,很快找了個飯莊。直上三樓。
這飯莊的跑堂夥計看來也是認識燕鈺,知道這種角色,只要服侍好了,哪會在乎錢啊!見他帶了朋友來,跑堂小伙立馬輕車熟路的將一行人引入一個單獨的雅間。並且跑堂小伙在上樓時就使眼神喚了幾個手腳麻利的夥計,待四人剛剛落座,果品點心霧山春尖等等一應正餐開始前的佐食就恰時端上來了。
待點滿酒菜。王哲與燕鈺就又聊起來了。
王哲去過許多地方。燕鈺也是;王哲言語大方據理,燕鈺則如謙謙君子友好知禮;王哲似乎特別喜歡各地不同的民風和古怪傳說,燕家有龐大商隊活動時。一路上是需要當家的同行監理的,路遠枯燥,即便作為身價金貴的少當家,燕鈺居然也有喜歡與車隊夥計聚在一塊兒。同寢同食聽他們講詭怪異志打發閒暇的愛好。
總之這兩人很是能聊到一塊兒,喝茶聊。喝酒聊,喝醉了聊,似乎有說不完的、並且是卜羽插嘴不了的、但聽在卜羽耳中,幾乎全是廢話的話。
……
昨夜。王哲與燕鈺一直聊到深夜,飯莊裏跑堂的夥計終於忍不住委婉提醒,京都快要宵禁了。滿身酒氣的一行四人這才踉踉蹌蹌離開了雅間。
燕家有置辦在京都的一處宅所,宅所的管家早就聞訊等在外頭了。茶都喝了好幾壺,卻不敢觸犯少當家會友的好興致。
當然,作為燕家的核心家僕,這位五十來歲的老管家是知道王哲的真實身份的,這也是他不準備打攪少當家與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的重要原因之一。
燕家老管家大方的付了酒資,使喚幾名護院扶着燕少當家上了馬車,又安排幾名護院照例送王哲上車。
同車的卜羽發着酒瘋仍叫着不要回去,稍微清醒一點的王哲只好叫燕家的護院送他們去了一家客棧落宿。燕家老管家雖然還不知道卜羽『不要回去』的真正原因是什麼,但他能料定王哲這個樣子肯定是回不去就夠了,自然又親自跑了一趟,將此事安排妥當。…
一場大醉後醒來,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捂着如被鈍器重擊過一樣悶疼欲炸的頭,仰躺在床上的卜羽睜開眼睛。甫一入眼的場景讓他意識到自己躺在別人家裏,他頓時從床上蹦了起來,跳下了床,又立即衝出房門,然後一腳踹開隔壁那間房的房門,大吼道:「王——哲——」
昨夜休息前,作為卜羽的老朋友,王哲的神智雖然處在醉酒之中,卻還沒忘了老朋友醉酒後的惡癖。於是他將中間的屋子給了卜羽,他和楊陳各居左右。
果不其然,卜羽一早醒來就立即踹門找人。
幸好他運氣不錯,碰准了王哲的屋子,沒有踹進楊陳那間,否則王哲真不知道今天早上,這家客棧的三樓客房間會不會出現第二個瘋子。
王哲也是剛剛醒來,不敢多睡,準備趕在卜羽醒來發瘋之前就先一步去踹卜羽的門,沒想到他還是遲了一步。
正在系衣帶的王哲被卜羽這踹門之後的一聲吼嚇得手一抖,然後他深吸了口氣,惱着臉瞪着卜羽也是一聲吼:「吼什麼?有人要將你下鍋炸了嗎?」
卜羽看見了老友的熟悉臉孔後,他那病態的認床習慣才稍微緩和了些,但頭痛的感覺也立即清晰許多。於是他捂着頭直接又朝王哲的床上躺倒,抱着頭說:「你明知道我認床、認屋,怎麼還帶我住客棧啊!」
王哲沒好氣地道:「昨晚上是誰吼破天的不要回家?你都快讓燕家那位老管家笑掉了大牙。只是那位管家不是一般的人,怕是笑掉了牙也只會默默吞到肚子裏,但是這客棧里住的人可不是如此,你安生點吧!」
「噢…是噢……昨晚我哪敢回去啊,碰上我爹,再讓他看見我喝酒、大醉,沒準要把我捆起來吊在房樑上醒酒,不能回,昨晚絕對不能回!」
卜羽一邊說着一邊錘頭,豈料越錘頭越沉,他便又嚷道:「不回我家,你可以帶我去你家啊!對了,還可以順道看看阮兄。我在他家發酒瘋,也比在這裏自在啊!」
王哲無奈嘆道:「就你這樣子,昨晚要是宿在阮洛家,不知道要折騰到什麼時候,你就安生點吧!」
王哲接連兩次叫卜羽安生點,卜羽果然十分聽話的安生了。較於剛才發酒瘋那股燥勁兒,這會兒的他已經『安』然入睡,並且鼻喉間還『升』起沉沉鼾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