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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乙轉過身,就看見一個年紀約摸在四十歲左右的婦人。
這婦人眼圈有些泛紅,應該是剛哭過。不過今天在這片地方,來的皆是掃墓人,每年也都有添幾座新墳,祭奠剛剛逝世的親故,會牽扯出傷心情緒,也屬正常。
只是這婦人自己也才剛哭過,現在倒來勸他節哀,總覺得似乎有些奇怪。如果此時一旁擺面鏡子,石乙覺得自己的臉上,一定沒這婦人那麼多的悲戚。
但別人總歸是好心好言,石乙心裏誠然領受,便擺出在這個時代學的一套禮式,淺揖了手道:「謝謝這位嬸娘,小生記住了。」
嬸娘?
那婦人聽得這兩個字,心念一動,但表面上她只是神情滯了些微。在她那雙泛紅而有些倦意的眼眸里,這絲滯納表現得並不明顯。
婦人微微點頭,目送石乙告辭後離開,她也緩步走向了另一個墳垛。
當這婦人看見石乙走遠,身影完全消失在一片樹林後頭,她也已在寬闊的墳地里走了一圈,她小臂上掛着的竹籃里,香燭冥紙卻絲毫未少。隨後,她就緩步回到了剛才她勸石乙節哀的地方。
隨着她在墳垛前並膝跪下,她的雙眼裏同時也開始滾下淚滴。
婦人在燃香燒冥錢的時候,一直是抿緊着唇,沒有出聲,只是不能把眼睛也閉上,所以無法制止眼淚流下。
待籃子裏的冥紙錢都燒完了,婦人似乎也跪得有些累了,稍微挪了挪身。但她隨後也沒有站起身,只是保持着跪的姿勢,身體稍微放鬆了些,坐在了自己的腳跟上。
對於這土垛代表着的一個人,婦人還有些話,終於忍不住想說了,所以她不想這麼快就離開。
「公子,你當年一定要把婢婦送走。將馬安遣回,是因為你在那時就已經知道,你回京之行是凶多吉少?」
「可是……你若明知如此,為什麼還要帶着葉兒同去?」
「希望你在天有靈。不要怪婢婦,我實在不放心葉兒離那個女人那麼近,想必她也差不多知道了,葉兒人在京都。倘若我的做法惹你不高興了,你可以懲罰。但我仍決定這麼做。」
「即便不是為了報答小姐的恩情,我也只當是保護我的義女,你不認同,我也不在乎了。」
婦人在長滿青青茅草的墳垛前跪坐了許久,說了很多話。如果墳垛可以回應她,也許就是那些草在迎風搖擺時發出的沙沙聲吧?
太陽剛剛破開雲層的時候,墳場的風稍微大了些。各處響動的這種擺草的聲音,將婦人低聲說話的聲音蓋去了一大半,使她看起來愈發像是一個喪失至親的新寡,痴然在墳前說着只有她自己才聽得懂的話。
這樣的墳前痴話。持續了約摸半個時辰,那婦人終於願意站起身。可能是跪得太久了,她拎着空籃子走開時,腳步有些瘸拐,背影看着有些恍惚失神。
在她走向的地方,停有一架樸素的轎子,但看那兩名轎夫和一名侍衛模樣的人,目光所指的方向,則表明正是要來接她。
……
接暗器的功夫,在一年前。伍書就開始向莫葉教授了。
莫葉運練《乾照經》已快有三年時間,切身了解了武學的人,也會自然心生一種感知,只調理運用吐納之道。而絲毫不掌握外在招式武器的實際操練,總會讓人有一種懸而不定、無形無相的漂浮感。唯獨將內里氣運行道與外在動作招式的變化合併統一,才能讓這種漂浮感得到踏實落定。
然而伍書始終不願教莫葉武器招式一類的功夫。
於是莫葉只能自己去嘗試,去搜集外練功法。京都武館那麼多,她也不是沒發揚她從小就玩熟了的翻牆絕技,雖然目前她只是掌握了那本經義功法的基礎。但有此傍身,已足夠助她翻越普通大院圍牆而手腳落處輕如貓鼠了。
可她嘗試練習的結果,只是使她更清晰的感覺以及認同了伍書地警告,她搜集來的外練功法,與她內修的經義《乾照經》總是不合節奏。這便有如當她按照某種劍法的招式,想要展臂一劍刺出時,自己內修的吐納功法,卻還只是在調動全身經絡中的氣運在緩緩做圓周運動。
這樣一來,不僅無法助她內外勁力合一,偏離錯開的功法,還讓她有時候行為動作如殘疾麻痹了一般,錯漏頻出。
很快,莫葉便自行放棄了這種嘗試。
每天將一種功法吐納運轉兩周天的安靜練功日子,一天也未間斷。
莫葉初時也會懷疑,偶爾也心緒煩躁的想棄練,但她一想到自己始終查不清楚絲毫根跡的身世,還有可能潛藏未出的自己祖輩的仇敵,另外還有師父的事,不論她會不會因此去報仇,至少一定是要查清楚的!
