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薔薇在單位加班到很晚才回家,她挎着小坤包,手裏拎着剛從超市買回來的零食邁進了小區的大門。高跟鞋脆生生地敲在洋灰地面上,噠噠噠,噠噠噠,就像夜深人靜時空曠的房間裏水龍頭掉下的水滴,聲音被擴大好幾倍。
快接近106棟大樓的時候,她聽見前面出現了什麼動靜——幾個四五十歲的女人圍坐在106棟花壇邊上的石凳上嘀嘀咕咕地聊着天。
花壇旁有一個男人,邊溜達邊毫無目標地東瞅西望。聽見了薔薇的鞋跟聲,男人站住了,他扭過頭,直勾勾地觀察起走近的薔薇。
忽然,男人的目光變得熾烈起來,在昏黃路燈覆蓋下的夜色里像兩塊發亮的鑽石,一閃一閃的灼灼生輝,薔薇走到哪裏,那目光就跟到哪裏。
走到他跟前時,薔薇厭惡地瞪了他一眼。
「回頭!回頭!」男人突然喊道。
薔薇心下一驚,猛地回頭看了眼身後。
除了自己那道細長的影子,剩下的只是萬家燈火的城市背景。
薔薇突然意識到什麼,驀地轉回頭胳膊緊緊夾住自己的包。
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男人還是站在原地,眯着眼睛,意味深長地望着她,像一座神秘的雕像。
薔薇沒了主意。
難道是有人跟蹤自己?
時間冷卻了幾秒鐘,她向前走了幾步,試探地問男人:「你叫我回頭嗎?」
男人認真地點點頭,只道兩個字:「回頭。」
便不肯再透露其他玄機,仿佛弦外有音,那表情卻不像是有惡意之人。
薔薇再一次扭過頭,還是一片夜色籠罩下靜謐的城市,沒有任何人物活躍在那片廣闊的幕布里,只有自己和男人兩道細長的影子死死地貼在洋灰地面上,像兩個奄奄一息的餓鬼。
一種不祥的恐慌湧進了薔薇的腦子。
就在這時,男人竟然咧開嘴沖薔薇嘿嘿地笑了起來。
薔薇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驚慌地捂着嘴,看看後面又看了看男人詭異的臉,大叫一聲,三步並兩步飛快地逃離了這個現場。
她逃離的速度越來越快,幾乎達到了四年前那一天的速度。
那天正是薔薇二十歲的生日,盛夏的午後,薔薇和一幫同學在ktv為自己慶生,突然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聽到那個消息時,薔薇竟然忘記了乘車,那麼遠的路,她就像上了發條的木偶,一直跑一直跑,到了醫院時已經上氣不接下氣,但是娜娜已經被推進了太平間。
太平房外很安靜,是醫院的一堵牆中間開出的房子。密封的房間開着冷氣,門口的大爺說:「進去看看吧,太可惜了,還那麼年輕,挺好看的丫頭啊。」
薔薇的心哆嗦的沒了知覺。
邁進那道鐵灰色的門時,風即刻把她身後的門關閉得緊緊的,淒森的寒冷在昏暗的燈光下蔓延。
平台上躺了一個穿着白紗裙的女孩,白紗裙已經被黑紅色黏稠的血液浸透,像噩夢一樣無法擺脫。
娜娜的臉上蒙了一塊黃手帕。
薔薇沒有掀開那方手帕,也沒有哭,她的心當時就麻了。
慢慢跌在冰冷的地上,她覺得所有從午後開始的一切都是個夢,恍恍惚惚的。那黃手帕被風吹起來,薔薇仿佛聽到一個低吟的聲音:
無論走到哪裏,我都要跟着你,別忘了,帶着我走。
薔薇的記憶停留在了那個夏天,從那以後,她再也沒過過生日。
因為那一天,是娜娜的忌日。
「那個男的?他是個精神病患者啊!」房東坐在薔薇的布藝沙發上,邊數着房租邊漫不經心地說:「一個精神病的話你有什麼可當真的。」
「精神病!?」薔薇覺得不可思議,「精神病為什麼大晚上出現在那兒,家裏沒人看着他嗎?他傷到人怎麼辦?!」
「他不是暴力系的。」房東根本不當回事兒地指指自己的太陽穴,「這裏受過刺激,臨近高考爆發了精神病,就一直痴痴呆呆的……你剛搬來三個月,剛好是他貓冬的三個月,沒見過他很正常。他家在七樓,這不春暖花開了,人家要時不時走出來放放風,我前幾天也有在外面見到他……他身邊時刻都有保姆跟着,不會出什麼大問題。」
薔薇點點頭,忽然又想到一件事。
「那個精神病見到別人的時候,通常會說什麼樣的話?」
房東斜眼瞅了薔薇一眼,悶哼一聲,表示這個問題簡直莫名其,「他一個精神病會說什麼,平時絮絮叨叨的,見到認識的人,頂多叫個名字,要不就傻呵呵地笑。
總之,他幹什麼說什麼你都不用理他,毫無意義!」房東最後斬釘截鐵來這麼一句就起身去其他房客家收房租去了。
