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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是不是在向皇帝家的人行大禮,還是向天意祈禱葉老爺平安,葉府僕人當着皇族擺出這種陣仗,之後又遲遲不起來,總是容易讓人想到某種忌諱處的。
但冷靜下來的御醫又必須考慮一個問題了,葉府現在近乎無僕役可用,難道要他一名御醫差遣二皇子的近身武衛,去給葉家做僕役該做的事?
如果是葉家的僕役死絕了,這事或許勉強可行,但事實是,那群僕役就跪在一牆之隔的庭院裏……可他叫不動!
皇子殿下那邊又不知道在做什麼,留守在葉正名病房裏的御醫一時只覺得兩邊難做,也有些焦慮。
幸好此時打外面回來了兩個葉府丫鬟,這倆人還能頂些事,一個照顧葉家小姐,一個給他打下手,勉強也夠用了。
小丫看了一眼床上處於半昏迷狀態的老爺,再轉頭看向坐在桌邊,正提筆寫藥方的御醫,她很想問老爺現在的情況,但皺眉一想,覺得此時最重要的事,還是先穩定好小姐。
醫術,因為得了老爺的大方指導,她也學了點皮毛功夫,但對於老爺現在這樣嚴重的情況,是絲毫忙也幫不上的,自己就算多問幾句,也起不了什麼幫助作用,還是不要打攪能做正事的人吧!
拿着墨跡未乾的藥方,平攤在手捧着,小丫向御醫道了謝,轉身就要出屋。
恰在這時,門外忽然闖進來一個人,差點把小丫撞翻在地。
看清這人的臉,御醫不禁也是一怔。
葉諾諾居然回來了!她的手背上,還掛着剛才御醫為了鎮定她心神而扎的一支銀針,但她此時的確已經清醒了。似乎那根銀針失去了作用。
見此情形,御醫心底微覺駭然,擔心葉家小姐出事。他走到床邊,看着趴在床沿淚垂如注的葉諾諾。也沒在顧慮會不會驚擾到床上昏迷中的葉正名,聲音稍微拔高了些地道:「葉小姐,想必令尊也不希望你如此傷心傷身。放心吧,他會好起來的,只是你別在他醒來之前,自己就先病倒了。」
葉諾諾微微怔了怔,旋即嘶聲道:「我不想走。」
御醫遲疑了一瞬,嘆息一聲。他握住葉諾諾的手,輕輕取下那枚銀針,又道:「不走也行,你別再哭了啊。」
葉諾諾抿緊了嘴,面對御醫的叮囑,只是「嗯」了一聲。
葉正名與這位御醫同在太醫局當職,都是早不見晚也會見的老相識了,看見葉正名忽然變成這個樣子,他心裏也不好受。
看着老友無比疼愛的女兒一雙明眸片刻功夫哭得紅腫,他真想一劑藥下去。讓她睡個一天一夜,但最後他想了想,還是沒這麼做。
藥都是有毒的。即便是出於好心,也不要擅自用狠藥。何況葉家的這種情形,不是睡一覺就能過去的,還是必須保持頭腦清醒地去面對。如果真的用狠藥讓葉諾諾睡過去,明早她甦醒過來,體力卻會削弱許多,怕是更沒有好狀態接受葉家這次的劫難了。
所以御醫剛才只給葉諾諾扎了一針,寫的那個方子,也是補養成分居多。
手指搭上葉正名手腕脈門。御醫凝神片刻,然後就又把那隻微攢着的手放回錦被下蓋好。臉色不顯喜憂,只側目對一旁神情微微慌亂。不知道該做什麼的小玉吩咐道:「去燒些熱水來,服侍你家小姐擦洗一下手臉。」…
說到這兒,御醫又是微微皺眉,才注意到一個他忽略了良久的問題,只道:「你們府上的僕人現在這個樣子可不行,得想辦法讓他們各盡其職。還有你們三個,回來的時候一身狼狽,也不知道是怎麼弄的。葉家現在臨着大事,你和剛才那丫頭是葉家小姐近在身畔的人,可再不能亂了。」
小玉連忙認真應聲,依言出屋去了廚房。
她才走了沒過多久,床上平躺的葉正名忽然動了動。也許是剛才那一陣說話聲影響到了他,此時他終於似是醒來,雙眼只睜開一半,動唇長出了一口氣,不知是在呻吟,還是在嘆息。
御醫下意識的想喚他一聲,然而看見他的手被他的女兒緊緊捧着,御醫遲疑了一下,便默然退後了幾步。
葉諾諾抓着父親的手,緊盯着那張熟悉的臉龐。平時這臉龐常常對她顯露慈愛表情,偶爾也會變得十分嚴厲。她本來也打算好了,今天從海邊回來後,肯定會看見這張臉變得十分難看,現在她也的確看見了,這張臉有多「難看」,卻是她接受不了的那一種!
