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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潛只遲疑了一瞬,旋即放下茶盞,喚夥計過來更換茶具。
他雖然在岑遲面前以下人身份自居,但他的真實身份是相府高等家將,生活上某些習慣修養不會輕易因為環境的改變而全部消抹。他可以暫時屈身接受這荒僻地里茶舍的簡陋,茶具的粗糙破舊,但他不會再忍耐着繼續喝摻着沙的茶,亦如他可以吃那種摻着糠麩的黑面窩頭果腹,但若沾了污泥,那他決計不肯再拾起來了。
不過,若是茶盞端在他手中、或是窩頭被他捏在指端,憑他穩如石硬如鐵的手腕,當然不會出現這些意外。
或許真有天意……
茶棚夥計很快換來新的茶具,拎高大鐵壺滿滿沏上熱茶湯。
那夥計瞧出這三個人絕非本地人,而仔細着再揣摩幾眼他們舉手投足間的氣質,不難看出他們身上有種高門大戶的貴氣。儘管沏茶夥計琢磨不出這幾個貴人為何會來這荒僻地,但他還是抱着討好的心態,為風沙之事連連道歉數聲,再才離開此桌,忙別的去了。
看着高潛端着粗陋瓦盞慢慢啜飲的樣子,岑遲微低着眼眸,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盞新沏的茶湯中。他伸手摩挲着茶盞邊沿,指腹處傳來粗瓦質茶盞的沙礫觸感,與此同時,他眼中浮現一絲疑惑神情。
就在這時,坐在他對面原本微低着頭的中年道人方無則是抬頭望天,仿佛剛剛釋懷於某件事,長吁一口氣說道:「好大的風啊!」
他們一行三人涉足北境已有數月,像剛才那種掀進茶棚滿桌細沙的捲地風,他們早已見得習慣。所以面對方無這一聲感嘆,岑遲看似很隨意地抬起目光看過去。心裏則只覺得他是在說廢話。
若非岑遲根本不信妖魔惡靈之說,他剛才或許會以為,那陣風可能是對坐的道士幻化所為——此時的廢話。更是彰顯了道士施法成功後的得意心緒。
然而他雖然不信這些,但這會兒心裏還是止不住對另一件事有些懷疑。
莫非這高潛真的是命不該絕?
岑遲疑惑着看向對面坐着的方無。不等對方迴轉目光,忽然又從那張表情閒逸的臉孔上捕捉到了一絲異色。
隨着道人的視線角度看過去,岑遲很快就明白了對方驚訝的原因,他自己則是挑了挑眉,一派不以為意的漠視態度。
這茶棚極為簡陋,只有一間土磚砌的屋舍,棚子是挨着土磚牆支出來的,下頭三面露風。這樣的破戶構造也不是沒有原因的。萬一遭遇流寇劫掠路過此地歇足止渴的富態路人,順手把做點小生意的茶棚打砸一番,茶棚主人不至於損失太多建設棚戶的成本。
在茶棚右手牆角處,擱着齊膝高的一口陶缸,客人用過的茶盞暫時就放在那裏,應該是會等積累到一定數量才會被夥計拿到棚後清洗。
剛才岑遲這一桌三隻含沙的茶盞自然被收到了那裏,而令方無訝然的是,此時正有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叟蹲在那陶缸旁,手裏抓着一隻破損了一邊的葫蘆瓢在缸里舀,舀了半瓢茶渣。不假思索就往嘴裏倒。
方無當然沒有忘記,剛才岑遲往預留給高潛的茶盞里碾藥粉的情景,雖然他沒問。岑遲也沒有細作說明,但他在剛才已然於心裏默認那是藥。
摻du的殘茶被茶棚夥計隨手棄於那陶缸里,而現在那未知名的破衣老叟正在撈缸里的殘茶,這……這萬一無辜害死一命,之後很可能也會引起高潛的懷疑………
同行護送的這一路上,高潛的確做到盡職盡責,與此同時方無也不難看出,這個相府高等護衛對岑遲的關照也僅在於此,再不摻別的什麼個人情感。
防備與監視之心。當然是時時刻刻存在的。
方無不知道相府那邊給高潛的底線是什麼。是不是若察岑遲有異,可以直接斬滅?
