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這陸續到來的客人,雖然衣着樸素,但是穿得很整齊,衣服上也見不着補丁。這種很自然流露出的身份氣息,在常年做百姓生意的老於眼中是那麼清晰——這些人絕非普通百姓。
茶館滿座,沒有女子和孩童,八成是青壯年。只有一兩個中年人,但從他們眼中的情態來看,絕非是來打發無聊時光的閒人。那些青年人,坐姿端正不苟言笑,飲茶姿勢嚴謹,陡然一看像是斯文人,但他們目光中精芒內斂,讓人多看兩眼就不自覺的感到一股壓力,然而這種壓力卻是沒有一點匪氣。
老於站在茶櫃後,用一塊粗棉布將一個茶碗擦得咯吱作響,垂着的眉眼不時掃一下茶館中滿堂的茶客,越看越覺得其中另有故事。但他並不害怕,因為他感覺到這些人恐怕是哪府的貴賓,絕非匪類。在京都,也沒有什麼山賊民匪敢這麼明目張胆的聚眾鬧事,而昭國才立,國信正盛,還不可能這麼快出現周國那種官匪一家的情況。再說,就他這老於茶館的資本,又不是內城『白雲居』那種黃金地皮、貴族信譽的高級酒樓,全搶去也榨不出幾兩銀子,誰會稀罕呢?
於是,老於的眼裏,好奇的情緒越來越重。但很快他心中第一個認知到的,是接下來無論發生什麼,他一定不能多看多問。別人看似在隱藏身份,實際上欲抑故揚,這種暗示還不夠明顯麼?
過了不知多久,一個人來了,一個他知道身份的人獨自走了進來,到此時老於的心裏這才咯噔一聲,有些明了了,連忙退到後面廚房去燒茶去了。
因為這個人一到來,老於知道,自己不該知道,不該看的人和事兒,來了。
嚴陸身着便服,未帶一個隨侍,獨身走進茶館應約。
一進門,身為武將的他便清晰的感覺到,茶館裏那些端坐飲茶的青年們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他心裏本有的一些興奮、一些忐忑又被挑高了一分。
他興奮的是,第一次面見那位大人,忐忑的是,那位大人為何要在這個時候見自己?即便來到這樣平常甚至有些寒酸的小茶館,是那位大人特意的放低身價,然而他在得到消息後換服趕來,心裏的壓力依舊未減輕多少。
小隱隱於林,大隱隱於市。身份位置越高的人,只有內心強大到一定程度才能駕馭其身份位置,只要做事需要,也就不甚在意這種表面的排場。那種已生發在骨子裏的自信與威壓,也不是全靠排場來堆積的。有些越不在乎這些的人,雷霆手段更加可怕。
嚴陸剛走進茶館,就有一個青年人走近來,招手引路。嚴陸雖然不知道此人的姓名身份,卻是不敢怠慢,跟着他來到一張桌子前。
桌邊坐着一位年約五十的中年人。此人的雙眉很淡,但當他抬起眼皮,雙眼完全睜開時,那雙眼睛卻是無需雙眉的擁簇,目銳如刺,讓人不敢直視。
中年人見嚴陸來了,一直端着茶碗的手放了下來,自鼻下的半張臉完全展露開來時,微微一彎的嘴唇,令他這整張臉的線條也柔和了一些。
「嚴陸?」
「是。」
「坐。」
嚴陸不敢擅坐,但聽到這個字自中年人嘴中說出,他便默然坐了下來。
已有人自覺上前,為嚴陸斟茶,但他並非茶館的老闆和跑堂。
斟茶的是那個引嚴陸到桌邊的青年人。只見茶壺在他手中微傾時,那茶水就成了一條細泉,凌空而下,撞擊在嚴陸面前的茶碗裏,卻沒有濺出分毫,只是發出琳琅之聲。
茶已斟好,熱氣蒸騰,令兩人目光之間有了一點阻隔。嚴陸的雙眉平展了一些,雙肩卻還是微微繃着。這時就聽對面坐着的中年人慢慢開口說道:「昨夜,是你命城樓上的箭手那麼做的?」
嚴陸心神一動,恭敬的說道:「是,但......」
他只說了兩個字,便閉上了嘴,將那句心中的疑慮咽了回去。
中年人見狀卻是面露一絲笑意,然後斂神說道:「你也不解釋,我也不知道這是好是壞。罷了,這件事的詳細我會找機會查的。為了陛下,京都羽林軍的能力,無論從內從外,都不該如此。」
嚴陸一怔,旋即站起身來,抱拳深深一揖,說道:「謝大人。」
中年人也站起身,用手拍了拍嚴陸的肩膀,然後說道:「你去清州,不要心存不滿。清州臨海,有許多你在陸地上學不到的東西。在那裏也別苛刻了自己,該吃得吃,該喝得喝。」
嚴陸聽着這樣關懷細緻的話,心弦不由得一松,低頭重重一點。
