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房裏剩下了二人。
燭台上的燭火靜靜燃着,放出暖黃的光,有薄薄凝着水滴的白色霧氣氤氳在兩人中間。隔着這層慢慢飄蕩的霧氣,他就這麼陰沉地盯着浴桶里的小喬,氣氛壓抑而詭異。
浴桶里的水依然熱着,小喬浸泡其中,忽然卻感到冷了。她的脖頸被濕潤的長髮緊貼着,空氣里的涼意仿佛經由頭髮滲透到了皮膚里,□□在水面之外的肩膀和胸口肌膚便跟着冒起了一顆一顆的細小雞皮疙瘩,甚至,連水面下的乳,尖兒都似乎感應到了這種正慢慢蔓延往下的涼意,悄悄挺立。
她便不動聲色地往下縮了些,讓水面沒過了自己的兩邊肩膀,只是,身體剛動了一下,那個男人就過來了,幾步跨到了浴桶之前,雙手「蓬」的一聲,砸也似的分撐在了浴桶邊緣,水面受他力道波及,忽的起了顫紋。他俯下身體,逼視着她的眼睛,用一種似乎極力才隱忍下了怒意的聲調,咬牙切齒一字一字地道:「為了將你解出,石邑城頭之下,我的將士折損了多少,你可知道?魏梁縱橫無敵,也差點殞了性命!你安敢水性至此,瞞我與琅琊劉琰暗通款曲!」
小喬肩膀微微一抖,心臟立刻狂跳了起來。
果然,他還是知道了這事!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他這樣俯身逼迫而下,二人中間的距離驟然被壓的極近,她甚至清楚地感覺到了隨他下壓時朝自己迎面撲來的又一陣冰涼空氣。
她的面上還沾着濕潤的一層霧氣,有水珠正沿眉毛下滾,落到了眼睫毛上,也顧不得擦,慌忙往後靠去,直到後背抵在了身後的桶壁上,這才停了下來,仰臉望着他道:「能容我出來,先穿了衣裳,我再解釋給你聽嗎?」
魏劭盯了她眼睛片刻,接着,視線沿她那張泛着蒙蒙水霧的粉紅面頰往下,極其輕慢地掃向她被微微起伏水面所勾勒出來的舒緩起伏的胸口曲線。
小喬順他視線低頭看了一眼,飛快地再次縮到水下,只露出一段脖頸。
魏劭見狀,唇角微微地扭了扭,露出一個帶了明顯惡意的譏諷般的表情。不再看她了。直起身體,轉身拂袖就去了。
「給她穿衣裳去!」
外頭他的聲音響了起來,近乎咆哮。
小喬兩手扶住桶壁,「嘩啦」一聲,從水裏站了起來,水珠沿她凝脂般的肌膚紛紛濺落。溫暖皮膚驟然裸在空氣里,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打了個哆嗦,腿也仿佛有些發軟,顫顫巍巍手腳並用地往外爬出浴桶時,春娘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扶了她出來。
小喬胡亂匆匆擦拭着自己濕漉漉的頭髮,春娘幫她擦身,穿衣裳。
她的手指碰觸着小喬,能感覺到冰涼如水。
「女君……男君怒重……還是讓婢留在你邊上吧……」
春娘低頭為她繫着衣帶,手是微微顫抖的,系了幾次才弄好。
小喬搖了搖頭,湊到她耳畔:「別為我擔心。我能應付的。你去吧。」
春娘遲疑了下,終於貼她耳畔:「如此婢便留在門外,也會留意房內動靜。若有不妥,婢會進來。」
小喬低頭檢查了遍衣襟,見沒異狀了,閉目定了定神,長長吐出一口氣,走了出去。
春娘隨她而出。不安地看了眼對面臉色陰沉的魏劭,躬了躬身,一步三挪地走了出去,反手輕輕帶上了門。
魏劭的肩膀微微動了動。
「夫君,你應能容我叫你夫君吧?我知你怒氣所在,盼你聽我解釋。」
小喬搶在他說話前開了口,朝他走去了幾步,最後停在距他幾步之外的一盞燭台之側,望着他的眼睛說道,語調柔軟,倘若留意聽,甚至還能聽出些許央求似的意味。
兩人之間的距離也恰好,數臂之遠。既不會過遠,流於生疏,也不至於近到令彼此不適的地步。
魏劭起先仿佛微微一怔,眉頭隨即皺了皺,但最後終究還是沒說什麼,臉色依舊鐵青。
「我想你應已經知道了,那日在丘集驛庭里,最初擄走了我的人,確實不是陳瑞,而是琅琊世子劉琰。」小喬繼續說道。
魏劭眼睛微微眯了眯,冷冷道:「他一路尾隨,郎有情妾有意,你二人倒情比金堅。」
「你方才進來質問我,我便猜想你誤會了。我與劉世子,從前確實有過婚約,但已數年未見面了,更不曾私下有過交通。年初我伯父過壽,他不遠千里來到我家中,當時我二人也未碰面,此事千真萬確,你可去查證。這回他忽然現身劫走我,我也是始料未及,絕非事先與他有所約定。我之所言,句句屬實,若有隻言片語的違心,天公懲我!」