雖然在外人眼裏看來。方無也屬於相府閒人門客之一,但他實際上對那地方無一絲喜歡。並在近幾年裏漸生厭惡。因為只算他所知道的,丞相史靖殺了多少門客,都是一雙手指算不過來。
他是修道之人,哪怕這行學究並不被當世之人認同,總拿他與神棍並論,但他心裏還是堅定信奉着道家的清心寡念,不想摻和太多的俗世駁雜。扼滅生靈在他看來是俗世之中的大惡,他不願多見。
但現在眼前的情景卻等於是在告訴他一件進退兩難的事情,阻止那老叟可救一命,但他以何種理由阻止?若不阻止,老叟死了,可能間接會把怨火燒到岑遲身上……
就在方無猶豫之際,他眼角餘光就見岑遲忽然站起身來!
方無心中念頭一動,但這一絲的喜意剛剛端起,很快就又被撂下。
岑遲站起身並不是要阻止那撈殘茶來喝的破衣老叟,他只是屈臂擴胸,似乎是舒展了一下坐久了有些僵硬的身子骨。但由着他這一打岔,方無已經錯失了阻止那老叟吞飲殘茶的機會。
一瓢混着葉渣的茶水已經「咕咚」幾聲被那破衣老頭吞入腹中,老人家滿足的吁了口氣,還衝棚下根本無視他的夥計叫道:「小二張,你家今天的茶還跟往常一樣不長進,難喝得跟潲水似的,再這樣下去遲早關門做不成。」
被破衣老叟喚作小二張的那沏茶夥計聞聲終於側頭瞪眼看來,語氣里明顯壓抑着不悅、但又不同於真有什麼深仇大怨地扯呼道:「老不死的,你敢不敢明天別過來討水喝?看不把你渴死在半路上!從來不花你半個子兒,你倒反過來說閒話了,別影響我做生意!」
茶棚里有一個把一隻腳架到桌上的粗魯漢子此時笑道:「老東西,說得跟你喝過潲水似的,你真嘗過潲水什麼味兒?不知道別亂講,免得影響大爺我喝茶!」
茶棚里其餘幾個衣着也偏破敗的茶客一陣鬨笑,還有一兩個人趁勢招呼了幾聲口哨。雖然氣氛凌亂嘈雜,但也顯出這幾個人是認識的熟客。
「充你姥姥的大爺。」破衣老叟朝坐姿極為不雅的粗魯漢子啐了口乾唾,「不過……聽你說得這話。顯然潲水這東西你比爺爺我嘗得多,爺爺就不跟你爭了。」
茶棚里又是一陣起鬨笑鬧。
粗魯漢子聞言並未暴怒。只是別過臉去不屑說道:「老傢伙,嘴上不留德,怪不得兒子三十多歲了還取不到婆娘,叫他跟着你一起過一輩子吧!」
粗魯漢子這後頭的半句話就有些狠了,破衣老叟果然微微變了臉色,正要開口還擊,卻見那沏茶夥計終於看不下去了,嘶聲大叫道:「老不死的。喝飽了就趕緊給老子滾!付家老大的厲害你沒見過?打是打不過,吵嘴三十四回你哪回勝過?快別在這兒添雜碎了,沒看我這兒今天來了貴客?快走快走!」
破衣老叟果然立即熄滅了怒火,「嘿嘿」笑了兩聲,外人不知道他心裏會不會有什麼別的念頭,但也沒有誰真會在乎這一點。…
破衣老叟背起擱在地上的一捆柴禾,將自帶的水瓢掛回腰間,不再多說一字就轉身離開了。待他背着柴禾的身影轉過去,茶棚下的道人方無才看見柴捆一側還掛着一隻獵來的野雞。已經死去的野雞耷拉着長頸,隨着老人家一步一頓地在他身邊晃來晃去。明明不算肥美的野雞在那老頭兒小個頭的映襯下竟顯得頗有些斤兩。
隨着剛才茶棚里那一陣鬧騰,直至此時靜下來,方無這才恍然記起。他剛才好像忘了什麼事。
望着那背着一捆柴慢慢走遠的背影,方無輕輕嘆了口氣。
既然過了這麼久都未見du性發作,也許……也許是慢藥……
方無或許連自己都未發覺,他對岑遲手段的判斷,未免太單一了些……為什麼他從未想過,可能那碾碎在指間的粉末,就只是普通的粉末呢?
