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960)、二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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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如果說通了這一點,頓時又會冒出更多處說不通的地方。

    如果自己失蹤,阮洛不會去找麼?至於究竟是什麼人要防着自己,才會考慮把自己軟禁起來,這事就更玄了。誰知道自己看過青川作戰圖啊?誰能料到自己一個小女子會因為某種目的而有興趣去那種修羅戰場湊熱鬧?

    除了一個人,莫葉實在想不出,這世上還有誰能把她的心思性格琢磨得這般清楚。

    而這種假設,正是莫葉在聽說戰事將起後,不憂反喜的原因之根本。

    這可真是百般心思皆因牽繫一人。

    告別余用,離開余家茶館,慢步走在大街上的莫葉腦子裏一直盤旋着的,就淨是這些問題,她因此也是越走越慢。如此直到又有一隊跑步行進的槍矛兵經過身邊,腳步整齊而沉重,才將她的精神從腦海中周旋着的那些瑣碎念頭中抽離出來。

    如果是戰事用兵,不應該由都城內部守衛的軍卒支援兵力啊?!即便一定要動都城守備的兵力,也該是調撥城外駐紮的那批軍卒,常駐城內對都城街巷分佈無比熟悉的城衛們,還是比較適合繼續留在城內守衛帝京。

    但若留心觀察這些跑步行軍向城外而去的軍卒,又不難發現他們身上的冷刃寒甲之勢,似乎與平時常出現在巡街活動中的那些城衛們不同,這些清一色持長兵器的軍卒似乎更適合去遠征。

    這到底擺的是個什麼譜啊?

    莫葉忽然覺得有些遺憾,剛才在茶館樓上,她本來有大好機會從余用那裏多打聽點消息。

    不過,她的遺憾情緒沒有持續多久就又自行消散,因為她忽然又意識到,戰事之詳盡。陛下未必願意跟余用這一介商人多說。朝廷有專部籌劃戰事,自有良將待命,余用作為一名商人。還是得做好自己的本份即可。而自己若真關心戰事,想從余用這裏打聽。那便從一開始就謀偏了。

    如果自己一定要探得些與征川戰事有關的具體訊息,或許伍書是一個比余用更適合開啟的消息源。

    只是……

    一念及此,莫葉才意識到,她這幾天淨想着幫阮洛準備加冠大禮的事情,已是連續多天沒有碰見伍書了。

    而回想上一次見面時的場景,着實有些古怪。是他領着她進的那處書房,她已經不告而別幾天了,房頂留下的那個洞應該很明顯。可至今他那邊什麼動靜也沒有。他既沒有來向她道歉,也沒有再將她抓回去,仿佛這件事未曾發生過。

    如此折騰,這叫什麼事?

    從被關的時間上來看,他這麼做的目的像是要軟禁自己,但從事後他的態度看來,又真的只像是他的一次疏忽,忘了自己被擱在那間生人少入的書房,所以才遲遲不放自己出來——那間沒有銅牆鐵壁的書房並不似能禁得住一個人。

    但莫葉又真的有些難以相信,伍書也會犯這類錯誤。

    最近這半個月。他的行為習慣明顯變得有些異於往常了。

    難道是因為他要被提升任職的原因?

    會不會今後都不再像以前那麼容易碰面了呢?

    話說回來,這幾天他都忙什麼去了?整個人跟消失了似地。

    莫葉伸出食指揉了揉額角,然後又攤掌拍了拍額頭。目色漸漸堅定起來,在心中暗道:或許只有親自去大青川那邊看看,就什麼都能明了確定了。至於離開京都的理由,恰可以借前些日子石乙建議的事,與他一路同行。在京都安居三年,步履從未出過這座城郭範圍,出去走一走也許真會有不一樣的獲知。…

