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恩記 (716)、第三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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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泓攜着小星身體的重量摔在榻上,這一摔並不輕鬆,後背傳來的鈍痛,還有傷手上傳來的刺痛,都能很快令他清醒過來。

    然而他只要一恢復清醒的神智,剛剛從小星的述說里了解到的諸件事情便會一起湧現於腦海,令他仿佛心頭壓着一塊大石頭,連呼吸都要用上比擬平時雙倍的勁力。

    小星正用雙手不住地揉按他的肺脈,希望這樣做能使他那急促的呼吸變得平緩暢和一些。看見他睜眼醒來,她亦是心緒略松,剛才那一刻真是快把她嚇傻了。

    白天見他馳馬飛奔的身影,她只覺得他比起以前,似乎變了一個人。發生在他身上的這種變化,既叫她覺得歡喜,又令她感覺到一絲落寞,也許今後不用她服侍,他也可以過得很好。

    可是沒想到她才一回來,就又使他氣急成這個樣子!仿佛他立即從白天英姿勃發的樣子,退到了幾年前身虛體弱的境地。

    莫非如今他不但不需要她的照顧,而且若無她在身邊,他還能生活得更康健快樂?

    小星的心裏滑過一絲苦澀,心裏那個離開的念頭更加堅定。

    而在離開之前,對於他三年前交託的任務,她必須將最後一個步驟完善。

    知道王泓此時的心緒起伏,怕是再聽不得刺激神經的消息,小星默然斟酌片刻,將她在過去的三年裏在北邊打探到的消息做了一個分類,將不好的消息暫時壓後,挑了幾個應該能令他感覺欣慰的事情,溫和平緩地說道:「過去這三年,小星一直待在北邊,雖然吃了一些苦,但收穫也是不小的。殿下最想獲知的關於那位林先生的事情,小星已經……」

    小星的話才剛說到這裏,還沒到她認為值得欣喜的關鍵點,就聽王泓忽然開口。喃喃說道:「這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出的那個主意,你不會去北邊,也就不會遇上北雁的游騎,被擄去吃了一年牢獄之苦……這全都是我的過失……」

    小星聽得他這喃喃自責之聲,心底里先是一陣泛疼,但漸漸的,她的眼神就變得堅定起來,注視着王泓有些神采渙離的眼睛,認真說道:「殿下!您忘了您的身份了嗎?看來您也忘了您一直在守候和堅持着的那件事情。」

    她說的話。前頭半句有問。後頭半句則是不等問就替王泓回答了。這半問半自解的一句話裏頭境意微妙。雖然頗有些無禮犯上,卻比什麼溫言勸慰都有效,立即提醒到王泓一件事情。

    王泓的眼光果然定住了,然後他就掙着要起身。

    小星扶着他的肩膀。讓他坐起來,又掀起被子蓋在他腿上,再扯過榻角兩個繡枕壘在他背後,讓他能靠坐的舒服些,然後她就從榻上下去了,只站在邊上。

    理了理有些凌亂的發梢衣角,小星就接着說道:「關於那位林先生的事情,他去了北邊的最初兩年,因為背後燒傷面積太大。病得嚴重,連續臥床休養了一年有餘,此事我一直在用書信往您這邊傳,後來因為我遭到意外監禁,信也斷了。逃出監牢後。我與之前聯絡的信使失去了連繫,而從北邊回京都一趟又是萬分困難,所以我就乾脆未再思考逐步通信的事情,而是耐心住在那位先生休養的住所附近,每天做一次觀察記錄。」

    話說到這裏,聲音稍頓,小星就彎臂從懷中取出一本冊子,雙手遞到王泓面前。…

    王泓接過那冊子,指尖仿佛還能從冊子封面上觸摸到些許小星的體溫,他沒有立即將冊子翻開,而是緩言問道:「你簡略說一說,林杉如今怎樣了?」

    小星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林先生剛到北邊的前半年身體狀況最為危險,半年後才真正進入燙傷的癒合期,待外傷完全封合後,他的恢復速度就變得快了起來。我重獲自由的時間是去年秋十月,林先生那時候已經開始處理事務了,至今年初,飲食以及外出活動基本都恢復正常。」