岑遲站起身來,就沒再有坐下的意思,做了兩下舒展身體的動作後。他就招呼道:「時間有些緊了,我們走吧。」
三人行至茶棚側面。牽馬上路。結賬的時候,茶棚那夥計還諸多告罪。生怕是自己沒招呼好才使得三個貴客匆匆付賬走人。
顯然因為這茶鋪周圍沒有了競爭同行,所以這沏茶夥計並未自察,以他家茶棚的環境,即便他口頭上招呼得再好又頂什麼用?幾句虛話,換不來舒服的座椅、精緻的茶具和甘爽的茶湯,便都是個空。即便沒有那粗言穢語吵鬧的兩個人在,這樣的茶棚休想留人多坐。
騎馬啟程,方無忽然意識到,自己這一行三人趕往沙口縣的路徑,似乎與那背柴的破衣老叟同路?!
他看向並騎的岑遲,眼底浮現一絲驚訝。
岑遲側過臉來,正好看見他眼中那一絲異色。
岑遲直至此時仍然什麼話也沒多說,只是忽然揚起一鞭……抽在了方無坐下的馬臀上。
草料吃飽、清水飲足的馬兒突然受了這一記辣鞭,還不得邁開全部蹄勁兒飛奔起來。倒是騎馬的方無心下微驚,好在他常年遊歷四野,對馬匹這種長途代步牲口的駕馭功夫不俗,才沒有被猛地甩飛於鞍上。
雖然方無心裏頗為費解,為什麼岑遲會突然神經質地來這麼一下,但他也並未立即大叫着將心中疑惑問出聲,也沒有強行勒馬,而是抓牢韁繩專念一線地駕馭狂奔怒馬,任其奔突。
荒野沙地上捲起兩道煙塵,岑遲在抽完方無的坐騎以後,緊接着揚起第二鞭卻是抽在自己座下的馬匹身上,很快追上了方無的馬,然後第三鞭又抽在了方無的馬上……
就這樣,岑遲前一鞭後一鞭的抽着兩匹馬,兩騎絕塵而去,很快將後頭也已經是一臉驚訝的高潛拋出了數十丈遠。
在三人分成雙方將彼此的距離拉遠時,三騎其實都保持着不低的前行速度。直至此時,一行三騎以相距數十丈遠的開合,向前方已經奔出了將近五里路程。
五里路程若用步行,得耗去至少一炷香時間,但在狂奔馬蹄下。幾乎如風呼嘯即至。
方無忽然看見前方出現出現一個有點熟悉的背影,定睛細看,果然正是那個背着一捆柴禾的破衣老叟。他心下忽生恍然意念。側目向身後看去,就見岑遲拎着韁繩也已趕上來。卻沒再像之前那樣狂揮馬鞭。
兩騎漸漸慢了下來,耳畔呼嘯風聲停歇,方無看着岑遲,臉上浮現笑容,緩言說道:「原來……」話說到一半,他對自己剛才掩在心裏的那番揣測漸生愧疚,接下來的半句話不知以何為繼。…
岑遲則是淡然一笑,說道:「老道。你的心腸未免太仁善了。我雖然不同你向道之心,但也了解一些。道之求索,何其漫長,以凡人之壽元,求一個機緣領悟,怎麼確定機緣什麼時候還能遇到?世間最無情的,就是歲月的剝削。修道之人清心寡念其實是無情之形式,花開葉落、生老病死,皆不以動念,這才藉以感悟天道輪迴。」
方無眼中一亮。含笑說道:「若不是你還屬於北籬學派主系弟子,我定要想辦法把你掘到我的門下。」
「即便我不是北籬主系弟子,你的這個想法也難有可能實現。」岑遲輕輕笑了笑。「我也只是說說,說易做難啊!我可不想像你這樣修成老神棍……可能我也想過逍遙自在的日子,但不是以你信仰的這種方式,幾十年一場生,我不覺得這麼過會顯得多麼短暫。」
「漫長與短暫的感觸,或許正存在於你我選擇生活的態度之異裏頭。」方無臉上笑意漸斂,收起了這個話題不再延展,頓聲片刻後就另起話頭又道:「我還是有些好奇,你捏碎的那點粉末是什麼?」
「白色的細粉。你說是什麼?」岑遲話到嘴邊還賣關子,「我還能拿出什麼藥粉啊。不過是昨天還在鎮上客棧里停歇時,無意路過廚房摳了點麵團……」
終於等到他說出那白色粉末的玄機所在。方無忍不了這小子臉上黠然笑意了,掄起一鞭子就抽到了他座下的馬臀上。
以牙還牙,以、鞭、還、鞭!!!