    思定此事,莫葉收束好心情,精神重歸送帖子的事情上。

    翻了一下匣子裏最後兩張請帖。莫葉選定了先去魯家,行路步履終於快了起來。

    ……

    ……

    來買書的大多都是恪尊禮式的斯文書生。因而書店內的經營環境比之別類商行不知要安靜多少。

    店鋪有存放紙質貨品的需求,所以防潮、蟲、火之類工作也做得非常仔細。阮洛沒有另騰一處地方。而是將賬冊大部分存放於此,也是考慮到將兩端事務進行合併簡化,照看安排書店的僱工時,完全有餘力同時兼顧好賬房。

    書店裏空氣中飄散着薄薄一縷墨香,書卷氣息濃厚。一排排書架重複着簡單的框式,雖然沒有精瓷名畫的裝點,可勝在方正厚重。在愛惜書冊的人眼裏,這裏由簡入繁、正合心意。

    店內經營環境少出現喧譁者,翻書的輕微「嘩茲」聲自然成了主角,但這種聲響映入耳內,卻讓人感覺更加寧心靜神,令人更能沉下心領會書中境意。

    王熾與兩名侍衛走入書店,先是隨意轉了一圈,他對店內環境很是滿意——當然,他會在意這些細節的真正原因,實是因為他看重這家書店的主人——但他也沒有因此就多在書卷中逗留,一轉身就徑直走向阮洛清理賬目的書房。

    在這家書店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就是若非顧客主動問詢書目所在,書店雇員不會強推硬塞地叫賣。

    閱覽書文,如品人心性,品的是著作者一字一句絲絲縷縷嵌入的靈魂。人有喜厭,書雖然不會出聲,有時卻能近乎如此。沒人會買自己不喜歡的書,相反,有些書雖無大用,但看着順了某些人的眼,便也可能被買走。

    這是書店經營的商經之一,而這經營之法裏頭又存着點讀書人的傲氣。

    在王熾一行三人走入書店之初,店子裏正在整理書架上書冊的店員也只是側目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目光,繼續着自己手頭上日復一日重疊的工作,連腳跟都沒有多挪開半步。

    然而只是過了片刻工夫,剛入店門的顧客竟如此不安分,居然想往裏間書房去了!那裏是能隨便進的麼?

    不論這幾個人所攜的理由是什麼。招呼都不打一聲,就這麼直接往那間置放了不少重要賬簿的書房闖,無論是這家有些特別的書店裏的店員。還是大東家帶在身邊的兩名保鏢,看見這一幕都不會坐視。

    然而當那兩名保鏢與王熾身邊的兩名侍衛將要交手。只是手掌碰手腕、手指抓手肘這麼一兩下功夫里,那兩名武功底子也算紮實的保鏢就見識到了大內高手的厲害。

    「劈啪」一聲嵌在骨肉內里的悶響傳出,那是關節骨骼在極端扭轉時發出的聲音。書店裏的兩個保鏢想抓住對手不成,其中一人的手腕還被一名大內高手一招扭轉,手掌反轉耷拉下來,就像被疾風打折了的茅草,再也使不上力了。

    不過這名保鏢也算硬漢一條,手腕被人生生掰折了。他也只是悶哼了一聲,並且毫無畏懼的立即準備使另一隻未受傷的手繼續搏擊,以捍主人安全。

    見此情形,那名折了他手的御前侍衛眼中隱隱掠過一絲敬意。他隨侍皇帝來到這兒,並不是專門來找人打架的,如非必要出手,待到把話說清,他甚至可以與這好漢交個朋友。…

    由國君挑選願意隨身帶着的御前侍衛心性如此,阮洛經常帶在身邊的兩名好漢也非市井混混。大家都是習武之人,做得同類職業。誰也不會因公結怨,更不會憑主恃驕。

    而正當那名保鏢準備揮拳再來時,另一名御前侍衛已經掏出腰牌。無聲地亮明了身份。

    書店的兩名保鏢在看見那腰牌上的圖文銘刻後皆是一怔,揚起的掌刀拳頭還擱在空中,因為收勢太急促,此刻雙手肌肉神經都有些不由自主的失控,半天都沒有垂下手來。

    在這等架勢籠罩下,王熾才恍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自己久住皇宮,都快忘了平民生活中的一些注意事項了。在宮裏頭,自己想去哪殿就去哪,不必先打招呼。自有侍駕宮人先一步作路引。但在民間,人人較為平等。皆有各自的*權利,冒犯不得。

