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倆下到山腳的時候,嚴柏宗接到了一個電話。
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來,祁良秦扭頭去看,聽見嚴柏宗說:「剛到山腳下……在呢……怎麼了……」
嚴柏宗掛了電話,對他說:「餓了麼?」
祁良秦愣了一下,天色已經摸黑,他倒是真有點餓了。寺廟裏的飯菜都是素食,檀香味太重,他不大習慣,沒怎麼吃午飯。
「那有個小攤,咱們去吃點東西再回去吧。」
祁良秦受寵若驚,早將自己要裝高冷仙氣范兒的誓言給忘了。他只想錯過這一次機會,想嚴柏宗下一次開口邀請他一起吃東西,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呢。
那是個烤肉的攤子,夏天喝着啤酒吃烤串,真是再享受不過的事了。天色剛黑,客人還不多,他們找了最靠邊的一個位子坐下,祁良秦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多麼錯誤的選擇。
他跟嚴柏宗沒話說。
他要裝高冷,要挽回形象,所以很矜持,而嚴柏宗似乎也並不習慣跟他獨處,看他的眼神透着一絲防備。
看來對他的印象還沒有從潘金蓮從抽脫出來。
然後他發現嚴柏宗時不時地就掏出手機來打幾個字,似乎在給誰發信息。對方回復的也很及時,手機叮咚作響。祁良秦覺得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嚴柏宗不想讓自己知道。
他覺得嚴柏宗是在拖延時間。
「這個啤酒有點苦苦,」他說。
「這山上賣的啤酒都被這一家壟斷了,青島的要好喝一點,這個是本地產的。」嚴柏宗將手機裝進口袋裏,似乎如釋重負一般,吐了一口氣,說:「咱們回去吧,你吃飽了麼?」
「飽了,」祁良秦說着便站了起來,嚴柏宗去付賬,他在旁邊等着付完錢,就往酒店的方向走,結果走了沒幾步,路燈突然一下子亮了。
「偶,」祁良秦發出輕微的驚訝聲,看到全世界仿佛一下子明亮起來。
祁良秦走在後面,注意力忽然被嚴柏宗落在地上的影子吸引住了。
那影子比嚴柏宗本人要瘦長,看着甚至有幾分單薄。
他記得以前看過一個電視劇還是一個小說來着,裏頭說人的靈魂會附着在影子上,踩住一個人的影子,就踩住了這個人一輩子,不會離開你。
夏日的街道,樹木是多麼蔥鬱,被暗黃的燈光籠罩着,充滿了夏日溫熱氣息。路上很安靜,沒有什麼人。
祁良秦偷偷走快了幾步,踩了一下嚴柏宗的影子。
踩完後發現嚴柏宗沒有發覺,便又上去踩了幾下,最後索性每一步都踩着他的影子走。如果踩一下會跟一輩子,那這一回嚴柏宗估計生生世世都要跟他在一起了。
到了酒店之後,嚴柏宗並沒有直接回房,而是跟着他站到了他和嚴松偉的房間門口。
他敲了敲門,嚴松偉便過來開了門,衝着他們笑了笑。
「媽呢?」嚴柏宗問。
「回房間去了吧,你們才回來啊?」
「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說點事。」
嚴松偉看了看祁良秦,便跟着嚴柏宗出了房間。祁良秦關上門,換了鞋,穿着一次性拖鞋往裏走,他發現窗戶是開着的,夜風徐徐,但這季節在山區裏的房子開窗會有飛蟲進來,他趕緊關上了窗戶,自己便去洗澡了。
等到他洗了個澡出來之後,發現嚴松偉依舊沒有回來。他裹着浴袍往床沿上一坐,把自己的包撈了過來,從裏頭拿出一套新衣褲。
幸好準備的充足,衣服多帶了一套。他在穿衣服的時候,聞到了一股特別的氣味,有點腥甜。
身為男人,這氣味他是很熟悉的,他朝床上看了看,又朝周圍看了看,他十分敏銳地在垃圾桶里發現了兩個用完的套套,裏頭還是黏糊糊的。
他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
看來趁着他們上山的功夫,嚴松偉搞了一炮。只是對象是誰呢,是譚青青麼,還是某一個一夜情對象?