岑遲面色微驚,事實上他的馬術比方無弱了許多。剛才他抽方無的馬是有備而為,所以駕馭自己的坐騎毫無問題,但現在他的馬被方無掄鞭子猛抽,卻是突發事件。
眼看着他幾乎就要被甩飛出去,身形趔趄了數下才坐穩,人已經被馬攜着跑出去了老遠,惱怒的聲音倒被留下來:
「老道,記仇必報就是你修的道嗎……」
方無輕晃手中韁繩,笑得很歡快,輕聲應道:「是也。」
……
林杉尋找岑遲不是一兩年的事情了,堅持十多年的結果卻是一無所獲,如今難得遇到送上門來的線索,陳酒只以為他一定會細細查找一番。然而林杉這一趟外出,一共只花了約摸半個時辰,快得令陳酒心裏不禁覺得訝然。
估摸着時間,那個書生離開客棧也不過一個時辰左右,按照陳酒所了解的林杉的一些行事舊習,在巡視查找那書生住過的屋子以後,不論是否有較大把握確認其身份,他都應該會派一兩個得力下屬朝着那書生離開的大致的方向追出去一段。
但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分別在那三間屋子裏轉了轉,然後一言不發回到了居所。
陳酒記得自己上一次見他動怒,差不多是半年前的事情了,為的是北大營里發生的一件事。在居所里,他即便隱有不悅,也是過眼雲煙很快淡忘。但是,陳酒不會忘記,若他真正慍怒架到心頭燒,會是什麼樣子。
只是半個時辰,居所里那間被掀掉重建的書房,新牆已經修到一人來高。牆內站在腳架上砌土磚的一個侍衛先一刻看見林杉回來,連忙喚了一聲。
眾人紛紛回頭,看見的卻是林杉臉上壓抑着的情緒。
眾人沒來由心頭微沉,他們跟從林杉身邊的時間也不短了,當然知道這位雖不攜朝廷明面上頒賜官爵、但實際上踏步青雲只需一步的好好先生,真正動怒時會是什麼樣子。…
只是他們心裏同時也有着與陳酒一樣的疑惑:砌牆修書房,他們沒有做錯啊?即便大人有什麼火氣必須找一個題目發泄,也斷然不會是重修書房這件事。
但林杉的確是在修到一半的書房面前站住了腳步,眾人已經隱隱能感覺到。某種氣氛在逐步提升。
林杉鬆開了攏在衣袖裏的手,但直至此時,他依然一言不發。
可是面對他此刻視線所攜的某種情緒。剛剛還砌牆忙得熱火朝天的四個暫時充當泥瓦匠的侍衛就覺得,天空輕柔飄逸的白雲仿佛染了鉛色的忽然壓下來。堵得人呼吸有些閉塞,手上自然也使不得多少勁了。
可這是為什麼呢?大人剛才出去的時候還是好好的……
有兩個手拿磚刀的侍衛悄然朝站在林杉身側後方的江潮投去疑問眼神,很快他們就看見江潮以及一同出去的山良都微微垂下了頭。
就在這時,林杉拾步前行,走進了砌到一半的書房裏,登上了門右里側的腳架,目光以更近的距離落在半邊牆上,同時慢慢說道:「你們也快兩年沒拿磚刀了。手藝絲毫沒有落下,這道牆修砌得很好。」
得了褒讚,這幾名修牆侍衛的心卻懸得更高了,這真是一種莫名其妙忐忑的感覺。
離林杉最近的那名砌牆侍衛舔了一下嘴唇,鼓起勇氣忍不住問了一句:「大人,是不是我們哪裏修錯了?」
這話乍一聽自相矛盾,但與他一起砌牆的其餘幾個同行卻都不會這麼覺得。砌牆只是泥瓦匠初學步驟,牆砌得工整嚴密只能確保不漏風,而要將一間屋子修得牢固而美觀,裏面還有更多的學問。
特別是在見識過林杉筆下的土木工程結構學之後。這幾個砌牆好手除了佩服,也更加覺得自己所學實在太少,至少在林大人面前常常漏洞百出。