    直白說來。宮裏的那一套在民間行使不得。準確地說則是,如果自己想微服出巡,就要把自己的身份放到平民層次。

    然而王熾意識到這一點時有些遲了,身邊兩個侍衛已經亮出了腰牌。

    阮洛挑選的隨行保鏢自然不比一些空有武力的打手,還是有一些眼力勁的,很快便認出了那腰牌銘刻的意義。這兩個漢子目光稍定,挪開落在腰牌上的視線後,又看了王熾一眼,緊接着就準備撩襟跪下了。

    王熾此次出宮,只是來找阮洛說幾件事,預備速去速回,並不想把事情攪大。而他之所以微服前來,主要目的之外,更只是為了準確地看看近段日子裏阮洛的生活狀態。好榷定阮洛能否穩妥接下他準備交付的這個任務。

    他並不想事情搞到後面把京都府的人惹來護駕,除了不想要麻煩,還因為他相信自己勞心治理了十多年的京都,如今對於普通百姓而言能夠處得祥和平安,所以他以平民身份行走在宮外,哪怕一個侍衛都不帶,應該也是沒有問題才對。

    三個人來,便三個人回,事簡才可速辦。

    側目一眼就見那兩個青年保鏢要行大禮,王熾只拂袖示意,那兩個人將將傾斜的身體就被兩名御前侍衛橫出一臂卡住,緊接着這四人就聽一個聲音傳來:「我只是一個讀書人,有一個問題想請教罷了。」

    天下識字者,皆可自稱讀書人。

    而眼前這位「讀書人」要找家主請教,問題為何,不言而喻,總之不是旁人可以旁聽或靠近的。

    此番一切地特例對待,都只因一個特別身份問題。

    兩名書店保鏢聞聲再次一怔,旋即躬身深揖,卻沒有再多說一個字。

    他們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不知道此刻用什麼稱謂稱呼此人,才最適宜己方的禮敬態度和彼方的尊貴身份。雖然能受阮洛看中、高薪聘用的他們也讀過一些書,但他們此刻只感覺到了辭窮所致的輕微惶恐心情。

    眼前這位錦服中年男人的身份已經擺明,所以他們高呼陛下當然是最恰當的,但與此同時陛下又給出了提醒:不可聲張。所以他們最後又有些不安地覺得,或許此時沉默才是最合適的「對話」。

    光顧書店的都是買書的客人,大部分顧客正沉浸在挑選書籍、以及預覽書本內容的緊密腦力活動中。沒有哪個誠心買書的人會捧着喜愛的書冊還東張西望。

    即便也有一兩個人注意到了書店一角聚在一起的人有些顯多,並且看着有些古怪的是,他們手中都無書。似乎發生了點什麼與文雅無關的事。然而讀書人多半都有些憊動,最多多瞄幾眼。見事態沒有進展變化,那幾個人也已散開,也就懶得有人繼續留意。…

    四人剛才交手的那一瞬間,只不過用了一招,雙方作派皆是起勢猛而收手快,勝負立判。因而書店裏竟沒有一個人注意到剛才某一刻,那氣勢如利劍出鞘對沖的一幕。

    阮洛開的這間半為經營盈利、半為賬務總匯的書店,檔次也是不俗。進這店的都是斯文人,此時書店裏仍只有繼續瀏覽書冊的讀書人,再無異常。

    意識到在宮外行走不比在宮內,待那兩名書店保鏢在自己的示意下沉默着散開,王熾便準備使一名御前侍衛先行一步,免得自己突然到來,擾得阮洛也像剛才那二位保鏢一樣過於驚訝。

    然而他終究是又慢了一步。

    四人剛才交手時所站的位置,實際上已經很接近店內書房大門了,並且當時正逢房間裏阮洛清理完一摞賬簿,在短暫歇息。所以書房外些許動靜,雖然沒有引來泛泛顧客的目光,卻沒能避過阮洛的注意。