他倒是不傷心,只是不知道嚴老太太她們怎麼想。看來是嚴松偉亂來的時候,被下山的嚴老太太和嚴媛撞了個正着,所以嚴柏宗才接到了那樣一個電話,然後請他吃東西,顯然是在拖延時間,等到這邊都處理乾淨了,才讓他們倆回來。
嚴松偉從外頭回來的時候,臉色果然訕訕的,祁良秦盤腿坐在床上,「嘖嘖」嘆息了兩聲,一直盯着嚴松偉看。
嚴松偉笑:「你都知道了?那剛才大哥還讓我瞞着你。」
「跟誰啊,」祁良秦問:「青青來了?」
嚴松偉笑,有些窘迫,往床上一躺,吁了一口氣:「搞完就睡着了,沒想到忘了時間,你不知道媽再外頭敲門的時候,我都嚇傻了。」
「青青人呢?」
「被轟走了啊,你可不知道我媽有多凶。」
嚴老太太本來就是有些凶的女人,如今遇到這種事,氣的晚飯都吃不下。
「媽你彆氣了,那女的不是讓你已經轟走了麼?」嚴媛勸說。
「我剛在山上給娘娘許願,想他們兩口子和和美美地過日子,結果下山就撞見這種事!娘娘不怪罪,我自己都臊得慌!」
外面傳來了敲門聲,嚴媛趕緊起身去開了門,嚴柏宗進來,老太太看見他就氣沖沖地問:「小秦回來了麼,這事他不知道吧?」
嚴柏宗搖頭:「我囑咐松偉了,沒人告訴他。」
嚴老太太氣的都要掉淚了,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給大兒子聽:「我這剛在廟裏許的願,希望他們兩口子好,這下山就被打臉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剛我問老二,他也不大好意思的樣子,零零碎碎說了幾句,我也懶得問他,就教訓了他兩句。」
「我跟媽回來,媽不是擔心二哥受傷了在躺着麼,想去看看他怎麼樣了。結果敲了半天門沒人應,媽還擔心二哥出事了呢,趕緊叫我打電話,結果電話打過去沒人接,門倒是開了。我跟媽進去一看,就看見房間裏亂糟糟的,一股味。媽也是的,當沒看見不就行了,結果還滿屋子找,最後在洗手間找到個女的,就是那個跳舞的,叫什麼青青的。」
嚴老太太氣沖沖地說:「這種妖精,我見一次打一次!都結了婚的男人,她還不要臉地往上湊!她是想幹嘛?!」
嚴柏宗想一想那場景就覺得好笑,嚴老太太發起威來,那可是誰都攔不住,也不知道那譚青青是怎麼被攆走的。
「我媽平生最厭惡破壞人家婚姻的小三……」這邊房間裏,嚴松偉撓着頭在跟祁良秦講述事情的經過:「我覺得我跟青青算是完了,我媽對她那是徹底厭煩了,恐怕連挽救的機會都沒有了。」
祁良秦聽見這話,心裏有些忐忑,問:「你媽為什麼反應這麼大啊?」
「我爸年輕的時候有一兩年不大老實,可把我媽氣的不輕,這也是她不喜歡青青的原因之一,凡是她覺得像狐狸精的,她都不喜歡。」
狐狸精……那他算狐狸精麼。祁良秦羞愧地想着,低下頭來。
「你怎麼了,不高興了?」嚴松偉問。
「啊?沒有。」祁良秦抬頭說:「那可怎麼辦啊,我還想着過一段時間跟你離婚呢。」
嚴松偉很是吃驚地樣子:「離婚?你都想着離婚了?」
「我們不是總要離婚的麼?」祁良秦說:「我等得了,青青也等不了吧,她老催。」
「本來就是個長期任務,如今出了這事,我看咱們倆也不用離了。」
「要是你媽已經徹底對青青關上了嚴家大門,我倒是覺得可以隨時離了,反正我跟你結婚也沒什麼用了。你早日恢復自由身,也好找更好的對象。不過我也不是要催你離婚,就是告訴你,你想離了,隨時都可以。」
「你這麼想離開我們家?」
祁良秦笑了笑:「那怎麼可能呢,不過我也知道,早晚都是要離開你們家的。我看得很開,一切聽你安排。」
「還是繼續呆着吧,我跟青青一時半會也斷不了。唉,都怪當初想了這麼個蠢主意,真不知道當時是怎麼想的。」
「你要不要去安慰安慰她啊,她現在下山了麼?」
「她哭着打車走的,我沒攔住。」
大概也不大敢攔吧。嚴松偉還是很畏懼老太太的,那時候老太太氣的臉紅脖子粗的,他哪敢忤逆她。
「你不會看不起我這種男人吧,」嚴松偉看他說:「覺得我慫麼?」
祁良秦笑了笑,開玩笑一樣,伸手指比劃了一下:「一丟丟。」
「我就是不想讓我媽生氣傷心,」嚴松偉說:「女人多得是,媽就一個。」
這算是渣男麼。祁良秦想,但是嚴松偉再渣,也總有女人往上貼,說起來也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這床還能睡麼?」祁良秦回頭看了看被子:「老覺得怪怪的。」