    得知了這個消息,王泓眼中果然浮現一絲笑意,舒了口氣地道:「太好了。我就知道,憑林先生的能力,怎會輕易出事呢。」

    他的話音剛落,室內忽然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仿佛是拳頭砸在木板上發出的聲音。

    小星眉梢一挑,抑聲說道:「有人!」

    說罷,她已經敏銳的覺察出那聲響傳來的方向,腳下星步交錯,人已經閃身到了榻尾一段屏風的後頭。

    ……

    當南方城郡已經入春,草木復甦氣溫回升,在昭國北地,卻還似隆冬時節,雪雖然早停了,可氣溫還低得臨近冰點。

    在這片大地上也還沒什麼新意,枯草被乾冷的風侵擾一整個冬季,已快要耐受不住了。即便只是一陣輕風掃地而過,都能抄起一片沙塵。

    然而三年前,重傷未愈的林杉堅持離京,卻正是要來這個地方。

    事實上他堅持要來氣溫偏低、冬季過於漫長的北地,除了方便他操控國域以西的某些事情,也是出於商情考慮。那時的他外傷面積太大,恐怕隨着京都濕熱氣候在春末逐日升高,不利於養傷,便計劃了去往乾冷的北邊。

    好在林杉身邊一直帶着廖世。

    這臉孔丑怪且脊背佝僂的老頭兒用藥又狠又猛,但優在能拽住人的性命,並且北行的計劃林杉也跟他商量過,也得到了他的最後同意,才有信心啟行。

    三年時間過去,林杉身上的傷已然全好,事實上早在一年多以前,他背上最嚴重的燒傷都已算完全痊癒,新長出來的一層皮肉也已結實,無礙於他平時偶爾練習劍術的劇烈運動。

    只是不知何故所致,傷好之後的林杉身體素質比往昔差了許多,只是三十出頭的人,原來好好一頭黑髮,如今已經白了接近一半。見過他原來模樣的人,再見他如今的樣子,都會忍不住有些心驚。

    而只有當年與他同坐一車來北邊的兩個人知道他白髮的原因,便是因為那吊命的參湯。廖世曾說過,那種參的藥性太猛。雖然能挽救垂死之人,但不良後果也是很強烈的,而且要在用藥幾年後顯現。

    這不良藥效,即是過度激發人體機能,造成早衰。

    然而憑當年林杉重傷時的狀況,如果廖世不用這道猛藥,可能就無法挽留他的性命。或者換一個角度來講,如果不是廖世在大風嶺蹲守幾年,恰好得了這支參,那麼可能他即便人在林杉身邊。也沒法救他的命。

    對於此事的詳盡處。三年前與林杉同車北行的兩人雖然心驚、心疼。但也沒有理由責怪廖世什麼。

    雖然廖世的施藥手法一如世間傳言對他的詬病,但不得不說,這事只有他做得來。人死如燈滅,而他能留住林杉的性命。已經算是大功一件。

    至於林杉,在他身體上雖然已經出現加速衰老的跡象,但目前只是表現在頭髮變白這一特徵上。而在林杉的反覆要求下,廖世這怪老頭不知用了什麼辦法,配了一種黑色顏料,最大程度遮掩了他頭髮上的這一異變。…

    但林杉自己心裏很清楚,遮掩法終究不是解決之道,可此事連廖世都想不到改善辦法,那麼他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緊時間,趁自己精力還夠用,務必要完成已經籌劃多時的大事。