    而當他下意識里起身離開書桌。向書房大門走去時,門忽然從外面打開,一個錦服中年男人迎面闊步朝他走了過來。


    視線只在這中年男人臉上停留了片刻,阮洛即刻認出了他,略有怔色,下一刻便大禮拜下。

    步履已經邁過門檻的王熾忽然頓足,袍袖微抬,跟在他身後的那兩名侍衛立即會意,轉身關上了大門。將他們兩人關在了門外的同時,也將阮洛的那一聲「陛下」關進了書房內。

    望着端端正正行大禮於眼前的阮洛。王熾的目光在這後生頭上束髮的天青色綢帶上停了片刻,然後他緩步走近。微微蹲身,伸手搭在了後生的小臂上。

    阮洛先是略微抬起了些頭,然後依從小臂上傳來的支撐力所授的意思,緩緩站起身來。

    陛下本可不必這麼親手着力相扶,但他此時面對的人對他自己而言也是特殊的。在阮洛面前,王熾變得更像一位親族長輩。

    望着就站在自己面前,距離不過一步的錦服中年男人,阮洛良久也沒能完全將心中那份驚訝情緒撤離。在此之前,他沒少入宮面聖,但像今天這樣,陛下便裝簡從來到他的書房,而且事先絲毫沒有提示,這倒是頭一次。

    ——也難怪那兩個保鏢沒能認出陛下來。

    「陛下……」

    阮洛在愣神片刻後才將心情放平穩了些,然而他才剛開口,只是來得及將這兩個字重複了一遍,就見王熾一抬袖,嗓音微沉地道:「我此番行走在宮外,你就以侄子輩自居吧。我既是微服而來,你不能不體會我的意思,就別給我把京都府那幫子人招來了。」

    稱謂上大為改變,話語裏也全然沒了身處議政大殿上時的那種威壓氣勢,反而若是仔細聆聽,竟能聽出些對他某京畿要處厭煩了的意味。

    這樣的一番話由王熾說出,已然再直白不過的表明了他的態度,書房裏的氣氛頓時也大為改變。

    「伯父……」很少對王熾使用這兩個字的親近稱謂,話剛出口,阮洛自然還是感覺到了一絲壓力,語氣里因也略渲上了些微遲疑,「您今天來這裏……若是有什麼事情需要晚生來做,可以直接傳召我入宮,這外頭總不如宮裏安全。」

    隨着那一聲「伯父」傳來,王熾的臉色稍緩和了些,然而等他聽阮洛把後頭的話說完,他那兩撇臥龍眉不禁微微上挑,掙出了些鋒利,「你也會質疑今時的京都不太平?」…

    阮洛一時語塞。

    說心裏話。他倒不是質疑這個。

    用京都太不太平來衡量他此刻顧慮的所在,那就顯淺了。

    今時的京都,比起十多年前那個只相當於皇家暫居地的城郭。的確要太平安穩數倍。早年小小的湖陽一郡,今時開始真正有了國之大腦、京師重鎮的氣勢與品質。他回到這裏生活已有三年光景,當然也早已體會到了。

    但是,倘若陛下的身份訊息一旦流走,憑他現在只帶了兩個人護駕,似乎他所處的都城就沒有哪一處會是安全的。

    面對王熾意味複雜難明地一問,阮洛沒有說話,緊接着他就聽到王熾繼續說道:「我花了十多年時間,從人到物全面修整這座都城。就是希望它能成為南昭舉國之首,做好一個榜樣,樹立一個標準,今後再照着這種框架,重建更多的都城。現在這項籌劃終於表現出一些成績了,我便想着偶爾也出來走走,體會一下我自己創造出來的環境,也體會一下在這種環境中做一個普通人的快樂。這種快樂與喜悅,可以支撐我忍受宮中那種清冷,證明我所做的一切。不僅對得起千萬黎民百姓給予的期許和信任,還對得起我的那些朋友。」

