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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王熾這樣一位勤勞的帝王,倘若拿白天的時間去做些閒雜之事,這行為恐怕就跟一個商人拿黃金鑄骰子,然後跟一群賭徒廝混在一起一樣無稽。
阮洛認為王熾此行還有沒說完的話,只是言及之事怕是又與之前在書房裏談過的關係不大,不知道王熾出於何種動機,像是半途突然又放棄了挑明此事。
說實話,陪王熾出來這一趟,阮洛的心緒一直沒有輕鬆下來,完全做不到剛出書店那會兒,王熾說的「閒步散心」的心境。也許是因為王熾的身份終是太過特別了,還有就是之前在書店裏談到的兩件事太過特別了。
所以他便容易忽略了他自己。
「是啊,該回去了。」王熾沖阮洛點點頭,緊接着就站起身來。
隨着他的站起,鄰旁桌邊兩位來自宮裏的侍衛強者也站了起來。
阮洛下意識里也要站起身,他至少要陪着王熾走一段,之前無迎,此時更該有送。
然而他還是慢了半拍,在他斂衽時,王熾的一隻手已經輕輕按在他一邊肩膀上,稍加壓力,示意他不必起身相送。
王熾輕聲說道:「不必太麻煩。」
此刻他與阮洛離得更近,阮洛仿佛能從他漆黑而富有神采的瞳子深處讀出一些慈祥的意味,並且他很自然地便接納了,如他吩咐的那樣,安坐回椅上。
王熾的目光在眼前之人年輕的臉龐上停頓了片刻,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次再見面,是會相隔一兩個月,還是更久的一年半載,隨後他才挪開視線,向自己的侍從看去。
兩名大內高手早就做好了隨時侍從王熾回宮的準備。只需他稍微給出一點提示。
可就在這三人準備一道兒走的時候,王熾看向侍從的目光瞬間又調轉方向,看去了門外。與此同時。兩名宮廷侍從也齊齊側目向門外看去。阮洛帶着的那兩個保鏢稍晚些的也朝門外看去——他們也注意到了那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中,隱約蘊壓着一種不弱的功力。
剛剛走過去的那一對賣藝老少又走回來了。這一次他們沒有繼續直接橫着過去。而是走進了餛飩館內,並且他們進來時,反而沒有再邊走邊唱。
撥琴的老者鬚髮皆白,臉上皺紋深刻,似儲滿了歲月的風塵滄桑,襯得一張已絲毫沒有年輕光澤的臉淒難苦楚,一看就是長久過着辛酸日子的人。
他身上攏着的一件麻布衣衫當然是破舊的,穿得松松垮垮也沒了個形。卻依此可見他的身軀瘦到一種叫人有些驚怕的程度。那襟邊兒袖口處都磨損得嚴重,長短不一的線頭兒隨着他一步半顫地搖擺着,好在洗得還算乾淨,他走進來時渾身只散發出些微陳年稻草的氣味,再無異樣。所以餛飩館的店家雖然見着這人忍不住皺眉,但也沒有立即將他趕出去。
有時候,乾乾淨淨的人,會比往自己身上鼓搗些奇怪香料的人,更容易讓旁人接納。
何況這辛酸老者帶着琴,區別於賴皮乞丐。他是個有手藝的人,至少能靠自己的辛苦換口飯吃。
而相比起來,跟着這苦臉老者一起走進餛飩館的那個年輕姑娘則要顯得「光鮮」許多。
實際上。她身着的那件暗紅色的衣衫上面,也已是大大小小打了十幾處補丁,有幾個補丁還疊在一起。然而這些不知是從哪件舊衣服上拆下來的布塊,雖然是補了又補,但布邊卻縫得很仔細,一眼看去,倒有些像是在一塊布料上縫出了幾朵形狀肆意的花團。…
