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頭師弟這個名號很快傳遍書院,但莫葉並不喜歡,因為她很容易就從這四個字當中嗅出一股輕視味道。
作為記名弟子,自然是要受到書院一定的區別對待的。最明顯之處,例如書院幼學的課程,記名弟子就無法獲得全部的聽講權力,而只能聽一些基礎的課程---哪怕課室內有空餘的座位。
此時正值學院放冬假的時節,少學和正書院還能有不少少年學子們留下來刻苦努力。但他們願意在大冬天不回去過冬假,堅持留在書院吃苦,這自然有他們必需吃苦的理由。實際上也是一個共同的理由與目標,那就是科考入仕。
不過這一點似乎跟幼學關係不大。幼學的學子只需要完成很基礎的學業,沒有科考的壓力,甚至一些學子完成幼學學業就會回家跟着父母開始學經商。而此類幼學學子的家長送孩子來書院念書的目的,只是想讓孩子從小在頗有名氣的禮正書院渲染一下習慣和氣質,並不指望他們取得什麼功名。
學子們的目標明確,因而每逢冬假,幼學和少學與正書院中的學子們的去向也是截然不同。
這個時節,幼學分院的童生早已走得乾淨。原本為了讓刑風在入學時不會那麼尷尬,才會選擇在這個清冷的季節送刑風來入學的刑老漢並不了解這個情況。邢老漢只知道,往年冬季他來縣城兜售野味時,能見書院門前時常有學子出入,但他料想不到的書院分有的少學和幼學,並且目的性區別如此之大。
這樣一來,作為記名弟子,原本就無法聽教所有課程的刑風在書院整個冬假時節幾乎成了閒人。
後來院長也覺得如此實有不妥,思量之後讓刑風暫時掛名在少學。這樣一來,當少學有文字課的時候,刑風可以坐在學堂中的最後一排旁聽。而刑風本是記名弟子,少學中那些他無法聽懂的課程正好也可以不用聽了。
莫葉向林杉討要少學課程表。因為莫葉是幼學童生,討要少學課程沒有用處,為此她費盡腦汁編了一個理由,但還是被林杉一眼看出她的目的來。
不過,林杉並沒有直言拆穿莫葉的謊言,只是在將半個月的課程表交給莫葉後淡淡的說了一句:「十五日、二十一日這兩天,少學的文字課是詩詞解義,邢風不用聽課。」
莫葉很快明白師父的意思,不禁頓時心生感激。當她正要再說些什麼的時候,就聽林杉溫言說道:「在書院,你們是師兄弟,有交流是應該的,但要注意禮節和分寸。」
莫葉放心下來。那天在馬車上,林杉允許莫葉下車是第一步;後來在茶樓上,林杉的承諾是第二步;今天,林杉能這麼說是第三步。當初莫葉忍不住對雪的好奇想出門看看,卻不光明正大的走出院子,而是偷偷爬上院牆,其原因就是一直以來林杉的管教太嚴。而這些日子裏林杉對她從一到三的寬容與幫助,讓她模糊的收到一條信息。
林杉允許自己結交邢風這個朋友。
而最重要的是,莫葉非常希望有邢風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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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十一日,這天寒風依舊。清早莫葉依然是在抗拒着濃濃的回被窩睡回籠覺的衝動起床洗漱,卻是在來到書院後瞬間精神起來。
因為她看見邢風的一抹背影入了少學課室,而今天在去書院的時候,師父在馬車上告訴她,從今天起她將結束在藏書閣看書的書院學習生活,也要像邢風那樣到少學聽文字課。
同樣是入幼學,同樣是暫在少學、只聽文字課,但她與邢風的書院身份卻有着本質的不同———不,是與所有書院學子們都不同。開學後她理所當然的回歸幼學,但邢風只是記名弟子,有着被除名的風險的他以後的路又會怎麼樣走下去呢?
從大門處隨着眾位師兄們緩步進入課室的莫葉走到最後一排書桌旁,她看了一眼端正坐於右手靠窗邊的邢風,心中有着些微惆悵意。她沒有跟邢風搭話,只是默默坐到了左手邊窗戶旁的書桌邊。
對於傾盡全部精力吸收知識的學子來誰說,先生於課堂上講的每一段話都是那麼新鮮有趣,如同甘泉填滿並滋潤着他們空乏的大腦。
能在書院放東冬假的時節堅持留在書院繼續學習,這樣的學子裏或許有一兩個是被父母逼迫才這麼做,但大部分學子還是抱着誠心在學習的。莫葉今天是入學以來第一次當堂聽課,即便是越級聽課,自己的年齡和資歷與周圍的師兄們截然不同,多少會自覺有些怪異,但她依然是滿心的興奮、好奇與認真,感覺堂課似乎也過得快了很多。
下課後,待先生離開,少學的學子們便三三兩兩的聚到一起,交流剛才學習的心得和討論疑惑之處。做為旁聽的童生,莫葉和刑風在這個時候便仿佛被大家孤立了一般。奇怪的是,作為整個課室中唯一同級的兩個人,他們一左一右坐在課室里的最後一排,依舊沒有說話。
莫葉是不知道找個什麼理由在十數位少學學子面前湊近刑風,而刑風自夫子走後就一直埋頭寫着什麼,專心到了極點,根本無暇去跟其他人閒聊。想必是這一堂課他聽得太投入,等到下課的時候,他已經忘了莫葉也在這間課室內了吧!
