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不過娘可沒騙她,你是娘的女兒,娘今日進宮確實是想娘娘接見你,能為你增添一二美名,日後有助於婚事,可惜娘娘太忙了。」錢則羽把錢晶晶散落在臉頰的頭髮攏回耳後,微笑解釋。
錢則羽牽着錢晶晶慢慢往宮外走,心想,嚴立德的推測是對的,皇后果然靠不住,今日一試探,漏了根底。嚴家與皇后不過互相利用,今日皇后連虛偽的信任都擺不出,日後又何談合作。再一再二不再三,幸好他們從未在皇后身上寄託希望,這樣吧。
皇帝對太子進行最後的教導,這些天雖停了朝會,卻三三兩兩的召見人,把太子帶在身邊,讓他試着對朝廷大事發表看法。前朝後宮進入詭異的平穩期,大家在等着皇帝的身體更好或更壞。
正德十六年三月,嚴立德正在家中練字,突然聽見宮中鐘聲敲響。嚴立德怔怔聽着,在心裏計數,咚——咚——咚,一共八十一聲,是皇帝大喪之音。不對啊,嚴立德記得是四月啊,怎麼三月駕崩了?是自己記錯了日子,還是混淆了陽曆農曆?
嚴立德反應過來的時候,宣紙上已經滴黑了一大團墨汁兒,一幅字是要不得了。嚴立德隨手把毛筆丟進筆洗,濃墨在清水中盪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砰」得一聲,錢則羽推門進來,飛快道:「宮中傳來喪音,陛下駕崩了,你快準備着,馬上要進宮的。」
「嗯,我知道,只是太突然了,一時之間反應不哦過來。」嚴立德輕揉眉心,起身讓丫鬟服侍他換裝,不過短短一瞬間,府中丫鬟外袍上套了白布罩衣,看來錢則羽果然早有準備。
錢則羽一邊幫着丫鬟給嚴立德整理衣服,一邊道:「我已吩咐府中取下紅燈籠,院中艷麗花朵也掐了,府上白布白紗都夠用,本有存貨,鋪子上又送了些來。府上有我,你不必擔心。」
「嗯,我不在時讓暄兒支應門戶,多事之秋,先別讓小新回安昌伯府。」嚴立德叮囑道,錢則達新娶的夫人鑽營太過,嚴立德怕她在這個檔口上出么蛾子。
「放心,我省的。」
錢則羽早成為合格的主母,家中一切託付於她,嚴立德十分放心。
進了乾清宮,宮女太監跪了一地,太子跪在皇帝床前,拉着他的手痛哭,皇后也在一旁抹淚,張太后更是伏在皇帝身上痛哭流涕,整個大殿環繞着悲傷。嚴立德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上跪下,這個場景他已經十分熟悉,十六年前,他也是在這座宮殿,送走了孝宗皇帝,只是跪在先帝塌前的太子從一個翩翩少年變成了懵懂幼童。
不一會兒,宗室、皇親、武將、文臣,該到了人全都到了。
劉瑾取除聖旨宣讀,皇帝遺命,對諸位臣工的職務行了大幅度調整。邊疆大將入京,五軍都督府將軍輪換各地,指了韓文、嚴立德、劉宇、楊廷和四人為輔政大臣,又對錦衣衛指揮使、東廠提督嘉獎,還為東宮屬臣加封。皇帝對自己留下的遺產進行分配,除贈與諸皇子、公主之外,還有贈給韓文、嚴立德等臣子的。連劉瑾都得了他平日用的宣紙筆墨,賞他忠誠不二。
劉瑾也沒想到自己居然能在皇帝的遺詔上留下姓名,讀着讀着聲音都哽咽了。跪在龍塌前的諸位臣工也眼含熱淚,紛紛賭咒發誓的表態,不負先帝所託,盡心竭力,輔佐陛下。
是的,朱厚照還躺在床上,可在眾臣口中,他已經是先帝了。
緊接着是熟悉的流程,太子靈前繼位,禮部牽頭為大行皇帝治喪。在討論先帝諡號的時候,嚴立德提出了武字,這當然是一個非常好的諡號,先帝也有評定邊患、肅清倭寇的武功,可韓文堅持用文字,因為皇帝的大部分政策功勞還是文治上的,新修了大明曆代帝王實錄,又修了《元史》,這都是青史留名的功績。
「陛下一生喜好武事,還常常說要御駕親征,生前未曾實現,如今讓他如願吧。」嚴立德和韓文商議道。
「你對陛下甚是清楚?」韓文不明所以的問道。
「三皇五帝道功崇,歷代君王懋建中。雖是乘除撫人世,莫非兢業代天工。陛下遺願,從了有何妨?」嚴立德輕嘆。三皇五帝自然功勳卓著,可歷代帝王也有自己的成功之處,嚴立德不知道在自己這隻蝴蝶的影響下,皇帝會不會過得比正史中沉湎豹房的明武宗更快活。為了成為一個明君,皇帝心心念念的戰場、江湖、佛道、豹房都遠離了,現在讓他為他補上吧。
送別先帝遺體,嚴立德在紙鋪中定了一組宮殿、僕從和獸苑的紙花,題名豹房,燒給皇帝,如今他能做的,也是如此了。