姑娘的一頭烏髮用一根布帶束在腦後,布帶太舊了,並不能束得太緊。有幾縷短頭髮自額旁垂下,襯得她白皙得有些蒼白感的臉龐更瘦削了些。這姑娘。本來個頭不大,更是瘦得厲害。
但與那撥琴的老者比起來。唱歌的姑娘還是頗有些年輕的資本。至少她的衣服還沒有破爛到如深秋殘柳那種地步,她的臉龐雖瘦,卻沒有那種嵌滿苦味的皺刻,她的頭髮還能綿綿梳成一束,她的眼中還有微笑。
而對上了這姑娘的微笑,餛飩館裏大部分人都有一種想法:若沒了這姑娘開嗓,恐怕那位老者即便琴技再佳,日子也會過得更為艱難。
走入店內後,那唱歌的姑娘先是朝店內的所有客主端了個萬福,然後脆着嗓音輕緩說道:「打擾到各位客官用飯,外來小女子先向各位客官道歉一聲。小女子與爺爺一路從川西乞討般來到京都,也是因為久聞京都如今換天顏,城中居民皆是良善大方,所以才想着也許來到這裏能夠討到一份生活……當然了,如果小女子唱得不好,給哪位造成困擾,您說一聲,我們立即會離開。」
「川西?那可是個苦地方吶!那麼苦的地方出來的曲調兒估摸着也會透着一股苦意吧?可是吟歌作曲的主意可是要取悅人的,咱們可不想聽什麼令人憂鬱的歌調兒。」
「哎哎,是苦是喜,先讓人家小姑娘唱一曲,那才能分辨得清,光你一個人評判,能佔全了咱們大家的理嗎?」
「說得也是,不過我還是想把一句醜話說在前頭。京畿首府里的日子雖然是漸漸好起來了,可這好日子也不是白來的,要想在這裏討生活,還得真有些本事,若你唱得不好,我可是不會給錢的,就更別提打賞了。」
「唉……這位兄弟,你也太較真了,不就唱一小曲兒嗎?搞得跟你要坐堂審犯人似的……」
「……」
方才在那賣唱姑娘一番斯文守禮的開場白過後,零散坐於餛飩館裏的幾個食客先是只有一個人出聲,但很快附和的人就多了起來。餛飩館本就不大,廳內空間有限,這幾向人聲一簇攏起來,就有些顯得吵了。
注意到王熾微微挑了一下眉尾,雖然這短暫的情緒浮動只如疾風過境。並無滯留,但那兩個已經對那撫琴老者隱隱起了某種疑心的大內高手已經移步到了他左右,其中一人還低聲解釋了一句:「老爺。這家餛飩館本來有個駐場的歌女,唱得還不錯。外加上來這裏的顧客大多是街坊熟人,耳朵聽慣了,難免會抗拒陌生的聲音。」
既然是微服簡從行走到宮外,一切舉止自然以低調為主,稱謂上都變成了尋常富戶的叫法,常常跟着陛下出宮的侍衛早已調換使用得熟練,也不需要次次都先與陛下打招呼。
「你常來這裏?」這事倒是王熾頭一次聽說,不過他在問話時。語氣依然平靜。
只是一個歌女的訊息,的確沒有多大的分量能夠吊起他的興趣,相比而言,此時的他比較在意的是那個撫琴的老者。他平靜的面容語氣下,覆蓋着的是正在觀察思考此人的心思所向。前幾日狼牙圍城內的動靜鬧得有些超過他的預估,竟還漏了幾個歹人竄進了宮裏去,這讓他不得不對京都陌生而又身懷武藝的人多加留意。
然而他這清淡一問,卻叫那名為他解釋的侍衛心下掠過一驚。…
這個解釋來得遲了些,不過侍衛起初也不覺得這種小事需要告知微服游京、半日即返的陛下,但他此刻既又說了。並且那個撫琴的老者似乎武功底子不俗,這種事便很容易令一位帝王提掛在心,對身邊之人有所疑忌了。
伴君如伴虎。喜怒猜忌甫息難定,即便只是伴在君王身邊的一介武夫,需要配備的謀略機智也不會太低。