    在北地與邊軍大營遙望十餘里的一個小鎮,一處二進宅院中,挨着主屋的書房裏。無煙的竹炭將屋內烘烤得溫暖如初夏。但燃炭的屋舍不能完全密閉,至少需留半扇窗保持空氣流通,這樣一來,屋外借着窗孔鑽進屋內的一絲溜冷風,與屋內的溫暖對比之下,就顯得更為寒冽了。

    對着一冊沒有綴名的書研看一個上午,林杉已經感覺到難耐的倦意陣陣襲擾精神,三年前的他還常常通宵達旦,現在是絕對難以做到了,就連白天久一些,都會有些精神發散。

    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但又無法阻止體能逐漸消減。

    左手伸一指摁在看到的書頁,虛掩封面,右手則撐着半邊臉,微微躬起身,他準備打個盹,稍微休息片刻,卻不料這一合眼竟很快睡着,漸漸趴伏在桌面一摞書冊上。

    然而這樣的安寧沒有持續多久,他突然醒轉,坐直了身,臉上還殘留着些許恐慌神色,仿佛他剛剛看到了什麼讓他覺得驚怕的事。

    儘管在近幾年裏,因為體能逐日虛弱,林杉已明顯感覺到,自己抵禦嚴酷氣候環境的能力已大不如前,但趴在書桌上剛眯着一小會兒的他會忽然驚醒,不是因為從通風窗竄進來的那縷涼風襲擾,而是一個夢境的片段,刺痛了他的神經。

    原來剛才遇到的事,只是夢境。

    驚醒後的林杉看着桌上擺放的事物一切如舊,這才恍然回過神來,剛才自己置身其中的場景都是幻影,他得以長舒了一口氣,卻又由此冷不丁深吸了一口寒氣入肺,旋即抑制不住的咳了起來。

    下意識伸手向擱在桌角的茶盞,觸手無溫,他才發現半盞殘茶早已沒了一絲熱氣。而當他將目光投遠了些,就見擺在屋子角落裏的生鐵盆里,炭火不知燃了多久,此時也已弱了許多。

    略微凝神,林杉喚了一聲:「江潮。」

    因為強行壓抑着咳意,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晦澀,但一直守在門口寸步未離的那名侍衛在剛才聽見屋內突然傳出咳嗽聲時,他的精神已經變得敏感起來,待聽見屋中人喚了自己的名字,他立即應聲大步踏入。

    江潮是三年前林杉入京之初,厲蓋派到他身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侍衛,而在三年前林家老宅出事之後,他本來應該遵令留京養傷,後來卻悄悄尾隨林杉北行的一隊人,一直跟到快要到達目的地時才被發現。

    當時林杉見他的傷勢已經因路途顛簸而有惡化的跡象,便沒有狠心把他遣回,同路帶上了他。因為倆人傷勢比較接近,留他同行,也是為了方便在隊伍里的廖世治療——這世上能找着在身邊的可以治療那種可怕傷勢的人,恐怕就只有廖世一人了。

    如今倆人的外傷都已痊癒,但即便是江潮這個外人也隱約能發覺,林杉的身體狀況有異,可這是連廖世都說不清楚原因的傷後遺症,江潮就更不知曉其中原因了。

    總而言之。身攜當年統領大人給的指令,待在林杉身邊的江潮覺得自己如今能做的,除了護衛林大人的人身安全,還應該多考慮照顧他的隨時需求。…

    「大哥……」

    隱居在北地小鎮,不止是江潮,其餘與林杉來往的甲士兵卒都在他的叮囑下,並不使用官方稱謂。知道林杉隱居地的人,都是他的舊部,早年就是這麼喊的,如今再這麼稱謂也很自然。江潮身處這樣的環境裏。三年過來也習慣了。