「爹……你怎麼了……」葉諾諾此時還能記得住剛才御醫說過的話,咬着唇壓抑嗓音,好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那麼重的哭腔,「爹……你別有事啊……你跟我說句話好嗎……」
她忍着想讓自己不哭,可話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泣不成聲。
這時,她就看見父親略微偏了偏頭,望着她,吐露兩個字:「葉兒……」
這不是父親平時喚她時慣用的稱謂,但此時的她心神已經亂了,顧不得覺察什麼細節,只要能聽見父親的聲音就好。
一旁的御醫更是不會有什麼覺察了,他只在看見葉正名終於醒了的時候,心中也是一喜。
葉諾諾捧着父親的手,緊緊貼在臉上,仿佛這樣做,就能牢牢留住此時這樣的時光。重重吸了口氣,葉諾諾顫着聲又道:「爹……我好害怕……我以後一定會聽話……你別不管我了……」
她只知道把自己心裏此時最驚懼的心緒說出來,卻未及思考,葉正名墜馬的事,與她聽不聽話根本沒有一絲關聯。
葉正名似是聽清了葉諾諾的話,又像是沒有聽清,良久之後聲音沙啞的開口,也只是兀自說着在他昏迷的時候,心頭還牽掛着的一個執念:「放心……放心吧……葉家一定會翻案……一定會……」
這話,葉正名只喘息着斷斷續續說了一遍。葉諾諾正急上心頭,雖然父親的這句話,她大部分都聽清楚了。卻唯獨把最關鍵的兩個字聽漏了。
當然,她會聽漏這兩個字。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個詞彙在葉家幾乎是從未出現過的詞彙,所以若只是聽一遍,很容易被忽略。
安靜站在一旁的御醫雖然絲毫沒有打攪面前這對父女的意思,但從葉正名醒來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在密切關注他的一切表現。葉正名話中那個對於年紀弱的葉諾諾而言非常陌生的詞彙,在這御醫聽來,卻是略有耳聞。
翻案?
葉家如此受皇家信任與器重。他們家還會犯過什麼令君主不肯饒恕的罪過?
難道這就是葉正名無故墜馬的原因?