    這番話剛剛展開時,王熾的語氣還比較的平靜。以及非常緩慢。但話至最後那一段,他就似一個閉口忍聲久了的人,終於開口,忍不住就吐露了一些心聲。

    阮洛依然沒有說話,但他垂在衣袖裏的手有些微顫抖。

    從某個狹隘的利益角度看來,對待一個帝王的心聲,最好還是少聽點才妙。陛下今天來這裏的主旨還未挑明,忽然先說了這些,總讓他更加感覺忐忑。隱隱懷疑是不是有山般重任要朝他壓下來。

    王熾這一番長話說到後頭,心裏也真是動了些私人情緒。

    提及朋友二字。他禁不住想起了一段十多年前他還在北疆時的場景。

    那時北疆環境雖然艱難惡劣,傾斜欲塌的大周朝局更是像一把刀懸在頭頂。但那時候在軍中大帳里,父親還在,妻兒近在,落滿灰塵、總也擦不光潔的寬闊沙盤旁,兩位好友圍坐炭火盆旁侃侃而談,常有念頭交鋒處,最後卻多能合作融洽。

    在十多年前,於黃沙漫天遮日、朔風鋒厲如刀的北疆大地,雖然不如京都這般氣候濕溫、景致秀麗,但在那種四野一片坦途的天然戰場上策馬狂奔,迎沙舞刀,也是自有說不出的灑脫豪氣,拓展了胸臆。

    現在不行了,他需有帝王威儀,就是想耍兩下刀法,也得事先準備場地,繼而驚動一些人。京都街區雖然按照他的理想修得無比寬闊筆直,但為了城中平民百姓能生活得安寧點,便有了限馬令。至於那些舊日好友,如今就只有一個人還近在身邊,但在不久後也將遠去了。

    或許他現在過的日子也不是全無好的地方,如果像以前那樣繼續呆在北疆,很可能他那體弱多病的二兒子王泓根本難以活到今日,又或許整個王家已在數年前大周覆滅的浩劫中消失——九代從軍,千餘族人當中出了五位元帥、一百一十三位將軍的王家,絕不會易幟到北雁麾下,成為別家工具,踏碎母國山河。

    但心念再轉,又讓人會意識到一個如刺錐於心的問題:如果不是選擇了過現在這樣的日子,在接小女兒回家的這件事情上,自己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身處被動而處處受縛。…

    也許是在微服出宮來阮洛書店的路上,於無意之中看到了一些普通人家全體出遊的溫馨小風景,雖然不經意卻還是觸動了他的心緒;又或許是現在看着眼前這張年輕臉龐,讓自己想起好友臨終前萬分不放心的話語……王熾沉寂許久的一根心弦,終於還是在今天被撥動了。

    而在思及那個還在宮外遊蕩的小女兒時,他又想起了一些與權力江山無關的東西。

    側目一眼,見阮洛良久無語,並且他剛才還能直視過來的視線此時也已微微垂落,王熾不禁在心裏淺嘆一聲:這些話,終究還是不太適合對一個後生說。

    略整心緒,王熾已經恢復了初開口時的那種平靜語調,緩言說道:「我剛才說,這次出來是為了散心。其實也不盡然。還是有一些事情,特意要叮囑於你。」

    阮洛聽得這話,微垂的目光忽然抬起。眼中已無剛才那種忐忑神情,目光凝聚。神情亦鄭重認真起來。

    王熾只沉思了片刻,便直接問道:「燕家的銀票拿回來了沒有?」

    銀票作為一種為現銀交易減負的工具,全國商戶每天來往活動,不知要為此發行與銷毀多少張,這種紙片本不會受到一位帝王過於仔細地記憶。然而此時王熾說的燕家銀票,因為關係到的另一件事較為重要,所以他才着重提及,阮洛對此的態度也是異常凝重。