    只是。剛剛步入屋中的江潮在看見林杉的第一眼,就發現他額邊掛着汗,他一貫沉穩的聲音頓時變得遲疑。

    ——屋中雖然被炭火烤得比屋外溫暖許多,但也不至於讓人熱成這樣。

    「叫你待在外面。你還真就杵在門口。這裏只是民宅,你倒總把它當官衙,一點也改不了習慣。」林杉閒話一句,說到這兒,壓抑着咳了一聲,緩了口氣後才言歸正事:「替我換杯熱茶。」

    江潮連忙走近書桌,端起已沒什麼熱度的茶盞,在臨出門時,他又側目看了一眼屋角的炭火盆。心裏大概有了打算。

    即便這屋子裏沒有燃炭火取暖,林杉可能都不會在意,但身為離他最近的侍衛,江潮覺得,即便他沒吩咐。自己也有必要做些什麼。

    江潮走後沒過多久,林杉就又斷斷續續咳了起來,但他依然目光如定,並未受肺脈中那絲寒氣襲擾的影響,打開了手邊的一本無題冊子,翻到了他剛才看到的那一頁,繼續認真研讀。

    片刻之後,房門處沒有響起江潮那沉穩的腳步聲,來人腳步輕微,連着呼吸也較輕,而林杉不用抬頭也知道這人是誰,嘴角已淡開一絲笑意。

    在混雜着紙墨與那種若有若無竹炭氣味的書房裏,來人身攜的那抹淡淡酒香便顯得格外明顯,還有她纖秀手指間端着的那碗花生豆仁粥,食物自然的香味也是格外誘人。

    「酒兒。」林杉合上書挪去一旁,抬頭望向站在書桌前的淡妝女子,含笑說道:「你怎麼來了?」

    酒兒即是東風樓三年前的總管事九娘,而她在三年前跟着林杉來到北地這處小鎮隱居時,便恢復了原本的閨名,姓陳單名一個酒字。不再居於東風樓,不再每天濃妝艷抹之後,陳酒那身脂粉香也漸漸淡得近乎消失。

    一年前,待林杉的外傷完全痊癒,她緊繃的心鬆弛下來,頓時覺得日子過得頗為無聊,便重操舊業,卻不是指東風樓里的那些行當,而是釀酒。在被生活所迫,賣身入東風樓之前,陳酒是京都頗有些名聲的陳五酒莊老闆的女兒。因為陳老五就這一個女兒,所以在她還只有五、六歲時,就開始教她釀酒技術。

    如果沒有戰事,沒有前朝時局的腐爛,陳酒的一生至少應該是富足平靜的。然而動盪的時局就像地震,可以摧毀一切,特別是小產業商家,會因為這種動盪而最先崩潰解體。


    戰亂使一切生活物資緊缺,還拿什麼釀酒?連飯都快吃不起的民眾哪還有心思買酒吃?酒莊在極短的時間裏破產,身為酒莊老闆,陳酒的父親受不了這打擊而生了場重病,陳家連家主都倒下了,境況之緊張可想而知。

    陳酒為了給父親籌治病的錢,便離家尋生計。給大戶人家洗衣,到飯館端盤子,甚至上山砍柴的苦力活她都做過。但因為她是女子,沒少受人歧視,明明做了與男子等量的活,卻往往要多費一番口舌,才能拿到同樣的工錢。

    只因她是女子……只因為她是一個姿色不俗、且還只有十幾歲的女孩子,即便她只想做工掙錢給父親治病,卻少不了收到男主顧的歧念騷擾、女主顧的冷語提防。…

    如果沒有足夠的實力地位作為保護力,女子的美貌很可能是種錯誤的獲得,會給自己帶去比醜陋更嚴重的麻煩。

    儘管陳酒也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子在亂世中要謀生,會遇到的困擾與威脅將更多,她也時刻提防小心着,然而最終她都沒有逃過現實的逼迫,為了拿到急錢救命,她最後以十兩銀子的價格。把自己賣給了青樓。