站在離病榻數步外的御醫微微眯了眯眼。
但不及他再多想其它,門口傳來一陣腳步聲,御醫側目一看,頓時神色一凝,將欲拜下。…
從外頭走進來的二皇子王泓擺了一下手,道:「御醫行診治事時,一切禮式皆可暫免,在宮外也一樣。」
御醫告謝一聲,不再說話,對跟着王泓走進來的阮洛。只是對了一下目光。畢竟阮洛沒有功名在身,御醫就是想跟他打招呼,也須在二皇子不在場的時候。才好展開。
王泓剛招呼完御醫這邊,準備抬步再往裏面走,就聽葉諾諾忽然又大聲哭叫起來。王泓步履微滯,偏頭看向御醫:「怎麼回事?」
御醫走近床邊才發現葉正名又已昏迷過去,不及先給他號脈,而是先恭聲回答皇子地問話:「葉御醫剛才醒了一會兒,只是很快又昏迷過去了。」
王泓目色一動:「什麼時候的事,怎麼不告訴本宮?」
御醫連忙解釋:「只是剛剛才醒了一小會兒,還來不及遣人稟告。請殿下恕罪。」
「你有何罪。」
王泓心底忽然升起一絲煩惡。御醫的話說到最後,那五個字。在不久前葉正名也掛在嘴邊好幾次,因為這幾個字。王泓又想起輦車裏,葉正名對他說過的幾句半真半假的話。
但他沒有將這絲煩惡表現在臉上,只是語氣很平靜地很快又道:「你留下,盡你所能照顧他,不論治療結果如何,你都是無/罪有功的。」
話說到這兒,王泓忽然聽出,屋中葉諾諾的哭聲忽然變了調,側目一看,就見她不知在何時,一頭扎進了阮洛懷裏。她的一張小臉緊緊貼在阮洛前襟,似乎把他當成一座靠山,她只想在這山里,找一個讓她可以躲避暴風雨的山洞。
如果阮洛此時變成葉諾諾想找的那一座山,這山上讓她容身的山洞,一定是充滿溫暖安寧的。
聽着葉諾諾的哭聲變得沉悶起來,阮洛先是一愣,隨後他緩緩嘆了口氣,一隻手輕輕拍撫着她顫抖的後背,另一隻手托着她的後腦勺,稍微挪了挪,免得她貼在他胸口太緊了,讓她憋住了氣。
他一時倒忘了,此時屋裏還有一個二皇子。
王泓離開時,也沒有再驚動阮洛。離開葉府的時候,除了那名御醫,他還留下了幾名侍衛。
御醫與留守的侍衛送二皇子王泓出門,在上車之前,王泓遲疑了一下,終是回頭吩咐了一聲,大致類容就是把近段日子裏葉家的事,都交給阮洛主持,他留下的侍衛和御醫,盡可聽其調遣。
……
葉諾諾伏在阮洛懷中,哭了許久,似乎是哭累了,漸漸竟睡了過去。
——聽着阮洛穩定的心跳聲,在她覺得慌亂無助的時候,這種節奏恆定、代表着生命正在運行的聲音,似乎自然而然的有了一種魔力,讓她漸覺心安。
當小玉按照之前御醫地吩咐,去廚房燒好一盆熱水,端回來準備服侍葉諾諾洗臉,她就看見剛才御醫以銀針刺穴都無法使其平順安穩下來的葉諾諾,此時像一隻累極了的貓一樣,蜷在阮洛懷裏,呼吸均勻,已經睡了過去。
小玉心底忽然有一處位置動了動。
看見葉諾諾的貼身丫鬟走進來了,阮洛倒是沒有多想什麼。只輕聲說道:「別再弄醒她了,帶我去她的臥房。」
小玉點了點頭,輕輕擱下洗臉盆。
阮洛就着葉諾諾睡着過去的姿勢把她抱起。這使他抱着她的手法,既有些像橫抱。又有些像是團抱着一個嬰孩,總之動作里的一絲一縷,都透露出了保護的意味。…
跟着小玉的步履出屋,阮洛以那種姿勢抱着葉諾諾行走的樣子,一時間盡落入葉家家主臥房外,庭院裏仍還跪着的那些葉家僕役眼中。
雖然阮洛沒有多想什麼,但在葉家遭遇這種大劫的時候,全體僕人看見這一幕。大部分人心底某一處,不禁也是動了動。
隨着二皇子離開時留下的口諭在葉家不太大的宅院裏傳開,在知悉此事後,一眾僕人心中那個動念,就更顯清晰了。
當阮洛將葉諾諾輕輕放在床上時,她仍安睡着,沒再醒來。
這除了因為阮洛刻意放輕了動作,怕再驚醒她,還因為她也實在是太累了。之前她心裏繫着事,精神繃得極緊。倒還不覺得,然而這種精神狀態一旦鬆懈下來,身心的疲倦頓時便如山一樣壓了下來。
許多資歷深厚的醫師都見過一種猝死的病況。就是體現在精神過度緊張,以至於心力耗損已經超出自己的承受範圍,待到鬆懈下來時,心脈突然繃斷,自己卻覺不到了。
以葉諾諾此時的年紀,倒不至於會硬撐到那個程度,可能在那之前,她在體能上撐不下去,自然也就暈厥了。可即便如此。面對她剛才的那種狀況,仍是不能輕視。
心病也是病。有些大戶閨秀的虛癆症,就是自己鬱積出來的。所以之前那御醫會特意給葉諾諾也開了一帖藥劑。以他的資歷看來,這不是小事,葉正名又只有這一個女兒。
然而御醫的治療手段,似乎從一開始,在那銀針刺穴失效的時候,就已經昭示出一種不妙的結果。可世事難料的同時,又似是還穿插着一種奇妙,阮洛的出現,竟使葉諾諾自然而然的平靜下來。
阮洛見剛剛躺下的葉諾諾似乎還睡得不太安穩,雙手總在錦被下面動來動去,似是因驚嚇過度而自然抽搐,又像是想抓住什麼東西。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探入被子裏,將她的雙手握穩在自己手心。
他不知道要哄一個孩子入睡,應該怎麼做,只能隱約猜測,如果她此時在夢境裏真的想要抓緊某樣東西,那對她來說,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那便讓她抓住吧!