有時候最複雜的事情也是最簡單的,過度的揣度君心並非良策,陛下會選了這兩個人跟着出宮,當然對他們是心存了一定的安心。這侍衛心裏明白,挑了最簡單、卻也最無缺的理由,輕輕點頭說道:「這店家做生意實在,原來那位駐場的歌女唱得也的確不錯。不弱於大班子裏的名旦,所以小的和十四會常來。也正是因此。剛才阮公子的侍從建議來這兒時,小的和十四都未多說什麼。」
這樣說來。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之前未告知,只是因為這兩個侍衛常來這裏,對這裏的一切都能熟悉掌握,所以才沒有事無巨細的叨擾陛下。
「如此說來,這個自外郡悽苦地遠道而來的姑娘,怕是很難在這裏憑歌聲討得生計了。」王熾似乎移開了話題,但他的話意又顯得那樣模糊。
侍衛想了想後說道:「原來駐場的那位歌女今天不在,或許會有例外。」
王熾朝阮洛看了一眼,微笑着模仿起了這小店裏食客們說話時的語氣:「也許只有咱們的耳朵沒被原先那位駐場的歌女『寵』壞。」
這話說罷,他又側目看向身畔的侍衛,面色稍顯嚴肅起來:「如果咱們不捧場,就此走了,你覺得這店中的客人會有誰誠心捧場?」
面對陛下投來的目光,侍衛微微垂眸,誠如心中所想地答道:「應該不出一人。」
「這樣的結果,對他們辛苦維持的日子可謂是雪上加霜。咱們不妨做個順水人情,或許這就像旱倒在地的青苗,哪怕只得了一瓢水,也就正好將生氣扶起來了。」王熾果然撩袖坐回桌旁,嗓音壓輕了些地又道了句:「何況這樣的機會,咱們也不是常有的。」
阮洛滿眼疑惑地望向王熾。
他記得剛才歌女和撫琴老者從門口走過時,王熾追着歌聲而去的目光,熟悉而久遠的曲調,的確能引人懷念,何況這個異地歌女掌握的一種曲風,是王熾曾經最珍愛的一個女子常唱的那種,這種曲調如今再現,對王熾的誘惑當然是極大的。
可與此同時,他又隱約能看得出,王熾意向於聽曲、但恐怕不止是聽一首歌曲那麼簡單。當歌女返回,走入店內來時,王熾看她的神情已比最初那會兒冷靜許多。
然而這一時半會兒的,他也琢磨不出個仔細來,只能暗道一聲:帝王的心思豈可輕測?然後無聲陪坐於一旁,等着接下來看個究竟。
在他人正興致勃勃討論着某件事情時,半路上插嘴可是不太斯文的事,王熾剛剛才在書店裏自稱讀書人——其實這種說法倒也挺適合拿來遮掩他的真實身份。
不過,常在議政大殿上與諸卿「切磋」口舌之能的陛下雖然不喜在眾聲喧譁中搶話。但只要被他捉到說話的間隙,得以參與群議,往往可以一語拿住議題要害。扭轉整個議論長局,讓自己佔領主發言官的位置。
「綺麗詞兒酥膩調調。聽得多了也就是一個拍子,偶爾能聽到一些京都水土養不出的聲音,不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麼?」…
在廳中眾人的議論聲堆疊到一個鼎沸處,突然出現一個間歇的人聲空白段,而那賣唱的姑娘被眼前「熱議」的食客驚到,還有些沒回過神來時,王熾的聲音厚實而平穩地傳出。那一刻,仿佛這廳中這所有人之前的片刻里一齊噤聲。皆是為了等他這聲音似的。
環境陪襯恰到好處,倒也叫這話如鋒入隙,那些個剛才還各自據理高談的食客都聽得明白了。