    東風樓的前身,是一座名副其實的青樓,陳酒賣身到這兒,她本身並沒有什麼特長,唯一的特長就是臉蛋兒生得漂亮些,便難逃一種命運。

    陳酒自己也知道這一點,她雖然怨憤自己的命運如此苦難,可在痛哭一宿之後,又只能無奈的接受,並且已經做好準備。等那十兩救命錢到了父親手上。她隨後就自行了斷。

    命運似乎就是這麼喜歡捉弄人。最擅長的就是把人捉弄到絕境邊緣,又反手撒一縷曙光,讓人繼續苟延殘喘,如此篩棄弱者。

    青樓鴇母給陳酒的要求。是她必須為青樓賺取五十兩收益,否則那十兩賣身錢只能兌現三兩。在青樓里做了幾天端茶水的丫頭,她的臉已經被常來青樓廝混的那些人認熟了,名譽已經毀了大半,鴇母在這個時候才告訴她這些,她才知道自己掉入了陷阱,再難翻身了。

    不幸之中,她有一次機會遇到了當時樓中的花魁,也就是十多年後東風樓新樓主紫蘇的姐姐紫玉。一番交談下來,雖然沒有解救她,卻也算是給她指了條路。

    在紫玉的建議下,陳酒認了命,並決定好好利用自己目前還能利用的唯一優勢。一生只有一次的處子之身。要賣五十兩,在當時的時局中確實很勉強,可這是她唯一的籌碼,連嘗試的機會也只有一次。

    鴇母也希望這新買來的丫頭能多給樓里賺錢,一開始也還沒催促她抓緊時間去賣。在這有限的時間裏,還好有花魁紫玉幫忙,讓一點經驗也沒有的陳酒進了一處雅間。此雅間裏的三人全是貴客,如果招呼好了,很可能就能賺得五十兩——儘管這是拿身體去賺得的,但這是殘酷現實中難有的一絲希望。

    然而她一點狐媚招數的基礎都沒有,花魁紫玉好心教她的幾招就更顯得難以掌握,她故意將一杯酒撞撒在三人當中唇紅齒白聲音略顯尖細的歡客身上,明明是要裝出無意之舉,卻因為拙劣的演技而把酒水撒到別人臉上,招來另一邊一位聲音厚重如錘的歡客訓斥。

    這一頓罵挨下來,她是真的懼怕了,手腳齊顫,倒不再是演戲。

    還好有第三個歡客勸阻,那罵聲才漸漸止了,斥罵的那位和聲細的那位隨後一齊出了雅間,室內只剩剛才幫了她的那位歡客,她卻半眼不敢看他。

    她並不想來青樓這種地方做事,儘管她最後還是難逃此途,並且已經做好了出賣自己的決定,但她的心境尚未變過,對於每一位走進這棟樓的歡客,都被她暗暗釘上了「輕薄」二字簽,也包括此時雅間內剛才明明幫了她,此時也沒有趁室內無人而對她動手動腳,只是在獨斟獨飲的那個年輕男子。

    就這麼垂頭干杵在雅間裏過了良久,她才回過神來,急忙上前為他斟酒,而心中想到自己再不是陳五酒莊的陳酒,而是青樓陪酒女,她的心緒頓時黯然起來,一時也忘了花魁教過她的,陪酒要賣笑的技巧。…

    她雖然不敢看那年輕歡客的臉,但那人卻一直在觀察着她的神情變化,當她為他斟酒,他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當她本能的掙扎,很快又意識到自己卑賤的身份而放棄,心緒無比緊張的以為自己就要在這雅間裏被霸佔時,她卻只見那人又鬆開了如鐵一樣牽制着她腕部的手,輕笑道:「你不像是青樓女子,剛才端着酒壺時,你的手很穩,目光也很專注,但為什麼要故意那麼做?」