    那張只在燕家內部賬務處通行生效的白銀替代票。早在幾天前就被燕鈺拿回去了,現在王熾說的銀票,指的是從北疆某地發回來的仿造票。

    銀票造假之事,若放在普通百姓身上,是要受重刑監禁或者殺頭的大罪,但眼下燕家這種特別銀票被造假的事情,竟是由南昭皇帝親手主持所為,自然不能用普民刑律來衡量這件事的罪罰。能秘密啟用發行國有銀院銀票的技術複製他國銀票,造假工藝方面當然能做到幾近完美的程度,似乎因此也不會扯出什麼險惡威脅。

    然而這件事情若抖露出去。涉及交易誠信問題,有違大道,帶來的負面作用恐難估算得清楚。並且此事波及面之巨大。恐怕必會對兩個國家的物資交易行業產生重大破壞衝擊。這樣作為的不良影響,即便只是此刻預設一下,都讓人感到心驚膽顫。

    南昭不是想走商貿興國之路麼?然而這君主帶頭造假的事情若傳出去,哪個商人還敢放心,說不定照學現做,還能扯上南昭君主這個痛腳堂而皇之為自己開脫責任。

    商界之事雖然瀰漫着唯利是圖的一股銅臭味,這是利之所趨,絕難避免,但貨銀互易的基本原則還是要講究一些的。一旦這個原則被打亂。原來秤稱尺量、還算公平的行商活動,恐會變得不如直接去硬搶這般簡單卻粗暴。

    而使阮洛心神震盪的關鍵一點還是。他從這件事裏嗅出了一些不好的苗頭。

    雖然他對燕家沒什麼好感,覺得這個家族裏交易的法則太過強大。在燕家族人眼裏,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買賣的,人事物一切東西一旦貶值,隨後的清洗工作更是冷酷,但他倒從未想過讓這個家族滅亡。

    不管燕家當家人如何以利為重、利壓一切,可是燕家一千多族人,其中有一大部分都是婦孺,是一個家族中的弱者,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安居環境而已。支撐這個龐大家族的鐵條雖然冷硬,但只要燕家還在,至少能保證這些弱者最基礎的生存需求。…

    但十四年前輝煌程度不亞於燕家的葉家覆滅案告訴商界中人,即便你家再有錢,也不要試圖碰撞皇權。你家縱有金山銀山,或許都還比不上槊頭那寸鐵來得堅硬。

    不過,作為一個綿代百年的大家族,燕家當然也知道廣廈恆可立的這一要點,所以根基自小梁國萌芽壯大的燕家,一直以來都與梁國皇室關係維持在和諧水平。

    哪怕燕家現在的固有家財總合極有可能已經超過小梁國三年的國儲,但今時今日燕家即便在外頭別人面前有點擺大爺氣派,一旦回到了小梁國,在梁帝以及眾皇族面前,從上到下的所有燕家族人似乎先熟悉演練過一般,於口頭上常常奉迎,於白銀上樂於奉獻,從未失手露出過怠慢輕藐之姿態。

    小梁國領土不大,地域所處也較為偏僻,土壤貧薄,國家自身的資源生產能力很有限,如果沒有商旅活動推拿物資流通線路,這個小國的發展潛力或許很快就要到達上限。因而面對燕家這頭商界巨鱷,如果他夠乖順,梁國皇室與燕家之間的相處之道,自然就是你好我也好的狀態。

    不論燕家是真情流露還是故意造作,燕家對小梁國皇室謹小慎微的這種恭敬態度,以這樣一種近趨完美的方式表現出來,看樣子應該可以一直這麼下去,再連綿百個年頭。

    然而燕家這艘運金大船終是因為生意場拓寬後漸漸行得太遠,去了陌生的海域,便似乎還是有了觸礁的潛在危機出現。

    借力於人的同時很可能就會受力於人。燕家在南昭鋪開這麼大的生意,如果南昭皇室要辦他,他一時恐怕難能全身而退。而燕家如果真觸到了南昭皇室的逆鱗。小梁國皇室這個靠山怕就變得如一個和藹的老人,嘴上說說還行。但當道理講不下去了要真揮刀硬拼的時候,小梁國恐怕難是南昭的對手。