王熾一語將眾人討論的核心問題掀了個面兒,有幾個人已經明白過來,但所有人都沒有立即接話,因為在他們看來,王熾阮洛這一行人也陌生得很。而他們剛才能夠近乎吵鬧起來一樣的大嚼道理,大抵還是因為他們之間是相熟的街坊素友。
王熾沒有在意這些細節,或者應該說,他在意的要點不同。此刻能令廳中所有人暫時安靜下來,即是他最想要的結果。
目光快速在廳中數人身上掠過,只見他們雖然一時間都未說話。但一齊朝自己看來的目光中滿滿裝着的都是話,有着各種質疑與猜忌,王熾則只是微微一笑。他的視線在那個從進門來開始,就一直微垂着皮膚起皺鬆弛的上瞼,似乎有意避開一切陌生人注目的撫琴老人身上稍頓,最後落定在唱歌的姑娘年輕光潔的臉龐上,輕含笑意地道:「你主要會唱哪幾種曲牌?」
「曲牌?」唱歌姑娘說話的聲音比唱歌的嗓音更低弱,分不清她含在嗓子眼裏頭的,是怯懦還是不懂。
王熾稍一凝神。從印象中揀了幾個名氣極盛的曲牌,緩言問道:「『江南六字拍』、『逍遙曲』、『美人謠』、『夜眠花醉』。這幾個曲牌,你會唱麼?若只是會唱其中一首的片段。也是可以的。」
事實上,在如今大行商道的京都,只要是能生錢的買賣,都有做大的機會。而能惹人掏錢的買賣,最基本的要求就是要能取悅人的口味,這裏頭自然包含精神和肉ti兩個方面。而宛轉勾人魂兒的歌聲,屬於能取悅人精神的一種享受。
在京都發展了十來年,歌女行當已經很成熟了,除了有幾大歌班輪轉獻唱,出現在一些富戶家的壽宴或者喜宴上,還有一些零散駐場的歌女,只要嗓子天生生得好,賺個溫飽錢並不愁。而為了收入能更多些,即便是未經過專業培養的遊方歌女,也會特意學一些著名曲牌里的段落。
王熾每日裏國務繁忙,對一些在京都傳唱率極高的大名曲牌,其實也只是徒有了解,並未每一組都完整聽過。然而能傳進國府,令他在百忙這種還能看一眼,留有印象的曲牌,那名頭可不是輕巧的。
王熾隨口丟出的這四組曲牌,每一曲無不是名震京都、傳唱八郡的「大曲」。並且正巧這四組曲牌各具代表,立意鮮明卻又絲毫沒有重疊的地方。他只是能順手拈來般丟出這四組曲牌,已叫旁人對他的身份更為好奇,各自心底更覺驚訝。
但不知,如果讓此刻四周這些用微異目光看向他的人,知道他也是信口一溜,並未全盤聽過——身為一國主君,他竟連自己坐鎮的都城裏傳唱率最高的曲牌都沒工夫聽完整過——不知這些人又會作何感想?
王熾隨口一句話即甩出了京都四組「大曲」,仿佛這些傳唱於京都各大樓館、已經聲名極盛的曲牌只是他家頑童常掛在嘴邊的兒戲,耳熟能詳所以隨手拈至,在令廳堂中眾食客驚訝的同時,也有幾人臉上漸漸流露出期待的神情。…
有高手在此選曲,並且選的也都是極品曲牌,如果那歌女真能唱得出,哪怕只是些許片段。憑這四大名曲實至名歸的優秀韻律,當然是極能挑動人愉悅心情的。若有那一刻,不需再有旁人提醒。自然會有聽客由心所願地掏錢砸賞。
而如果這歌女唱不出,卻也不能怪大家。到那時。任這姑娘再是可憐,旁人沒有憐憫地行動,也無責怪之理,要怪就只能怪這帶頭挑曲牌的人雅趣太高,是他給這姑娘的生計橫了道檻子。
然而唱歌姑娘接下來的回答,竟是令在場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一時忘了言語。
「不瞞這位老爺……」唱歌姑娘斂容看向王熾,小心翼翼拿捏着稱謂。「小女子來自深山野鄉,未曾聽過您提到的這些歌謠。」
聽都未聽過,還談什麼讓她唱?