    那位獨留在雅間裏,獨自飲酒的歡客,便是眼前坐於桌前靜靜的林杉,一個在她命運走向最低谷的時候,給她帶去轉機的人,一個影響了她半生、也許還會影響她下半生的男人。

    直到數年後,她才明白了,他會突然抓住她手腕的原因,只是為了試探她會不會武功,是不是喬裝之後的刺客。

    林杉給陳酒的第一印象,便是讓她覺得心驚,不是驚於他身懷的那種特立獨行的才華,而是他的話仿佛如劍鋒一樣,可以剖開人的心門。那時的她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事,只要他想知道。她最後都在不自覺間說了真話,當然最後還包括她被迫賣身的事。

    而在當時,不知道林杉真實身份的她,只覺得這獨自飲酒似有心事的男人真的很有錢,隨手掏出一錠足五兩的金子,他叫她離開青樓,另謀生路,她頓時泣不成聲。

    同等份量,金可以是銀的三倍價值,五兩金子可以兌十五兩銀子。就算因為戰亂導致黑商遍地。在兌換的過程中折損一些。那也足可超過她賣身青樓的那十兩銀子。

    如果她是在正規一點的飯莊做工,突然有了這麼多錢,她的確可以立即辭職。然而在青樓做了幾天雜工,除了她看到聽到的有關這座樓的傳言與規矩。還有鴇母為了防止她偷溜而警告過她的一些事,這讓她不敢輕舉妄動。

    有了救命錢,陳酒當然不想再繼續留在青樓,賣身的事也可免了,但她同時又非常害怕,如果她觸犯了這座樓里的規矩,也許連京都都沒法再待下去,可父親的病並非有錢就能立即治好,能受得了奔波之苦麼?

    真是無錢苦、有錢亦苦。

    陳酒在拿着金子後還痛哭的原因大部分也在此中。哭到後頭,她甚至再次憤恨,為何不能早一些遇到眼前人?

    毫無懸念,她隨後就告訴了林杉,她所犯難的事。包括她知道的一切關於這座樓的信息。她也是在幾年之後才知道,正是那天她所說的一切,讓林杉有了足夠的把握,將這座樓異主,包括不知用什麼手法找到這青樓的主人。

    她忘不了那棟青樓易主時,鴇母收拾包袱出門那一刻,悻悻然回頭看了她一眼時的表情。

    如果沒有她與林杉的那數番交談,青樓易主的事恐怕沒那麼快。後來她回想起那天的事,卻是暗暗心驚,慶幸於自己在那一天遇到的是林杉,而不是別的什麼人,否則她那數番可算是沒留什麼防備心的話,可能要讓她在還沒**之前就先丟了小命。

    鴇母離開的那一天,準確的說,應該是那老女人被新樓主當垃圾一樣丟棄的那天,陳酒也終於得了機會可以回家,然而命運里的挫折再次重重擊中了她。

    她在青樓幸遇林杉,而保得了作為一個人的最後一絲尊嚴,但在家中養病的父親聽聞這消息,卻經受不住打擊,沒幾天就病逝了。…

    待到她有機會回家,看到的卻只是父親冰冷的靈位,以及鄰裏間閃爍的眼色。

    為父親守完一個多月的孝期,人生第二次有了離開青樓機會的她卻再次回到了那個地方,而原來的青樓已經更名為東風樓了,裏面的格局也大為改變。

    讓她覺得慶幸的是,在她最無助的時候,幫助過她的兩個人都還在,花魁仍是花魁,而那個大抵算是救了她的男人則成了新東風樓的合伙人之一。而讓她尤為驚訝的是,其餘的兩位合夥老闆,正是那天在雅間飲酒的兩位歡客,她忽然明白為何那天會挨罵,因為被她故意撒酒在身的那位細聲歡客,竟然是位女子!