面對身旁侍衛的忐忑相問。林杉頭都未抬一分,只徐徐開口,以一種似問非問的語調說道:「你是試着一問,還是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失誤所在?」
那侍衛神情微怔,只遲疑了片刻,便放棄了自行揣摩,拱手低頭說道:「屬下不知,請大人明示不妥之處。」
「牆沒有哪裏修得不妥,就是修得太厚了。」林杉伸手在半截牆垛上拍了拍。激起灰塵瀰漫,「你們是修着玩的嗎?在這偏僻小鎮。只需要民房,不需要堡壘。全部推了重砌!」
四面牆裏側腳架上的四個砌牆者都哆嗦了一下。
說實話。他們的確心懷一些玩一把的念頭在砌面前這道牆。在這偏僻小鎮上孤寂的待了快三年,不知是為的一些什麼緣由,在拿起磚灰刀的那一刻,他們這幾人很快達成默契,決定要「露一手」在這鎮上留下一些他們獨有的痕跡。
他們最擅長的是修砌小型城壘,但若以他們這樣的手藝修房子,絕對要耗費多上數倍的泥灰磚塊。
不過,林杉倒不是為了節約材料而動怒。重修一間書房罷了,材料上的浪費再多幾倍也只是小事。他惱怒的原因,主要還在客棧那邊的事情裏頭。居所這邊重修書房的失誤,只是促使他火氣爆發的一個誘因。
走下腳架,從半成品的書房退出來,林杉回到之前他站定的位置,沉默了片刻,然後才沉着聲說道:「委派你們重修這間屋舍,只是防範於這間屋子可能留有我的痕跡,你們卻把它修成城壘,是想做個最顯眼的標記,讓北雁斥候有線索查我們嗎?」…
低着頭求問的侍衛聞言抬起頭來,眼中閃過一絲恍然,旋即他又低下了頭,眼底浮出一抹疚意。
「這本不是多麼複雜的問題,也許是我吩咐得不夠仔細,也可能是你們安逸的日子過得久了……」林杉輕輕舒了口氣,背負着雙手朝東角院走去。
陳酒跟在他身邊,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或者是什麼都不說才最好。隔了片刻,在快到東角院的入口月門時,離他較近的她就聽他輕聲喃喃道:「不過……這樣安逸的日子也就一天了,就讓你們再安逸一天也罷……」
依稀聽到這句話,陳酒終於忍不住了,輕聲問道:「不是還有兩天時間麼?」
林杉連頭也未偏過來一下,只淡淡應了一句:「提前了一天,小事罷了。」
陳酒聞言。腳下步履驟然加快,倩影一閃,幾乎是攔在了林杉面前。林杉一個沒留神。差點就撞在了她身上。
「你……」林杉終於抬起目光,神情語氣里全是遲疑。
「是不是如果我今天不過來。就不會知道此事了?」陳酒視線平平刺進林杉眼中,這是她第一次面對他流露出這種眼神,深邃而隱現鋒利,「是不是在你這次離開之後,你我今後就再不會相見了?」
她說完這兩句話,又垂下眼眸,喃喃低語:「你說不會再回這裏,也不會回京都。你肯定也不允我陪伴你去川西,那你今後究竟會去哪裏呢……」言語之間,一滴晶瑩悄然滑落,在臉龐上留下一道濕痕。
「我……」林杉又遲疑了一聲,忽然感覺到心裏扯疼了一下。
時至如今,他才發現,自己雖然還未完全忘記心裏那道已經很淡了的影子,但對於身畔活生生痴痴等的這個單薄身影,他一樣割捨不掉……如今他的心境,對待某些曾經他會下意識避開的事情。已經不如從前那麼果決了……
這樣好不好?