無人吱聲的廳堂中,只稀稀落落地傳來幾聲唏噓。沒人說話,倒仿佛叫這本來被食客簇擁在一張長桌周圍而顯得有些窄仄的廳堂空曠起來。
對於歌女的回覆,王熾沒有覺得驚訝,其實他事先會這麼問,主要是出於一種試探和排除某種可能的意旨,聽曲的誠意實是淺薄幾分。此刻他的第一步已經做到了,便很自然地展開了他的第二步。
漆挺的眉目間依然含着淡淡的微笑。王熾聲音平和地繼續說道:「是我一時忘了,姑娘來自遙遠的川西,京都的名曲唱得再響。恐怕也去不了那裏。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若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像這種娛人的歡喜曲牌,即便傳去了川西,那裏的百姓生活普遍艱苦,難有人得此閒情賞此悅趣。所以這些曲牌即便在京都傳得再風光,若去了川西,恐怕最後也難得停留傳唱。」
川西人不會唱京都曲,是有地方客觀原因的。王熾開始在給這技藝匱乏的歌女搭曲台子了。
京都有天子親駐,京內居民生活水平漸漸有所提升。卻不可忘了自己曾經也跟那些偏遠小城的百姓一樣窮困過。歌由情生,責怪生活艱難的人唱不出歡快的曲調。或許是個大錯哩。王熾緊接着又開始給這姑娘拉聽眾。
雖然唱歌姑娘於曲牌上會的不多,但她由西向東歷經千餘里,一路走來,多多少少磨練出一份閱人看事的眼勁兒,聽完王熾的話,她連忙挽裙略傾了傾身,感激地道:「這位老爺能如此體諒,真是大善人。」
這「大善人」三字剛由她說出口,王熾的眉角忽然輕挑,波瀾微起,快得不着痕跡。
「但你的京都口音拿得很好,似乎絲毫沒有帶一點川西習慣。」對於唱歌姑娘的感激,王熾沒有表示什麼,只是突然又說了這一句話。乍然一聽,就仿佛是他補上了剛才還沒說完的半句話似的。
望着姑娘臉上有微訝表情一閃即沒,王熾接着又道:「也是因此,我才會一開始挑上京都的名曲,這麼做並不是有意難為姑娘,而是我以為你既然能如此熟用京都口音,即便不是這裏的人,也會對這裏比較熟悉、繼而能唱上一兩段京曲才對。」
王熾的這個問題,在周圍聚攏過來湊熱鬧的食客眼中看來,並沒有多大意思,但與王熾一起來的另外五個人卻都在此刻心起疑團。
阮洛對川西口音的印象,還停留在五歲以前隨父親居於邊塞西北大營的那段日子裏,六歲之後至今,經過這麼多年異地來往生活經驗地糅練,對五歲以前的記憶已經感覺很淡了。不過他相信,王熾此刻會這麼說,一定是對某件事有確信把握。…
那些年,王熾還是戍邊將軍,在北疆吃沙子的時候,軍營里可是有不少川西人的。那些大多出身農民的漢子,在川西鬧匪患待不下去了的時候,就成批地選擇跑到離川西最近、但軍餉高過當時川州軍大營的北疆王家軍大營,並且在從軍數年之後,大都成了王家軍的中堅軍力。
在王家軍逆襲京都以前的幾年裏,王熾對這些窮苦出身兵卒的照顧和訓練都是很緊密的,所以即便後來這十多年,他再沒去過川西那地方,斷然也沒這麼容易就把那些人那些事忘得乾淨。
記得是一碼事,但這些記憶終究陳年久遠,此刻王熾會突然拿出此事隱有盤問意味的與那只是第一次見面的川西歌女談起,便極有可能是出於某種原因或目的。
阮洛看了兩眼站在王熾身旁的那兩名大內侍衛,在觀察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後。便更加確定這一點,只是他同時又無法捋清此疑問的詳盡處。
那兩個侍衛則是快速對視了彼此一眼,在心中暗道:只是一個賣唱姑娘罷了。不會這麼巧吧?若說有可疑,疑點較重的倒是那撫琴老者。但他似乎只在剛進門來時「露」了一腳。自進來後,便再未移動半步,說半句話,連視線都低低斂着,叫人觀察不得,一時也沒機會細作觀察。