    陳酒會主動回東風樓的原因,其實主要還是想再見林杉一面,而待她回來時,東風樓大為改變,她也實現了她的願望。本來事情到了這一步,她也可以走了,這樓都成林杉的了,想必也沒人刻意留她,可她反而卻決定留下來。

    她算是樓中眾女子裏唯一一位身子還乾淨的女子了,她卻選擇留下來,這決定着實讓人匪夷所思。

    而當她認真的將這個決定告訴林杉之後,沉默了良久的他既沒有拒絕,也沒有讓她在樓中做事,而是把她派去了賬房,讓她跟着易主後東風樓的新任女主人,也就是她故意灑過酒的那位細聲歡客學習理賬。

    理賬這種事她以前在自己家的酒莊也做過,有一些基礎,去賬房算是讓她學以致用,而能透晰了解這一點的,在當時也就是林杉一人了,因為她只向他訴說過自己的經歷。

    因為這些經歷和他給的待遇,她的心逐漸在向他靠攏。在人生遭遇最低谷時期,是林杉給了她轉機,這種恩情着實令人難忘,而讓她傾心於他的關鍵一點。還是在她最受非議的時候,他竟還能理解她的想法與決定,而不是用世俗眼光看待她。

    如果在清明世界裏已經守護不了尊嚴,卻能在看似污濁的環境裏得到一絲安寧,為什麼就不能選擇後者?

    這一有些荒唐的想法,在即將改朝換代的局勢中,荒唐似也有了正常可行的道理。

    早在酒莊破產,父親病倒,連藥費都難以支應時,陳家的那些親戚已大多斷了來往。再到父親病逝。而他唯一的女兒陳酒還傳出那樣的醜聞。恐怕陳家最後剩的那幾個還有點憐憫心的親戚也不肯來往了。

    不僅如此。就連鄰居見到賣身青樓的陳酒居然回來了,也都是閉門不見,卻又止不住在角落裏對她指指點點。

    滿街都可見打包準備離開這座都城的人,在混亂的局勢中。這種親人離散,又備受人議論,毫無顏面的生活,似乎是有不如無。但陳酒在這樣的境遇里,心志卻堅定起來,沒有再像剛入青樓時那樣整天都想着與死有關的事,只是因為她覺得自己遇到了可以為之靠岸的一個人。

    她回到東風樓,只是為了能抓住一切機會見到林杉。她以為他懂她的心思,是因為她在他心裏已有了地位。其實卻不然,在賬房跟着那位新樓主學了一段時間的理賬知識後,她才真正認識到自己的想法,只是一廂情願。樓中多的是了解男人心思的女子,也不乏抱着與她類似想法的女子。但林杉從來只會對那個似乎習慣了改扮男裝的女樓主流露出那種動情眼神。

    只有她,姓葉的女人。…

    而不是她陳酒。

    悲哀地認識到這一點以後,她卻沒有放棄,因為這是支撐她活下去的唯一意義。她甚至已經暗自決定,即便是給他做妾,只要能一直待在他身邊,她也願意。

    只是後頭的事實在變化得太讓她感覺吃驚,本來她以為自己最吃驚的,應該是那女樓主的身份。因為東風樓說是有三位老闆,但實際上買下這棟樓的錢全部是那位女子提供的,林杉只是出了改樓的力,而那個嗓音沉厚的合伙人,似乎只是做了些周旋談判之事。但等到其餘兩人的身份真正顯露,她才知道自己不僅知道的事微小,自己在樓中的存在,也是那麼渺小。

    再想想自己那願望,真是奢侈啊。

    只是讓陳酒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原本以為林杉必定會娶葉姑娘為妻,可葉姑娘最後卻跟了那個嗓音沉厚的合伙人。的確,那個男人的身份無比尊貴,可葉姑娘家財如山,她真的是一個看重權貴的人麼?在陳酒看來,如果讓她選,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林杉——只可惜這個人對她一直只是心存一絲憐憫之情。

    但不論如何,葉姑娘嫁人了,陳酒應該高興,因為林杉心裏就那一個人,那個人離開了,是否坦途就擺在她的面前?