或許自己的手伸出去握住她的手,到了她的夢境裏,會變成她最擔心的父親的手。
不知因為什麼緣故,阮洛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父親雖然武藝平平,主要擅長謀略,但他的身體也一直都是很健康的。然而他卻在壯年時,不過是路過那座荒城,竟被瘟疫奪去性命,這對他來說,算不算是天降橫禍?
父親剛去世那幾年,起初身邊的人還瞞着他,但很快也瞞不住了,因為自記事以來,父親每天都會拿出一部分時間陪他,或玩耍、或學習,幾年間從未斷過。倘若這樣的日常習慣忽然斷了,童年有一半在軍營中度過的他,見過許多與生死有關的事,不難把對父親的擔憂與猜測往那個方向靠攏。
然而那個時候的他因為每天都要服用多劑量的湯藥,精神與體力都快被藥燒乾,他即便想像眼前這個小女孩一樣哭叫,居然都拿不出力氣。
近幾年,他沒有再像以前那樣頻繁地思念亡父,畢竟逝者已矣,生者更需要重視的,是活着要做的事。
但在早些年,他哀傷與思念亡父的最常見方式,就是做夢。
夢裏他常會試圖去追趕那個熟悉又模糊的背影,他能感覺到自己跑了很久,很累,額頭後背都因奔跑而汗濕,但每當他差一點就要抓住父親的手時,掠過他掌心的,從來都只是一片衣角。…
在夢醒的時候,他能感覺額頭和後背的汗濕還在,但自己的手,往往都抓在被子一角上。
此時他看着雖然睡着了,卻仍在被子裏搐手抓來抓去的葉諾諾,他忽然明白了一個問題。
倘若幾年前。他在做那個追趕父親的長夢時,床邊能有一個人向他伸出手,那麼他即便握着的是別人的手。至少在夢裏,不會那麼遺憾。
此時他就把自己的手伸給了葉諾諾。
不管葉正名到底傷成什麼樣子。以後能不能完全康復,至少現在他能幫她補滿一個夢。
因為葉家的事,阮洛想起自己兒時喪父的痛苦記憶,又將童年時做了很多次、卻沒有一次圓滿的追父夢境,影印在了眼前這個近乎有同樣經歷的小女孩身上。葉諾諾漸漸睡得平穩,眼角淚痕已干,可他的眼中卻漸漸蘊起一層濕意,自己尚未感知。
小玉一直侍立在旁。她旁觀阮洛看着自家小姐時專注的眼神,因為有之前心底已經動了的那個念頭作為鋪墊,雖然她也有些感覺,這兩人之間某種感情的進展是不是太快了點,但她仍是暗暗覺得踏實了些。
以阮公子的性格與品行,若真將小姐交託給他,也沒什麼不妥。
女子十三歲即可定親,年滿十五歲,及笄禮畢,便可以正式籌辦婚嫁之事。小姐現在雖然年紀還小,但阮公子年紀也不大,兩人先熟悉幾年。也正恰時。
剛才在老爺的臥房裏,二皇子也看見了那一幕,他對自家小姐親如兄長,最後能留下那道口諭,似乎也說明了一個問題吧?