先帝諡號一定,關於他的一切基本塵埃落定了,擺在內閣諸人案頭的第一件要務,是給皇帝請老師。
皇帝才六歲,張太皇太后和夏太后都不是有政治遠見的女人,只能窩在後宮之中,朝政全掌控在內閣手中。作為內閣首輔,韓文對帝師這個職業十分熱衷,擬寫皇帝老師名單的時候,把整個內閣和二品以上在京武將都囊括進去。
嚴立德接過這份名單一看,笑了,「老師,只有這些嗎?難道不選一些飽學之士或者翰林院翰林專職教導?」
「那些人哪兒比得上諸位同僚的水平。」韓文嫌棄道。
「自然是這個道理,可歷來太傅、少傅都是兼職掛名,輔佐陛下。我等朝政繁忙,哪裏有時間為陛下開蒙,教導四書五經,還是要請專人才行啊。」
「我也知道這個道理,只每人輪着來是,我不信內閣當值都能輪班,給陛下上課居然抽不出時間。」
「老師真的不認可大儒專職教導嗎?我等畢竟沒當師傅的經驗,陛下還是幼童呢。」嚴立德覺得專業的事情該讓專業的人來做。
「別說了,這麼定下。」韓文怒氣沖沖道,「樹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擬定的那份侍講學士名單我也看過,陛下是大明天子,我等當盡心輔佐!」
「單子?」嚴立德心中悚然而驚,他私下擬定的單子居然讓韓文看見了,誰泄的密?雖然心中怒火衝天,嚴立德卻一副疑惑的模樣問道:「什麼單子?」
韓文從懷中抽出一份名單遞給他,果然嚴立德的筆跡。「老師從哪裏拿到的名單?」
「不知是誰夜半三更丟進我府中的。」韓文看嚴立德並未否認,語重心長道:「陛下對你我有知遇之恩,你也是歷經三朝的老臣了,更要恪守臣節,輔佐陛下,你瞧瞧你擬的這些名單,都是大儒不錯,可個個死讀書的老學究,如何能教導陛下。」
嚴立德哭笑不得道:「老師,你想到哪裏去了。這份名單卻是是我的筆跡不假,可只是其中一部分。您看看抬頭上有『二』字,這是我為陛下挑的經史典籍老師。我等入朝堂日久,四書五經浙西而基礎東西,肯定不如這些一輩子專研學問的先生。還有『一』是禮部的大臣教導禮儀,『三』是武將教導武藝,還有後續很多,未曾完工,我便沒說。」
韓文接過一看果然如此,抬頭仔細分辨嚴立德的臉色,看他的確沒有說謊,拍着自己當腦袋道:「果然疑鄰盜斧,老夫也失了平常心。」
「是啊,一旦坐上高位,盯着的人多了。學生府里您是知道的,說鐵板一塊不為過,可居然讓人泄露出一份名單,且斷章取義,掐頭去尾的送給老師,明顯是挑撥離間之計。若不是我們把話說開,誤會接踵而來。背後之人錯估我們師生情義,不是誰都問心無愧,敢能敞開說的。」
「你我師徒一場,現在也要被人挑撥了。」韓文揉着自己的眉心,無奈嘆息,隱隱有致歉之意。
「世情如此,只要我們守住本心,自然不怕一切魑魅魍魎!」嚴立德堅定道。
「是啊,是啊。」韓文後怕的把名單交給嚴立德,嚴立德掐在那個「二」字上,他習慣用二進制來表達真假,在這份名單上,「二」是真的。
嚴立德垂眸,默然不語。
嚴立德今年四十六歲,大明文人普遍高壽,他又有武功傍身,他還有將近四十年的時間為大明這艏大船掌舵。他不甘心只做一個默默無聞的臣子,擺在皇帝本紀、實錄中做襯托。
今日皇帝老師人選爭執只是開端,他和老師韓文的觀念存在根本性衝突。接近二十年的教導與關心啊,嚴立德當初有多感動,現在有多矛盾。
該怎樣才能不傷師生感情,讓韓文認同自己的意見?嚴立德思考,即便在他心中很清楚,這不可能。作為標準士大夫文人,韓文厭惡一切醜惡,包括「意圖獨攬朝綱」的自己。
嚴立德回家之後,馬上清查,在他書房伺候筆墨的三等小廝屍體在廢井中找到,驗屍過後,確實是自殺。嚴立德怒極而笑,還沒等他查探,迫不及待殺人滅口,這背後之人也是着急。這個小廝出自珠光寶氣閣,是閻鐵珊舊友族人。嚴立德推測漏洞來自珠光寶氣閣,為防萬一,他麾下整個體系都經歷了一次嚴打。
恰巧在這個時候,珠光寶氣閣傳來了韓文老母親去世的消息。韓文乃是山西洪洞人,珠光寶氣閣在整個山西郡縣都有分店,消息十分靈通。嚴立德前後核查了三遍,消息卻是沒錯,可剛出了內奸,嚴立德一時之間不敢輕舉妄動。
很快,韓文也收到了老家族人來信,嘆息一聲,提筆寫下請求丁憂守孝的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