    為了攀上他的心,她甚至重新再向花魁學習那些媚術,卻一次次在他面前失敗,甚至後來還讓她驚恐的發現,如果她再這麼繼續向他使用這些伎倆,也許彼此間連朋友都難做了。她一直無法明白,也很想明白,這個男人的心實際里為何這麼冷酷,他可以對身邊的人很好,但他心裏那片禁地,似乎絕然不允許任何人踏入。

    十三年前的一天,林杉來到樓里,清理完定期會收走的賬目,他便又獨自坐在雅間裏,關着門喝悶酒。那時離葉姑娘因嫁人而離開東風樓已經有將近一年時間了,那時的她已經被提升至樓主地位。仍是像當初她剛進青樓時那樣,在雅間裏幫他斟酒,卻是信心滿滿,忍不住問了他一直沒有娶妻、具體的說,是沒有娶葉姑娘為妻的原因。

    那一次,林杉又是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唇角勾着一絲笑,聲音卻很冷地說道:「你喜歡我?可我不喜歡你,死心吧!我們之間不論發生何事,都是沒有結果的。」

    林杉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重語氣的話,也包括他在說這句話時。雖然當時他已經喝得半醉,可他的語調依然平順,說話時嘴角還掛着一絲笑意。可這句話卻像一把劍,毫不留情的將她的心剝得鮮血淋漓。

    如果他當時臉上能有一絲怒意伴隨話語表現出來,她或許還能憑此在事後騙自己,認為那是他擲氣的話。然而他偏偏能那麼平穩的說出這句話,便間接等於在說這句話的同時,還補充了一句:我沒有開玩笑。

    那天他離開之後,沒隔幾天她便得知他離開京都的消息。原本她還正有些生他的氣,可在得知這消息時,她只想什麼都不顧的跟着他一起走。

    這當然是不可能達成的事。

    陳酒本來以為,林杉的離開是因為她那天給他斟酒時的「冒犯」,終於讓她連跟他做普通朋友的機會都丟了,因而她很是擔憂。好在沒過多久,他的信到了,並且指定了收信人是她,這似乎意味着將有什麼好事發生。然而拆開信之後,她雖然可以放下自己之前的擔憂,卻又憂心起另外一件事。…

    這一掛心,就是十年之久。十年之後,他終於回來了,然而他這一次待在京都的時間,竟比上一次更短。上一次他離開時,帶着的是葉姑娘逝世給他造成的傷害,那傷害在心裏,總能被時間治癒,可他第二次離開京都,卻真是差點就丟了性命。

    或許是她用了十年之久,認真完成着他每一次用秘信寄來的任務,終於在他心裏堆積了一定的地位,又或許只是他養傷的需求,需要一個值得信任又能服侍得細緻的人伴在身邊,這一次他離京終於願意帶上了她。

    而他在這三年養傷期間,她在無數個日子裏想像過的場景,終於得以實現。這三年他給了她很多欣喜,其中最讓她為之心跳的,是他說那年他在青樓雅間之所以會給她五兩金子,並不全是因為憐憫她口述的身世,而是因為早在那之前,他去陳家的酒莊買過酒,是真的希望她能把那酒莊再開辦起來。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早就認得她了,這讓她心裏又生出些自信,原來與那位葉姑娘相比,自己也不完全算是後來者。

    只是,知曉了這一點又如何呢?三年親近甚至是親密的相處,她明顯感覺得到,自己還是無法完全取代那位葉姑娘在他心中的地位。

    剛剛到達這鎮上時,林杉因為傷重,不論是側臥還是平臥,都不能持續太久,只能坐着睡覺,那時陳酒還能常常倚在他身邊,給他當枕頭。而他則因為外傷面積太大,又屬於比較特別的燙傷,在新肌未生時既不能受壓,又要保持燙傷面透氣,所以他身上便常常只套着一件極薄的衣衫,挨在她身上,這算是十分親密的相處方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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