她的語調不疾也不緩,說完便望着對面的魏劭。魏劭也盯着她。
兩人四目相對了片刻。
他的目光依然有些陰鷙,她卻十分坦然,沒有絲毫的躲閃。
漸漸地,他原本硬的近乎發僵的面龐線條終於有所緩和。
小喬心裏剛鬆弛了些,卻聽他又冷冷道:「我卻聽聞,那位琅琊世子少年起就因避難,長居於東郡喬家。你二人既朝夕相處,兩情相悅,又早有了婚約,何必做成了今日的難看局面?我魏劭何患無妻,至於娶一個心有旁騖的女子入我魏家之門?喬家竟敢如此羞辱於我,視我為何?」
「夫君你又誤會了。」小喬注視着他,說道。
「我不否認,我與劉世子相識確實由來已久。人非草木,處的久了,焉能無動於衷?只我與劉世子,已是過去了。方才我也告訴過你,這兩年我年歲漸長,反而與他日益疏遠。至於喬魏兩家,如今孰強孰弱,你我都很清楚,在我這裏也沒什麼不可說的。我喬家是想借你之力,這才以婚姻求好,何來,又何敢有所謂的羞辱?我既聽從了家長之言,決意嫁你了,又豈能一心二意?我誠是以清白之身、專一之心入的你魏家之門,心若日月,昭昭可見。」
「倒是生了張能說會道的嘴。全是我的不是了。」魏劭臉色依舊繃着,「既然問心無愧,我從石邑將你救回來,至今也多日了,你為何一直隱瞞不告訴我實情?」
「你攻下了石邑的晚上,曾來看我,當時我心裏就想,只要你問及我路上被擄之事,我便立刻告訴你實情。只你當時沒有提及半句,開口便叫我好生養傷,暫時不必急於北上,說完你就匆匆走了,我何來的機會開口?當時情景,你應留有印象。」
魏劭哼了聲,「回來信都呢?至今你為何也半句不提?」
「夫君,我隨你回到信都的這些天裏,終日就在這射陽居內,半步也不曾出去。你卻忙忙碌碌,回來後我與你一直未曾碰面過。就是此刻,我才第一回得以見到你的面。我也知道你不待見我,縱然我有心,又何來的機會和膽氣去找你主動提這種事?」
魏劭神色微微一滯。
小喬也沉默了。垂下了眼睛。片刻後,眼睫毛微微顫了下,悄悄地抬起眼睛,飛快看了他一眼,正撞到了他的目光。
他正皺眉看着自己。
「其實就在片刻之前……」
她瞥了眼門口的方向,聲音也微微地提高了些。
「我正與春娘提及這事。我誠有心讓你知道,又怕你不信,若我自己說了,卻惹你起疑,我便百口莫辯了。不想這麼巧,正好夫君你就氣勢洶洶進來質問我了……」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漸至悄隱,目光里流露出一絲委屈,輕輕咬了咬紅唇,慢慢地垂下眼睛,束手立在他面前,猶如一隻溫順羔鹿。
半晌,魏劭神色再緩,只是目光依舊沉沉。
「你說的,當真?」
小喬復慢慢抬起眼睛,和他對望。
「我知你心裏惡我,娶我更非出自你的本意,大約你也從沒想過真以妻子來待我。但我卻不同。出了母家,踏入夫家之門,便沒想過還有回頭之路。成為你的妻,我自當克己奉禮。只是有些事,實在非我一弱女子能以己力一手扭轉的。此次路上意外,誠非我願,我卻又能如何?劉世子之舉,雖也不該,卻應出於不忘舊事,對我也依舊以禮相待,待我輾轉落入陳瑞那廝手中,便如豺狼在側,為免遭玷辱,我能做的,也不過是戰戰兢兢勉強自保,拖延一時算一時罷了……」
她停了一下,語調轉為低沉哀婉。
「當時我之絕望恐懼,又有誰能施以半分同情?所幸最後你來的及時,我總算免遭厄運。但叫你如此損折了將士,倒確實是我的錯了……」
……
這魏劭也不知如何,應是知道了自己起初先是被劉琰所劫的事,這才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發難。小喬起先種種,原也不過是在虛與委蛇,想打消他的疑慮,免得自己以後日子更加難過罷了。只是訴到最後,想起當時陷身絕境時的那種恐懼無助、自救時皮肉被燭火燎燒的痛楚,眼前又浮現出當日出嫁離家,父兄對自己的百般不舍,鼻頭一酸,忍不住眼眶微微泛紅。
「你本就是勉強才娶了我的,若實在不信,如今又嫌我連累了你的將士,你索性將我休回兗州便是了!」
她最後又提了音量,顫聲說完了話,看得出來,雖在強忍了,死命咬着唇,原本花瓣似的下唇都被咬的發白了,但最後,一顆豆大的晶瑩淚珠子還是不聽話地奪眶而出,沿着一側香腮倏地滾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