漂泊無依的不安定感,還有封藏在心底,從未淡忘的一絲恨意,讓莫葉不可猶豫、必須選擇,並堅定的按照自己選的路走下去。
她的選擇,曾在她請求與師父同來京都的那一晚,就對師父說明白過,後來她也對伍書說過,但無論她對幾個人說過,又說過了幾次,都不如她親自實施這些,給自己帶去的感受清晰深刻。
這樣堅定、穩定的一步一步走出,一天一天過去,她的心緒反而愈趨平靜。是她心中追求的理想,讓她選擇了這樣的生活,但相反的,又是這樣的生活,在這三年裏,對她的性格形成了一道很平、很鋒利的磨刻。
這樣的日子直至一年前,伍書忽然主動找到莫葉,雖然還是不同意教她外練功法,但他的決定已經算是做了很大改變了。
在原內練功法的基礎之上,他要再教莫葉接暗器之訣竅。
但他又僅僅只是教她接。
伍書仍不肯教莫葉絲毫攻擊性的招式,連投擲暗器的訣竅,也在他教莫葉接暗器的時候,全部忽略,一絲未透露出來。
那時,是莫葉天天過着沉默練功生活的第二年,她的心性已然比初時沉穩許多。不再肆意試圖去改變伍書的決定,選擇先服從。
因為這是伍書唯一肯給她增加的一項功法,所以她鑽研得很用心,練得也很刻苦。除了隔幾天伍書會來找她對練。她自己還琢磨出了「落葉練法」和「雀群練法」,也就是在群落的葉子裏,或者群起的麻雀中,只捉准一個目標。
……
在這一年的練習過程里,莫葉得到了兩類人的愛憎。
有游吟詩人。時常能看見一抹倩影在落葉中「起舞」,靈感湧現作詩篇。然而等他們想要靠近看個仔細時,總是與那舞葉佳人失之一臂。
後來這些詩人也漸漸想通了一個道理,或許近看不如遠觀,或許妙人兒得來反而失韻味。他們在遠處看着,可以一直持有這種飄渺靈動的感覺,那妙人兒也能時時到來,舞姿現出真自然。
而京都郊野鄉村裏的孩童,則非常討厭一個人。
她總在他們誘食捕鳥的時候出現,驚散他們等候已久的獵物。偏偏他們當中彈弓玩得最強的孩子王,竟一次都沒有打中她,懲戒不到她。
雖然她後來也主動幫他們捕鳥,但她每次只捕一隻。雖然一羽未損的鳥兒很討丫頭歡心,但那哪裏夠他們一群孩子解悶?而且大家的愛好都很一致,意見也很明確,他們更喜歡用彈弓將鳥從樹枝上直接射下來時的那種成就感。
……
伍書在與她對練時,更考驗她的應變能力,而她自己在落葉雀群中練習時,幾百天裏次數逾千遍地練習。磨練的雖然是基本功,卻將她的眼力和手眼協調能力凝聚打磨到了一個不容小覷的高度。
對於她的這種進步,伍書在平時與她的對練過程里,也已經能感受得到了。
但伍書只是有這些感受。並欣於見到莫葉的刻苦,卻忽略了一個問題。武學招式,其實最原始的萌芽源發於日常勞動,這種技巧也會遵循勤能生巧的規律,而武學又是人類智慧所創造,所以在熟練到一定層面的時候。是可以窺見玄妙,無師自通的。
伍書不教莫葉投射暗器的訣妙,莫葉難道就不會自己學麼?她口頭上雖然對伍書的決定沒有異議,但當伍書佈置下來的練習任務被她輕易就可以完成時,她的頭腦便開始了一種新的運作。
智慧源自勞動,只要人的心神還有活力,即便是在日復一日的固定活動里,偶爾也能窺得訣竅。