林杉嘆了口氣,從衣袖裏取出隨身攜帶的手巾,替陳酒拭乾臉頰上的淚痕。
收起手巾。他輕聲說道:「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是愁多過喜,這樣的我,真的值得你做到如此麼?」
「早些年你為了她酗酒、宿醉、夜眠花坊,還有那些被潛移默化了的習慣……你可曾想過值不值得?」陳酒不答反問,也許是因為知道他明天就會離開,意識到有些話此時不問,以後可能就沒機會再問了,她忽然就有了直言質問的勇氣。
「我……」林杉的眼神複雜起來。「……我沒有想過。」
陳酒當即又問:「為什麼?」
林杉很認真的回答道:「因為從未有人這麼問過我。」
但陳酒卻思考過,她默默愛着他這麼多年。痴痴眷戀了他這麼多年,到底值不值?
身畔有許多姐妹問過她這個問題。還有人不止一次的這麼問過她,所以她也不止一次的這麼問過自己……值不值?她似乎知道,又有些把握不住答案。
這種情,自啟始時就無法擱在稱上稱量,延續至今,則是複雜沉重得無價可易。
然而,一直只是收穫着林杉這邊若即若離給予的片刻溫柔,又令陳酒不禁覺得,她付出的情微渺得如陽光暴曬下的薄冰,那麼的廉價。
——任何事物都因有買者、有珍惜重視者,才會顯得珍貴,常被人道之無價的情卻也不例外。
直到林杉親口也這麼問了,陳酒仿佛才真正獲得了確定答案。…
如果這就是付出多年的結果,這無疑令她心欲滴血。
但即便確切的答案擺在了眼前,她卻愈發不肯接受。如果今生她註定得不到這段情,那她也願意選擇編織一個美麗的謊言,將自己就這樣一直麻醉下去。
面對林杉說出口的那個不屬於她的答覆,陳酒沉默了良久,然後她就轉過身,默默向一側居所出口的方向走去。
直到她走出老遠,林杉才仿佛意識到了什麼,忽然加快腳步追了過去。
「酒兒……」
陳酒沒有回頭,依舊向前走去。
「酒兒?」
陳酒的步履依然在繼續。
「酒兒?!」
陳酒的腳步略微一頓,但很快又再度提起,並且步速比剛才更快了。她已經走到了離開居所的大門口,並且毫不猶豫的抬步邁出了門檻。
然而就在她的雙腳都邁了出去的那一刻,她垂在身側的一隻手卻被一片溫暖握住。她終於站住了腳步,依然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只是瘦窄的肩膀微微繃緊着。
林杉繞步到陳酒對面,就見她雖然沒再掉頭就走,但卻將臉別去一旁,不肯與他對視。
「你去哪兒?」林杉問道。
「回家。」陳酒只說了兩個字,然後拾步就走。
「回哪裏?」林杉緊隨其後,仿佛沒有聽明白陳酒剛才說的話,又問了一句。
「你要走了,我不會再打攪到你。」陳酒微低着頭,快步繼續向前走。「我會回到你不會再遇見的地方,獨自生活下去,也沒什麼不好……」
林杉沒有再說話。他只是默然跟在陳酒身邊,不知會這樣一直跟她到那裏去。
旁觀着這一幕。站在大門口的兩個侍衛都是眼神呆了呆。
他們何曾見過自家大人、以及居所里所有人都持三分敬意的酒姐如此……這是在鬧彆扭?