中年人收回了手,然後離開了桌邊,向茶館外走去。臨近門口的時候又說道:「我先走了,你且留下來,再品一品京都的茶滋味吧。」
中年人就那麼走了,當嚴陸抬起頭的時候,就連隨行的那些青年人也都走出去了大半。
那中年人行在最前面,直到他站起身時,嚴陸才發現,這個浸淫官場近三十年的京官並沒有一貫的文人姿態。特別是當他身邊的青年很自然的將一件青褐色斗篷覆在他肩上時,寬大的斗篷並沒有讓他顯得身材短矮,反而有一種嚴陸久違了的大將風範。這不禁讓嚴陸想到了數年前站在那個人背後,睥睨崖下敵軍的回憶。
中年人在走過小街轉角的時候,身上披着的獸皮與精絲傾軋膠合製成的斗篷被一陣轉溜子風盪起,發出「噗噗」的沉悶聲響。嚴陸腦中一個激靈,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想法有多荒謬。這天下,終究是王家的,站在他身前那個能令他馬首是瞻的,也終究是王氏帝王,身為武將,此種信念更不能移。
嚴陸的目光遲遲未從街角收回,嘴中微有澀意。這個時候,茶館的老闆老於終於從後面爐房走了出來,對着嚴陸一揖,然後恭敬的說道:「客官,您還要點什麼佐茶的點心麼?」
嚴陸,老於認識,只不過這種認識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內城老於去過幾回,有幸在城樓上看到輕甲在身的嚴陸,所以他知道嚴陸是京官,職權是鎮守內城城樓,只是不知道詳細的姓名。
想到京都的安防之責令在這個人身上,老於對嚴陸心存敬意,但想到那個中年人等一行人的排場,他也只能恭敬有餘,對身份地位等實際的東西並不挑明,權當對方只是一名貴客。
不是所有的大人物,都可以攀親近的,甚至有的時候,切忌讓這類人物感覺到自己有故意親近的成分。你若心懷不誠,莫怪他人把你當鹹魚,這點世故,老於自是清楚的。
嚴陸面對茶館老闆的恭敬並未立即表示什麼,只是大大方方的在桌邊坐下,端起那碗之前經由那中年人身邊的青年斟的一碗茶,看了一眼後才輕描淡寫的說道:「剛才那些茶客的茶資付清了嗎?」
老於聞言心中一動,連忙垂眉斂目的和聲答道:「都付清了,謝謝客觀掛念。」
嚴陸聞言笑了笑,然後從懷裏摸出一點細碎銀子,親手放到茶館老闆手裏,接着淡淡說道:「我慣常都是喝酒的,所以喝不慣清淡茶,去把你店裏最苦的茶給我煮一壺端來。」
那銀子剛一入手,老於心底就有了數。剛才他的答話內容無論真假,都不及這位貴客下手大方,這一錠親手給予的碎銀,在內城中恐怕都不夠買『飛霞樓』里姑娘的半支曲,不過,卻能超過他老於茶館三天的收入。就憑這一點,老於配茶、燒茶、端茶的手腳都利索了許多。
一碗琥珀色的老茶湯端在手,聞着香沁鼻,喝起來卻極苦。嚴陸喝了一口,雙眉一蹙,然慢慢回味着那茶滋味。苦浸喉穿腸,但最後留在嘴裏的卻是淡淡的甜味,跟自己平時飲完烈酒後的那種穿胸暢快大為不同,他心中不禁又回想起那個中年人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昭曆元年四月十五日,嚴陸坐上了去往清洲的馬車。此番離京,不知何時能再歸來,不湊巧的是,去清洲居然要再過寧門。
馬車穿過寧門的時候,嚴陸忍不住掀開馬車的布簾,宛如出閣少女回望娘家人一樣,看向那座他立守過的城樓,心中不免有些惆悵。
但當馬車行出寧門,嚴陸一回頭,發現城門旁邊的城牆下,有幾個守城卒正在用石磚修補城樓。不知怎的,他的心裏不由得浮起一絲詭異的感覺,隨着馬車的走遠,變得說不清道不明起來。
寧門之上,一襲青褐色斗篷整齊的疊成帶狀,平整的被一個立若標槍的青年神色凝重的托在手中。在他身旁,一個鬢髮中已見星點白斑的中年人穩若磐石的坐在藤椅上,遙望已經走得遠了的馬車車隊後捲起的一縷塵尾,緩緩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他站起身來,手指無意識的按在城牆的石磚上,五指指腹摩挲着,感受着石磚上凹凸處傳來的磨砂感,半晌才對剛才與他對坐飲茶,此時正百無聊賴的玩着茶盞蓋兒的一個青衫年輕人說道:「你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