就在這時,一個少學的學子走向了莫葉桌旁,莫葉凝神細看才認出來,這位少年書生就是她剛入學時,在藏書閣的門口見過一面的宋德。
見莫葉盯着自己看,宋德面含笑意的對她說道:「莫師弟,聽夫子說你本是要入幼學的童生,因為現在幼學的學子都回家過冬假,所以暫時安排你到少學聽文字課。師兄我心中偶生一念,想一想不禁覺得這是一種奇緣。」
莫葉心裏本來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不怎麼喜歡宋德那看似細膩的微笑,但她想到師父說過的話,只得默默忍下這份不悅。原本想三言兩語將他支開,再繼續想辦法把刑風叫出去,不過忽然之間,她反倒因為眼前這個人臉上的笑意而腦中念頭一閃,然後她就微笑着對宋德說道:「宋德師兄說得對,如果我是春上入學,恐怕無緣與師兄共坐一堂學習聖賢文章了。」
她說到這裏已是從椅子上起身,然後一邊向刑風走去一邊對宋德說道:「我學資淺薄,以後還得指望師兄多照顧。對了,這位兄台跟我一樣也是幼學學子,巧的是我與他是同一天入學。以後我倆也許會有很多不解之處請教師兄,若打攪到師兄,還請你多多見諒,不要嫌棄。」
莫葉話快說完時已經走到刑風身邊。她輕輕一拍刑風,見刑風抬頭後一個『莫』字就要說出口,她連忙雙目微睜瞪了他一眼,只是這時她是背對着宋德的,所以宋德並沒有看見。莫葉見刑風把那個『莫』字給咽了回去,她這才身子一偏,讓刑風的目光與宋德正看過來的目光碰觸。
刑風入學後,已經在少學聽了幾堂課了,所以對少學的情況要比莫葉清楚一些,基本的師生禮節也已熟絡,而這個一派好好先生模樣的宋德似乎與每個人都和善,刑風肯定也是認識他的。就見刑風在看見宋德後立即行禮道:「宋師兄。」
宋德微笑着還禮,估計他也料不到刑風和莫葉之間曾有的淵源,所以他禮畢後便主動向刑風介紹莫葉。就見他目光一指莫葉,對刑風說道:「邢師弟,這位是莫師弟。」
刑風愣了愣神,好在總算是反應過來,他向莫葉微微一揖,神色有些古怪的說道:「莫師弟你好,我叫刑風。」
莫葉本來想悄悄朝刑風拌個鬼臉,但她想到師父的再三叮囑,連忙收起那份戲謔的心,對刑風一本正經的一禮揖道:「我叫莫葉,見過師兄。」
見他兩人互相打了招呼,宋德這才開口對刑風說道:「邢師弟,我見你在下課後就一直在寫着什麼,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刑風點了點頭,然後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剛才先生所教的字,我有幾個沒記住,雖然把字型寫下來,卻不知道怎麼念。」
刑風在年齡上只比宋德小兩歲,但在文學知識水平上卻與宋德差得老遠。雖然這種差距並不是因為刑風對學習太怠慢的原因所造成,雖然宋德能很沒有架子的主動關心刑風的學習,但這種年齡上的迫近,讓刑風始終覺得難為情於向宋德討教這麼基礎的問題。
十來歲半個大人了,身為書院學子卻目不識丁,不論原因是什麼,在大家願意拿出包容心同情和理解刑風之前,書院存在這樣的異類就是一樁笑話。
宋德聽刑風把話說完,略一思忖後說道:「要不讓我來看看,也許能幫到你。」
他這簡單的一句話說得毫無架子,並且內藏謙虛。
文字課在少學算是選修課,選修的意義在於,夫子對文字的解義學子們無需死記硬背,只需有選擇的學習,如果能有自己的見解則更好。文字課之所以成為少學選修課是因為課上夫子所講的字詞實際上都是少學學子們知曉的,夫子所講的不過是固定的文字在變化的時代中意思所發生的改變。而這種選修課上,作為旁聽童生,所要記住的東西很基礎,難度卻較高,但這種基礎的東西卻是完全難不倒少學弟子的。
刑風見宋德願意幫他,感激不已。憨厚老實的他也不會說些假意推辭的話,連聲道謝後就直接將桌上用白紙裝訂的練習冊拿起,在宋德的面前他攤開白冊,指着上面一個筆畫寫得有些生澀的字對宋德說道:「宋師兄,小弟請教你,這個字怎麼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