    只是,燕家自舊朝開始,就已經在三州大地上鋪開了商路,一直以來也沒犯什麼大事,而且還帶動了不少本土人士經商,其中不少已成為現如今南昭商界的中流砥柱。這麼算起來,燕家對南昭是建築了一定功德的。並且在旁人看來,一直以來南昭皇帝對燕家的待遇也算不錯。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南昭皇帝陛下還是盯上了燕家?並且這種「盯」明顯有些不懷好意……

    然而儘管阮洛對此事心存疑慮,但他畢竟是南昭國人,梁國對他而言只是賓國。如果事情的大利益取捨上升到社稷這個層面,那麼無論他有沒有力量為之做些什麼,至少他主張的旗幟應堅定的屬於南昭這一方。

    快速斂下心頭繁雜思緒,阮洛自書桌抽屜里取出一隻匣子,再從匣子裏取出一本賬簿翻開。卻見這賬簿為一字未落的白冊,裏面夾有三張格式有些不同常類的紙片。正是依那燕家銀票真票為模板,仿製出來的偽票。

    「不可起皺,不可沾水。否則會失去效用。」阮洛攤開手掌指向桌上鋪開的幾張偽票,說話語氣一派嚴肅,只有叮囑的意味,因而在一代帝王面前似乎顯得有些失了禮數,「精仿品是完全按照原版紙票製作,但因為時間有限,精仿只製作完成了三張,其中一張還在……北地,留作繼續仿製的標本。另有一張高仿。則正是以精仿品為標本而制,工藝上可能略有瑕疵。但勝在可以批量製作,北邊因此特別先遞了一張成品回來。請您過目。」…

    「嗯……」王熾的目光在書桌上的三張偽票面掃過,沉吟了一聲。

    他很滿意這個結果,也很滿意阮洛辦事謹慎的態度。這三張仿造票據雖然假,但假得珍貴,如果阮洛因為忌畏他的帝君身份,就委婉而不把與保護票據相關的問題說清楚,這可能造成的損失就難得彌補了。

    隔了片刻,王熾又問道:「北邊有書信同這紙票一起遞迴麼?」

    他雖然身為一國之君主,統籌天下,但並非什麼行業他都能靈活領會。在辨別銀票真偽度這種事上,他能很坦然承認,自己不如一組裏頭的那些指觸細微的造假工匠,但他相信林杉給出的判斷。

    阮洛攤手微移,指向那本白冊,語氣稍緩地道:「在第四頁。」

    王熾信手翻開白冊第四頁,卻見雪紙一張,一撇墨跡也無。不過他很快就明白過來,暗想三弟的心思果然一如以往那般小心謹慎,與此同時他即順手將白冊第四頁的白紙撕了下來。

    在將那白紙折了放入袖囊里的時候,王熾同時還讚賞地看了阮洛一眼,這冊子放在他這兒已經有幾天了,雖然他已經意識到白冊中隱有被處理過的文字,卻十分自律沒有探看。

    阮父還活着的時候,與林杉可稱摯交,幾近無所不談。阮父祭日的第一年,林杉酗酒狂飲,卻不與任何人開言,只爛醉了三天三夜,由此悲痛之心緒,也不難旁見兩人昔日交情的深淺程度。然而今時今日,林杉在遙遠的北疆某地朝京都回信,他當然知道這信要從好友唯一的兒子手中過一遍,卻還是加了一道藥水掩去墨跡。

    這道手段其實並不算高明,如果阮洛想看,應該也能開解得了,但林杉這麼做,終究是說明了一個問題。這信中涉及的內容,怕是只有王熾適合閱覽——獨自的閱覽。

    當然,倘若阮洛一定要看,王熾定然也不會真怪罪他。

    但阮洛的自律心着實不錯。

    只是……這孩子的心性還是柔善了些,如果逢有機會,需要他親自動手,處理一些生殺大事,他的決斷力很可能不如他那父親。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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