兩個侍衛的精神會跟着王熾的一問而變得敏感起來,主要還是因為前幾天狼牙圍城內的殺氣沖天。在那群殺手裏,居然有能竄到內廷去的。並且還傷到了帝王家人,這讓陛下非常惱怒。所以陛下這幾天一直沒有鬆懈地派人在京中清查,他並不相信那些奪命賊子真的全在黑色圍城內死光了。這倒不是他不自信,而是他過於擔心自家裏人的安全。
陛下尚且如此重視,身為他身邊的武衛,他百中挑一所信任的侍從,他倆更加怠慢不得。
這兩個宮中高手有守衛好陛下安全的自信,何況陛下自己也是有一身硬本事的武道強者,只是他們很快也不難發現,陛下這次打定主意在那一對賣唱藝人身上。恐怕不是簡單的想以武試武、以武克武,似乎是存在着什麼需要細細問出的線索,叫人必須耐得下心來。
「好人老爺莫惱。請聽小女子解釋。」
在瞬息間的慌亂過後,唱歌姑娘恢復了溫和而又鎮定的情態表露,緩緩說道:「小女子雖籍貫川西,但很早就離開了家鄉,否則那裏根本不會有我們這樣年老體弱之人的活路。離開家鄉的日子,我們祖孫二人一路上都靠撫琴賣唱為聲,實際師從無門,是學到哪裏唱到哪裏。蟒山、忠冢嶺、鄴都,還有一些地方的本地話我們祖孫都會說一些。因為這樣,即便我們是外鄉來人。也可以憑此少受些歧待。但我們會京都話還是多一些的,因為……因為在這裏能掙得比別處多幾倍……」
話到最後。唱歌姑娘似乎是因為說到自己內心覺得羞於細談的某處,原本清脆的嗓音漸漸抑低干啞,最後幾個字似乎沒有吐露清楚。
然而王熾聽清了,因為這姑娘說到最後那幾個字,竟自自然然由京都口音轉變成了川西口音。京都人大多不懂川西腔調,但王熾聽得熟悉,那姑娘口音變化來得這麼快,可是叫他聽來,竟也是絲毫沒有違扭的怪異感。
王熾內心有一絲縷地相信了這唱歌姑娘地解釋。…
畢竟……他本就對那片土地上的人心存憐憫和歉疚,除了因為那兒是他王家耗費不少心血打造的嫡系軍團里不少老卒的親祖含恨埋骨之地,還因為他一直堅定地認為,那裏本也該是南昭領地,現在卻因為一些條件的不成熟,還只能眼睜睜看着那闕靈山秀水遭受一群匪類的肆意踐踏。
但此刻他與這唱歌姑娘之間的對話還沒完,還需要沉下個人情緒,繼續試探下去。
不過,當王熾收拾了心情,準備進行他的第三步「盤問」時,以自己面前這張長桌為中心,漸漸在四周聚攏圍坐成一個大圓圈的食客裏頭,忽然有一個人站了起來。這個人坐得比較靠後,但自從眾人議論鬧騰起來時,他就沒怎麼插話進來,不過他的身形其實挺高挑的,所以突然這麼一下站起身,倒是吸引去了不少在旁的長桌邊隨意而坐的食客的注意。王熾也暫時壓下喉頭的話,朝他多看了幾眼。
只見這個人有着一頭蓬鬆散亂的頭髮,儘管用了一根布帶扎着,但他的額頭上還是有幾縷不受束縛散開的短髮落下,遮去了大半部分的眉眼。再看他一身看似厚實實則紡織得如篾絲篩子般稀疏漏風的麻衣,上頭還有不少似被什麼東西鈎掛破了的窟窿,更顯得家底苦寒。
王熾的視線最後在他從桌腳處拎起的一把柴刀上略停了停,知曉了他很有可能是個靠打柴為生的樵夫,不禁微微眯了下眼。
在全城限鐵嚴令的節制下,鑄造鐵質器具的原料供應和成品銷售都受到一定影響,成本代價在官方束縛力的管控下陡然增高太多了,因而開設在內城的打鐵鋪並不多。並且近幾年內還存在一些老字號打鐵鋪遷向城外的變動。不過,內城對鐵器的需求本就不大,無非就是打幾把菜刀鍋鏟。所以這類因限鐵令而變得麻煩起來的行業,並未給京都居民帶去多大困擾。
只是這樣一來。鐵鋪主要在城外小鎮經營,以至於城內不少打柴為生的樵夫大多也遷出去了。幹這一行的人拿的都是辛苦血汗錢,能節約一些工時,繼而多掙些,也是好的。
再看這樵夫的一身打扮,除了是個打柴的無疑,還應該正是那種專供鐵鋪柴禾的樵夫。因為鐵鋪對柴禾的要求要稍比城內民家的低,收柴時也少些挑剔。給錢爽快,最主要的還是需求量大,所以年輕力壯煩於討價還價的砍柴人一般都是上那兒供柴去了。
能在內城看見他們,並不多見;能在經營環境極為穩定的民坊小餛飩館遇見……莫不是他就住在這附近?