……
陳酒離開的居所,林杉也跟了出去;陳酒回到了客棧,坐了一會兒又出來,林杉跟進跟出;陳酒繞着小鎮在沙多草稀樹少的郊野繞着走了兩圈,林杉一直跟在後頭……
陳酒終於停下了腳步,她站在一處土坡上,林杉則還未跟上去,站在土坡下距離十來步遠的位置。
「為什麼跟着我?」走了這麼遠。繞了這麼多的圈,陳酒終於肯抬起視線看林杉的雙眼。見他面現異紅,額頭汗濕,她卻未像平時那樣擔心,只是有些煩躁地道:「別再跟來了。」
林杉站在土坡下,神情微怔看着陳酒,沒有說話。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是怎麼了,下意識的緊追着她不放,但等到追上了,又有些無言以對。
就在兩人無聲凝望的時候。一側忽然隱約傳來馬蹄聲聲,夾雜着皮鞍拍打發出的聲響。
林杉先一刻有所察覺,偏頭看去。就見來的是三個背刀掛弓的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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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人可不是軍人打扮,他們有着枯草般的頭髮,胡亂綁在腦後,同樣亂糟糟草茬一樣的鬍子,淹沒了厚敦的唇線。粗沙磨出似的皮膚,沒有多少滄桑感,但映襯得深契眉下的雙眼更顯兇悍。
三個騎客的鞍上還掛着繩索、刀具等事物,不難看出他們大抵是這附近的流寇。三個騎客後頭還跑步跟隨着五個跑步前行的嘍囉,手裏拎着略有鏽跡的鐵刀。眼中亦有凶光流露。
一行八人,來頭不弱。
林杉回頭看向居高臨下站在土坡上的陳酒。看她眼中神情,顯然也已判斷了那八個不速之客的身份。…
「就待在那裏。」陳酒正要走下土坡。卻被林杉攔了一句。
上一次離開小鎮走了那麼遠,也沒碰上鎮上居民常常言傳的那窩流寇,沒想到卻在今天偶遇了。林杉心下覺得奇怪,面上雖無懼色,但心下不得不留些防備。
流寇作案劫掠其實也是會講求些章程的,沒有值得劫掠的消息在前,他們也不會如此興師動眾。八個人里有三人騎馬,這一撥家當搬出來,得耗費一個小寨子約摸三分之一的人力。
但看這一行八人的做派,雖然凶相畢露,但他們沒有直接怒馬飛鞭衝進鎮子裏,可能此次出行還有別的什麼用意。
不確定這一行八人會朝哪個方向過去,林杉在發現他們的那一刻開始,就站定原地不再輕易挪步。阻攔了陳酒想靠近過來的舉動,林杉調轉視線,神情平順的看着那幾個人,視角略有挪移,在跑步前行的那五個嘍囉里神情最懶散的那人身上停了停。
如果只是路過倒也罷了,如果他們真有什麼異舉,顯然那個神情最散漫、大抵功夫也最弱的嘍囉會被第一個拿下。
一行或騎馬或跑步的幾個流寇很快接近過來,明顯身為頭領的三個騎在馬背上的漢子也將林杉仔細打量了一番。三個流寇頭領很快也識出林杉的着裝氣度顯然不是本地人,但他們並未因這偶遇而停步逗留盤問,只是稍微放慢了步速,「踢踢踏踏」行了過去,捲地一道薄塵飛。
望着那八個人走遠的背影,林杉目露一絲疑惑,轉瞬即逝,然後他側目看向蹲在土坡上一臉防備的陳酒,緩言說道:「他們走了,你下來吧。」
陳酒站起身,剛剛踏前一步,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又收回步履,呆呆看着坡下的林杉,動了動嘴唇,欲言又止。
林杉看着她這樣子,很快也想起剛才彼此間擰着的那種莫名其妙情緒,他也怔神片刻,接着卻又是釋然一笑。見陳酒不肯挪步,他便自己拾步而上,行至她身邊。
這一次,她沒有再擇離開。
「酒兒。」林杉輕輕開口,「我仿佛明白了一些。」
他這話說得非常含蓄,陳酒心裏卻是悸動了一下,隱隱約約聽出他明白了的是什麼。
然而,就在林杉準備續着說完下半句話時,變故陡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