關鍵還是,葉家現在真的太需要一個能擔大事的主心骨了。
心裏思考着這些問題的小玉,目光無意間掃過地面。葉諾諾的閨房今天還沒別的人來過,但地面上卻出現了一行濕意頗重的腳印。小玉順着腳印看過來,就看見了阮洛的腳上。還穿着那雙在海邊去接她們時,在大雨沙地里踏得透濕的鞋子。
小玉心念一動。悄悄退了出去。
……
等感覺到葉諾諾已經完全睡安穩了,阮洛終於輕輕鬆開她的手。替她蓋好被子,壓實了被角,他才自床沿起身,一轉頭,卻見閨房裏已不見丫鬟小玉的人影。
尷尬的感覺有一瞬間掠過心頭,阮洛沒有猶豫,拾步而出。
閨房外,還有一個不算大的偏廳,阮洛看見小玉就站在廳中,在她腳旁還擱着一盆熱水,整齊擺了一雙乾淨的夾棉布鞋。
阮洛微愣,然後才感覺到,自己的雙腳已經濕冷得有些發硬了。
小玉要服侍阮洛洗腳,被阮洛拒絕了,別說這兒是葉府,就是在他自己家,他也還沒讓白桃服侍過洗漱,一切日常小事,都是自己親自做。
他是不習慣被別人服侍,但他的這一習慣,落入小玉眼中,便又自然而然多了一重意思。
雙足泡過熱水,踏上乾燥的鞋襪,阮洛頓時感覺自己也增了些精神。在洗腳的時候,小玉向他轉遞了二皇子回宮時,留在葉府的一道口諭,阮洛先是詫異了一下,但之後也沒有再猶豫什麼。
這事要是擱在別人身上,或許就顯得二皇子的要求有些失妥,但阮洛不同,他自己在京都沒什麼親戚,因而也比尋常人要更為重視他的朋友。
雖說葉正名只是為他診治了兩次,但能在泊郡尋到鄉醫中的高手易溫潛,使他的身體狀況在三年的休養生活中獲益不少,葉正名這個引路人的恩情也是不淺。…
何況就在前幾天的家宴上,葉諾諾還拜了他為義兄。
略微整頓了一下心緒,阮洛走出屋,正想着該怎麼佈置葉府里的事,有些發愁自己對葉家還什麼都不了解,他就看見了庭院中,那十幾個仍一動不動跪在地上的僕役。
此時雨雖然下得小了些,但畢竟還不算完全停歇,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早已濕透,有幾人已經開始打冷顫。阮洛遲疑了一下,揚聲道:「大家都起來吧!雨還未停,你們這樣耗着,對自己的身體不好,也幫不了什麼忙。」
不知人群里是誰喊了一聲:「我要為老爺祈福,雨不停,我們就不起來。」
這話前頭半句聽來令人感動,後頭半句則有些犯蠢了。天下不下雨,是自然現象,什麼時候會由人說了算?至多不過是有些人憑經驗可以觀測,但那也是被動地窺視天象,仍然做不到主動去控制什麼。
但阮洛聽出來了。這句有些犯倔的話,蘊含了他們的一種決心,而凝聚出這種決心的深厚感情。讓他不忍再直言斥責和命令在場任何人。
阮洛環顧了一遍場間所有人,又問道:「你們都是這麼想的麼?」
很快。他聽到了嗡嗡低沉的群聲回應。
阮洛沉默了稍許,側目對身邊的小玉小聲問道:「這事是誰起的頭?」
「是最前面那兩位大媽……」看出阮洛在聽到這話後,眼中浮現出疑惑,小玉怕他想錯了,又補充說道:「她們都是大小姐的奶媽,之後也一直在府中服侍小姐。」
阮洛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什麼。他重新看向庭院中跪着的人,目光最後聚於人群最前頭的那兩個婦人身上。發現她們也已經在打冷顫。
阮洛在心中感嘆一聲,他不習慣僕人地服侍,居所里一向沒有養多少這類人,也就沒怎麼注意過這類人,但在今天,即便是對僕役無甚印象的他,也從葉家的這一群人里,感受到了驚訝與感動。
葉家平時的生活究竟是什麼樣的,才會造就這樣一群人呢?