嚴松偉爬起來:「我給前台打個電話,讓他們換一套。」
嚴松偉這個男人,肯定不如嚴柏宗,他沒有嚴柏宗英俊,沒有他高大,也沒有嚴柏宗嚴謹有責任心,只是生了一張能說會道的嘴,和一個好的家世。他是典型的那種本性不壞,但小缺點一堆的富二代,他對祁良秦也是這樣,一開始多少有些頤指氣使的,比如語氣不算好地叫他打地鋪,當着他的面和青青接吻,並不在意他的感受。但他偶爾也有些很貼心的舉動,比如看他在車裏睡着了,會開小一點音樂,也嘗試着慢慢把他當親人來看。
人不就是這樣麼,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沒有誰是完美的,在女人的眼裏,他或許是個渣男,但在嚴家人的眼裏,他又何嘗不是一個好兒子。
比如嚴媛,就知道替他說話。
「二哥算是不錯的了,也就花心一些,你看你一發火,他不就立即讓那個女的走了麼?」
「那是他讓走的?我看他還捨不得呢」
「他那是尷尬呢,你當時生那麼大的氣,說的那麼難聽,他在那女的面前哪還有臉面。幸好這事算過去了,二哥也發誓說絕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你要是一直生氣,再被良秦看出什麼來,到時候他們兩口子要是鬧起來,家裏又要不消停。」
嚴老太太沉着臉沉默了一會,才說:「小秦這孩子,我一開始真是不喜歡,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但是撇去性別不講,單和你二哥從前處的那些女人相比,他的性子真算是最老實本分的了,這相處久了,我還真是越來越喜歡他。你二哥啊,他……」
嚴老太太嘆了一口氣,沒再繼續說下去,沉默了一會才說:「年輕的時候不懂事,以後就會知道,這感情債,遲早都要還的。」
她說着抬起頭來,看向嚴柏宗和嚴媛:「你回去歇着吧,也累了一天了,晚飯吃了麼?」
「跟小祁一起吃了,不怎麼餓,你們吃吧,我回房了。」
嚴柏宗從房間出來,嚴媛卻跟着一塊出來了,在走廊里小聲問:「咱們倆要不要去看看二哥他們?」
「你二哥哄人的功夫,還用你操心,回去多陪陪媽吧,她心思重,估計晚飯也吃不下了,你去叫點水果拼盤來吃吧。」
嚴柏宗說的沒錯,老太太果真氣的晚飯都沒吃,只喝了個水果粥就洗洗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啟程回城,她也沒跟嚴松偉說一句話。
經歷了這件事之後,嚴柏宗便對自己的弟弟多了一分留意。這人啊,就怕細心觀察,一細心觀察,他就發現許多他從前沒有注意的事情來。
他發現嚴松偉並沒有和那個女人斷了聯繫,他會在一家人吃飯或者看電視的時候偷偷摸摸地看手機發短訊,或者去稍遠一點的地方打電話。而轉眼看祁良秦,似乎一無所知。
一家人都知道嚴松偉不安分,唯獨身為嚴松偉愛人的祁良秦不知道,大凡這種事,蒙在鼓裏的那一個,才最可憐。
這個可恨之人,原來也有可憐之處,祁良秦不靠譜,他那個弟弟又何嘗靠譜。倒像是不是一類人,不進一家門。
這麼一扯,也算是扯平了,真是荒唐。
嚴柏宗不理解這對夫夫,在他眼裏,婚姻雖然未必和愛情有關,卻是神聖的,應當為此負責任,這是男人的底線。他和沈訸這些年婚姻平淡,甚至當年沈訸為了嫁給他,隱瞞了自己患有心臟病的事實,他事後知道也並未過多責備,甚至幫她瞞着老太太,後來他們感情疏離,沈訸不說離,他也從不說,他也不會故意冷淡逼着沈訸開口,正相反,他一直很努力地經營和挽救着這段婚姻。他是很理智的人,從小早熟,愛情並不是婚姻的必備因素,他一直都知道,但即便沒有愛情的婚姻,也該有一定的責任心。他從不覺得偷情有任何的刺激,他反而排斥這種事情,他覺得一個人的品質要遠比相貌和身體更重要。
這一對荒唐夫夫,雙雙不老實,又都是親人,家務事最是扯不清,他不管也罷。
但是這種扯平的感覺,隨着日子的流逝,漸漸地發生了偏斜。
因為嚴松偉的「不老實」還在繼續,他甚至有次在街上看到嚴松偉抱着譚青青親昵地說話。他讓司機把車子停下來,本來想要把嚴松偉喊過來教訓兩句,叫他收斂一下,可還是忍住了。