當莫葉小臂挎着的竹籃被她揉成碎渣時,伍書站得雖然還有十數步遠,看見這一幕的他卻已隱隱感覺到了不妙。還好他跑得比莫葉快,躲過了大部分竹篾質的飛針,但莫葉以量取勝,仍能讓伍書中了幾招。
……
從剛練功到現在,已經過去三年時間。
雖然莫葉練功內容多為盤膝吐納,但有《乾照經》經義調動氣通經絡,溫養四肢百骸,外加上她也一直沒有停過長跑、登山、擊拳一類的簡單動作練習,磨練體能和骨骼,今時十三歲的她,已與三年前剛入京時的她,無論從身高、體力還是精神上,都發生了截然改變。
三年前的她,連拿菜刀剁肉骨頭的勁都欠奉。現在的她,雖然也沒有做廚娘,但在程戌的雜貨鋪後院,那個用草繩綑紮的供莫葉打拳的人偶,幾乎不到半個月就要換新一遍。
這些體能練習也增加了莫葉的食量,不過宋宅的伙食對她一直都是有求必應,甚至是主動供應最好的食材。這則是因為她在宋宅所處的身份,在這三年間,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
在這三年裏,原本是她有由王哲指派的任務在身,需要細心服侍的宋家表少爺阮洛,在全盤接收了宋老爺名下的產業後,又收宋宅大丫鬟白桃為表妹。因為宋老爺生前就有收白桃為義女的意思,全府僕役對此大多都有耳聞,所以阮洛這麼做,倒也符合情理。
而隨後,阮洛又收莫葉為義妹。他這麼做,除了因為莫葉與他的義兄王哲,以及另一位義妹葉諾諾之間有不淺的情誼,還因為十三歲的莫葉已經出落得很有一番女子妙韻,再不能像十歲時那樣隨意裝扮成端書小童了。
偏偏王哲那邊也不給信回來,不知道莫葉綴在自己身後服侍的日子,到底會不會有時限,為了維護別人姑娘家的名譽和身份,阮洛乾脆提升莫葉為宋宅二小姐——其實多半還是因為他對這個身世有些捉摸不透的女子頗有好感。
總之,有了這樣的良好生活環境為支持,莫葉練功的日子,除非是她心志不堅定,否則不會遇到什麼大的難題。
三年過去,除了打下較為堅實的功夫底子,莫葉的個頭也拔高許多,表面上看,身板接近於尋常十五、六歲的少女。而實際上,她身體生長比例腰窄腿長,氣色白皙透紅,體態稍有豐腴,但未有絲毫多餘贅肉,腿臂肌膚彈韌斂着旺盛的力量。
莫葉三年前的身高,大約只靠到伍書的手肘部位,今時她的頭頂能挨到伍書的肩膀,但還是差了點。
也是在最近一段時間裏,莫葉才思考到一個問題,像伍書這樣身材頎長的人,本來是不太適合做潛伏偵查者的,因為身板太高,不易縮藏。但可能是因為他的臉孔問題,才又只能選擇多在方便隱藏行跡的夜間進行活動的職業吧?
莫葉緊跟在早就習慣疾步行走的伍書身後,她在他背後一蹦一跳的樣子,不是因為孩子的頑皮氣,而是她想摘掉伍書頭髮上沾的竹篾,但憑她的身高,手又有點夠不到,再加上伍書腳步邁得闊,她若只是以步行的速度,也會有些跟不上。攏總起這些原因,她此時走路的樣子才會這麼古怪。
而想到身高與職業之類的問題,莫葉忍不住問道:「叔,你退役了之後,會去做什麼呢?」
這個問題,前些日子莫葉也問過,而伍書當時並沒有給出答覆。他不是不肯回答,而是他對於這個問題的態度很淡漠,絲毫都沒有想要理會莫葉的意思。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