自己現在居住的宋宅,實際上並不是簡單的大宅院。其中僕人裝扮者,其實許多都是受過訓練的,旨在為皇帝培養一些較為特別的人才。可就是這樣的一種環境,或許比尋常宅戶人家要顯得齊心和睦,但於某種氛圍而言,卻還是有些趕不上只有二重院、僕役總共也不滿二十人的葉府。
阮洛拾步走下台階,扶起兩位大媽,認真說道:「諾諾妹妹現在很需要兩位的安慰,你們應該多去陪她,而不是跪在這裏,傷害自己的身體。」
兩位大媽記得剛才在宅中傳開的那道二皇子留下的口諭。此時見口諭所託的人就站在眼前近處,言語如此溫和。兩位大媽心頭稍松,剛剛站起的身形趔趄起來。
阮洛目色一動。掃向跪在兩位大媽左右的兩個家丁,面色一肅,命令道:「你們兩個起來,扶着這兩位大娘先回屋休息。」
有人自覺站起身,依言而行。但兩位大媽在走之前,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阮公子,您知不知道我家老爺現在如何了?我們所有人都很擔心,但是不知道該怎麼幫忙,可又放心不下,才只好跪在這兒。」
另一位大媽接着補充了一句:「剛才二殿下來了,我們進不得老爺的房間,不知道他的情況如何,但又揪心得狠,所以……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離老爺最近。」…
兩位大媽話語略顯凌亂,其實都是在重複着一個問題,阮洛卻能從這樣的話語中,聽出她們急迫的情緒,人群里,也已經有人在她們的聲音落下時,沉聲附和起來。
阮洛沖人群揚起手,待所有人安靜下來,他才平靜地一字一句說道:「你們現在更要保持鎮定,剛才皇子殿下已經留了一位御醫在府上,還有幾名大內侍衛,問題應該不大。倘若真有什麼問題,他們肯定能最快找來幫手。」
人群里傳出幾聲嘆息,又有一人出聲問道:「那我們什麼時候能夠見一見老爺?」
這種情況要是擱在尋常宅戶人家,家主若生病了,哪還是一個僕役說想見就見的,但阮洛在親眼看着這群人在雨中長跪,已足足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在他心裏,這群人便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僕役了。
阮洛臉上略現遲疑神情,先只是道:「你們先起來。」
眾人終於陸續起身,在冷雨里跪了那麼久,許多人剛一起身,都有了踉蹌姿態。
阮洛望着這群人,忍不住想感嘆一聲,但末了還是用深吸一口氣取代了之前那個不太積極的舉動,然後正目揚聲說道:「大家服侍葉醫師已有些年頭,應該有些見識,明白治病的根本,還是在於醫術和藥材,而不是祈禱神靈。而我想說,你們與其期盼飄渺的天意,不如做些實際的行動。」
一個僕人忽然出聲道:「小的知道,剛才皇子殿下留了口諭,把葉府的事都交給阮公子您了,所以您一定有辦法,我們大家也正是不知道該怎麼辦,需要一個拿主意的人。阮公子。你有什麼好辦法,儘管吩咐,我們一定會照做。」
這算是鼓舞士氣的一句話了。此話一出,所有人也才真正開始重視一個問題。將阮洛當成了葉家暫定的主人。
人群里,那個僕役的話音剛落下,很快就得到其他僕役地聲援。
其他人或許沒有打頭開口那個人的膽量和口才,支持的聲音許多都是含糊着的濁音,大多聽不出是在說什麼,然而從所有人的目光所指以及眼中神情里可以看出,此時他們已經將主持葉府事務的權杖交給了阮洛。
無人特意指引,只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提了一句。這種同聲合氣的信任轉向,除了因為僕人之間相互團結,還因為他們心中都有一個為之團結的目的:一切為了葉府,一切為了老爺。