自己的弟弟,從小一起長大,其實仔細去看,他知道所謂的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要嚴松偉成為一個負責任的本分的男人,很難。
但是祁良秦卻在改變。
這個曾經像毒蛇一樣吐着信子要毒殺他的男人,像是突然變了一樣,渾身散發着春日裏剛剛抽出的綠芽一般的清新溫暖,脫去了曾經艷麗顏色,變成了柳梢一抹鵝黃。
祁良秦每天的日子安排的很滿,平日裏不是讀書學習就是學繪畫,周末就跟着嚴媛學陶插花學陶藝學瑜伽,他也會每天很早起來,比他起的還要早,每天他出門,祁良秦就已經跑步回來。
他們每天見面的時間也不多,他最近有意減少了回家吃飯的次數,經常早晨出去,深夜才回來,偶爾工作忙了,就會在外面的公寓住下。他和祁良秦見面最多的時候,也就是大部分的早晨,他跑步出門,在路上碰見跑的氣喘吁吁回來的祁良秦,冒着汗跟他打招呼。
「大哥早上好。」祁良秦會很有禮貌地半鞠躬地點頭,然後兩個人擦肩而過。
他有時候會回頭看,看着祁良秦漸行漸遠的身影。但祁良秦從不會回頭看他。
祁良秦好像真的從良了。
但是自己的弟弟嚴松偉卻依然如故。慢慢的,看慣了這樣溫和而有距離的祁良秦,好像就忘記了他曾經是多麼肆無忌憚恬不知恥地撩撥自己。
一個人犯了錯,而後幡然悔悟重新來過,即便那錯誤是抹不去的黑歷史,是否應該被原諒,給他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而他作為旁觀人,能否去除掉曾經的鄙夷厭惡,重新看待這個人。
嚴柏宗看似無情冷漠,但心腸卻是熱的。在這個戾氣橫行的社會,他顯然比大部分人更包容鎮定。祁良秦隱約也能意識到這一點。
如今和嚴柏宗的接觸機會屈指可數,他不是不着急思念。
思念,百度百科上說,「即想念。往往指情人、家人或朋友分離一段時間後產生的情愫或牽掛之感。」
他和嚴柏宗算不上分離,見面的機會也不是那麼少,但他依然心中充滿了那種理不清的情愫,牽掛着嚴柏宗。但他要克制,他要把高冷仙氣小龍女受的路線走的久一點,久到這形象可以根基穩固,叫嚴柏宗忘記他曾經的不要臉。
但他還是想每天見他一面,他在想如何可以多見見嚴柏宗,又不會被嚴柏宗發現自己依然賊心不死。有一天嚴松偉跟他說:「大哥真是雷打不動,今天外頭有些小雨,他早晨還是去晨跑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祁良秦從此開始了每天晨跑的習慣。因為擔心如果跟嚴柏宗同時出門會招致他的懷疑,他總是早半個小時出門。
天色有時候已經亮了,有時候天氣不好會黑一些,路燈都還亮着。他沿着這個富豪小區跑,滿眼都是草木蔥鬱,鼻息間滿是清晨的花香,每家每戶都是獨門獨院,隔老遠才有一家,這是他從前不曾見過的另一種生活,另一群人,他也在逐漸變成另一個自己。這有時候讓他興奮,跑步不再僅僅是他見嚴柏宗的方式,奔跑會讓他興奮,好像人生匆匆,只有奔跑才能趕上。
等到他往回跑的時候,他總是在半路上遇見嚴柏宗,有時候早一些,有時候晚一些。他一邊跑一邊向嚴柏宗打招呼,喊一聲「大哥早上好。」
嚴柏宗只點點頭,不說話,祁良秦總是很想回頭看,但都忍住了。那一瞬間其實心裏不再是覬覦之心和興奮喜悅,而是傷感的,低沉的,覺得這暗戀太苦澀,未來太迷茫。
今天又是個好天氣,太陽剛剛爬上來,昨天剛下了一場大雨,所以天氣並不算熱。他沿着小路往回跑,眼瞅着都要跑到家門口了,還不見嚴柏宗。
今天看來又碰不到了。他有些沮喪地想,擦了擦眼角的汗水,剛要停下來歇歇,就看見嚴柏宗從大門跑出來,朝他這邊而來。
祁良秦立即來了精神,迎着跑了上去,然後朝嚴柏宗打招呼:「大哥早上好。」
兩人目光對接,嚴柏宗這一次沒有再不說話,嘴角微微咧開,笑着說:「早上好。」
祁良秦愣了一下,兩個人已經擦肩而過。他飛快地回頭看了一眼,又飛快地回過頭來,仰頭看天上早霞,大半個天空都被早霞染紅了,仿佛風裏都流溢着絢爛光彩。他腳下的步子都輕快了許多,忍不住蹦了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