王熾微垂眼帘,視線像是落入了面前桌上只剩半盞的茶湯里,但在這中途,他其實已以眼角餘光又將那看着年紀不大的樵夫細細觀察了幾次。
蓬頭樵夫拎了自己的柴刀起身離座後,先去餛飩館儲酒水淨碗的櫃枱繳了食銀,然後繞了一步來到離那唱歌姑娘最近的一張桌子,伸手探入自己那有些破爛的前襟口。又摸出一枚銅錢來,手勢稍有猶豫之姿,最終還是將這枚銅錢擱下。
「雖然我很窮。並且終日做着勞苦的活計,但我至終還是喜歡聽歡快的曲調,藉以不滅卻將來也像京都人這樣過上好日子的希冀。但現在你既然唱不出來,所以我只有走了。」話說到這裏,蓬頭樵夫稍微將臉揚高了些,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他這麼做,看上去並沒有什麼蔑視人的姿態,目的很淺顯,卻又存着絲縷味道。似乎只是為了甩開額頭亂髮,在離開之前看清楚這位唱歌姑娘的臉。飽一飽眼色,也算是償了他賞那一枚銅錢的價值。
「你長得不醜。所以我賞你一枚錢。」最後又說了這句話,蓬頭樵夫終於走了。他的步履邁得很快,仿佛是背後衣服突然被戳破一個洞,羞於讓人看見他露在那身麻衣外、裏頭更破的一件布衣似的,很快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唱歌的姑娘望着蓬頭樵夫走前留在桌上的那枚銅錢,不禁怔住了神,良久都未伸手去拿。又過了一會兒,她因為飢餐露宿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頰上,隱隱現出一絲紅潮,精神也不再像剛才進來時那樣鎮定。
驚怯的情緒雖然只是蛛絲般細微顯露,卻還是在她臉上留下至少以王熾的眼力可以看出來的痕跡。
阮洛則是已經看出場間存在的另一個問題,剛才那蓬頭樵夫無論是有意還是無意間,都在拆賣唱姑娘的台子,並且在臨走時,還用一種隱晦的方式羞辱了她。
小店內湊熱鬧的食客們雖然沒有他這樣觀察得仔細,但已經有幾個人用最簡單直白的方式,還原了那蓬頭樵夫一番作為造成的影響。
已經有幾個食客猶豫着、嘆息着起身離去,並且看那姑娘的神情模樣,估計也快要耐不住羞惱轉身離店了。賣唱女也是有自己的尊嚴的,她寧願跋涉千里,辛苦度日,也沒有選擇直接賣了身陷足紅坊,便說明了這一問題。
阮洛的觀察所得,王熾心裏也有,並且他能更直觀的感受到,蓬頭樵夫是拆了他築起的台子,但這卻讓他對那賣唱姑娘剛剛鬆了分毫的一根心弦又拉扯起來。那蓬頭樵夫走得雖然快,但他還是來得及看清了他邁步的姿態,並且這一次比觀察那撫琴老者進門那一刻看得更清楚,原來樵夫也是位武人。
有此武藝的人,很容易就能進到哪家宅子做個護院,活計輕鬆,每月獲取例銀卻並不比砍一個月的柴禾錢少。
除非此人在精神或者品格上有大缺陷,難與人相處,但看他剛才先結賬後打賞的過程,說話的措辭順序,以及他掏錢出來的手——雖然他衣衫破舊,但他的手指指甲縫隙里並不見什麼污垢,也未乾癟變形——所以王熾不覺得此人哪裏有問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