站在屋檐下的小玉默默舒了口氣,因為她心裏的想法,其實與這些無助又慌亂的僕人很接近。
阮洛轉身走回屋檐下,站在地勢稍高於庭院地面一些的石階上,他才方便看清在場所有人臉上的情緒,才好斟酌合適於他們的回答,至少讓他們先安心境。
在轉身的時候。他也默默舒了口氣。
當波折到來,這些府中僕役、傭人或許做不出什麼有價值的事,或許他們的職務使他們已經養成聽從指派的被動思維模式。但像葉府里這群僕役一樣,雖然亂,卻沒散,已經是這類人能擁有的很珍貴的一種精神了。
讓他們心定,以及讓他們手上都有點事坐,讓他們感覺到,他們是可以用自己的力量幫助葉府度過難關的,府宅中剛才的那種情況,要穩下來。應該不難。
在台階上站定腳步的阮洛,心中也已有了定計。
深深一個呼吸之後。面對眾人,阮洛沉聲說道:「今後有一段日子。大家即要在許多事情上,聽從我的派遣,但在此之前,有一些關於我的實際情況,我必須先與大家說清楚,煩請大家冷靜聽我說完。」…
這句話無論是從內容,還是從說話的語調里,都隱隱透着一種不妙的氣氛。話語剛落下最後一個音節,庭院中十幾名僕役里,也有幾個人感覺到了,他們開始顧慮,左右張望,在質疑之前,習慣性的想先看看別人的態度。
這時,人群里又有一個人的聲音呼出:「阮公子不計較身份,願意與我們這樣的粗人以誠相待,我們也願意聽阮公子的話。」
此話一出,所有人的情緒又都偏向了一個角度,自然肅清了剛才的那些許雜思。
站在台階上的阮洛,此時也終於看清了,人群里那兩次出聲,都在頗為巧妙的時間,以一句話再給所有人敲響明心鐘的人。
那人站在人群稍後方一些,穿了件粗麻布衣裳,卻似不太合身,松垮垮的耷拉在他、或者應該說是「她」的身上。
當阮洛看清此人的臉孔,他先是疑惑了一瞬,旋即又是露出一絲笑容。
待場間所有人的情緒都再次回歸到一個比較穩定的層面,阮洛才徐徐說道:「其實……阮某來到京都,還只有幾天時間。雖然三年前我也在京都住過幾年,但之後去了外地。不知道這沒有回來的幾年間,京都的變化有多大,所以今後葉府有所需求時,說到底,其實還得勞動大家的智慧。」
阮洛話語中的對象所指,忽然轉向了在場所有的僕役,這些人隱隱感覺到,自己在這場葉府風波中,似乎也要擔負重要角色,頓時心生一股歸屬感。
雖然他們不能確切理解,何為歸屬感,然而當別人家的事變成自己的事,這已然足夠鼓起所有人的積極精神了。
但他們很快又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聽眼前這位阮公子說,要勞動他們的智慧,他們又能拿出什麼好的智慧呢?
他們以前從來都是習慣聽命於老爺,以此法行動,極少出錯。倒是有時候他們忍不住鬧情緒,想按自己的法子辦事,在被老爺發現時,老爺只需用幾句話,即可駁得他們感覺到自己錯得是多麼的體無完膚。
長此以往,葉府僕役大多都承認了一種規則,不需思考、毫不猶豫的服從家主的指示。
可是……現在眼前這位二皇子殿下口諭所指的,葉府暫代家主阮公子,似乎是在說……讓僕役們自己給葉府的事拿主意?
但這些僕役一時倒忘了,葉老爺指派給他們的事,大多都是送信、抓藥之類,葉老爺都快習慣把家僕當藥童用了,而隨他那醫術手段而行動的藥童,如果自身不具備一定水平的醫術,那便必須謹慎行為,或是一字不移的聽從葉老爺的指示。
但此時阮洛話意所指,實是不在這類事情上。他不是學醫之人,不管怎樣,也下達不了類似葉正名以前常做出的那些指派,他只是要大家各自發動頭腦,思考一些料理日常生活的瑣務。
這麼說吧,如果葉府現在的柴禾儲備用完了,剛回京都的阮洛甚至不知道該指派僕人去哪裏購買補充。
這便需要僕人們各盡其職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