他只是一個精神病。
薔薇想到一部叫《靈異孤兒院》的電影,裏面的一個通靈師說:我們都是病人,病人可以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東西,因為我們與死神是那麼接近。
這一刻薔薇對此深信不疑。
薔薇走到單元門前,那個熟悉的身影再一次毫無徵兆地闖進了薔薇的視野。
那個男人,也就是那個房東口中的精神病,正在不遠的地方面向單元門的方向低頭玩跳格子。
小區花園的每個角落都沉浸在泛濫的暖陽下,那些薔薇不算熟悉的鄰居們在不斷進出,院子裏所有的花藤都爬滿了嬌綠的葉子……薔薇一腳邁出單元門,頓時覺得身子暖了起來。
「回頭!」
薔薇心中一緊。
看見了薔薇的精神病已經停下腳步,盯着她叫起來。
薔薇收住腳,再一次下意識回頭望了眼自己的後面。
依然什麼都沒有。
薔薇若有所思地走向精神病,他眯着被太陽照得睜不開的眼睛回望薔薇,口中又執着地冒出兩個字:「回頭!」
薔薇疑惑地站在他面前停下來,垂眼看了看,精神病玩跳格子的地方,根本就沒有格子。
她抬起頭,發現精神病的雙眼放射出嘲弄的光。
驚悚的煙霧在薔薇的身體中快速瀰漫開,兩個人對峙着,薔薇終於鼓起勇氣,顫抖着問:「到底……你到底看到了什麼?」
精神病沒理她,擦了下額頭的汗,轉身走向花壇坐在石凳上,抬起頭給了薔薇一個捉摸不透的微笑,大有天機不可泄露之勢。
薔薇的表情漸漸變得扭曲,她走上前狠狠地推了精神病一把,然後不顧一切地哭着跑回家。
關門、上鎖、擋上窗簾、跳到床上鑽進被子。
一系列動作完成之後,身體開始慢慢發冷,精神病那古怪的表情順着牆壁爬到了自己的房間裏,繼而化成一股寒流,鑽進被子,最終侵入進她的每個毛孔。
身體高頻地抽搐起來。
很多事,太早地知道了何去何從,就會變成一種宿命。
身後的那個影子是薔薇逃不掉的宿命,而正是在當年,命中的那次偶然成就了薔薇這種伴隨一生的宿命。
薔薇的老家在北方一座不大的城市,她還記得她家住在新茂巷231號大院——那棟有着室外走廊樓梯的老舊紅磚筒子樓,二樓左數第三個門。
「孩子王」的名號伴隨着薔薇的整個童年在大院裏留下了一段簡單美好的回憶,每天都會有小夥伴站在五層樓外仰臉朝着那個門喊她:「薇薇姐,還玩不玩了。」
她邊吃着飯邊跑到門口跟她們打招呼,喊:「來了來了,最後一口了!」
之後她扎着兩根羊角辮蹦蹦跳跳跑下木質樓梯,加入到小夥伴的隊伍里,跳皮筋或是打口袋,紅燈綠燈小白燈或者捉迷藏。
那是在小學一年級的暑假,她答應着夥伴的呼聲跑下樓梯,見到了那個穿着白色公主裙的陌生小姑娘,她在院子的一角坐着一個小板凳,手裏抱着個洋娃娃,遠遠地望着大家玩。
她是誰?
小夥伴們七嘴八舌地回答薔薇,是新搬來的鄰居,大人們不許她們跟那個小姑娘玩,因為據說,小姑娘的媽媽不是好人。
什麼叫,不是好人?薔薇腦海中出現了《恐龍特急克塞號》裏面那些面目猙獰的侵略者。
好像是小偷之類的……
那天下午她們玩的紅燈綠燈小白燈,很晚才散夥。
薔薇整個下午都有點心不在焉,她總是情不自禁地偷偷回頭看那個打扮得像公主一樣的小姑娘——她安靜地坐在小板凳上,圓圓的臉蛋上有着漂亮的大眼睛,突起的鼻尖如橡皮泥捏上去的一樣精緻,還有那張又小又紅的小嘴巴,像顆櫻桃,略黃微卷的頭髮扎了個好看的馬尾,上面綁着粉色的蝴蝶結。
整個人看起來就像她自己手中的洋娃娃一樣漂亮。
她一直遠遠地觀望着她們的遊戲,忽扇忽扇的長睫毛下投來羨慕的目光。
小孩子對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嚮往的,薔薇忽然很想拉她一起來玩。
晚飯時她聽見爸爸媽媽談起新搬來的鄰居,女人是隔壁張嬸的工友的朋友的表姐,那個孩子是個私生子什麼的,也就是沒爸的小孩。
那時還是九十年代初,離婚都很少見,像她這樣生來就沒有父親的小孩更是從小就被各方投來的閒言碎語包圍,那個媽媽的日子也不好過,雖然總是有個男人會定期到她們家送錢,但是在法律上,她們仍是孤兒寡母。
唉,漂亮的女人多半命苦。媽媽嘆着氣說道。
八歲的薔薇聽得出來,所謂的小偷,偷的就是別人的爸爸。因為名聲不好,那個叫娜娜的小姑娘從小也都沒什麼玩伴,八年之內,跟着媽媽搬了好多次家,因為媽媽總是遭鄰居們的白眼。
薔薇有種莫名的煩躁,她突然討厭起張嬸那樣的人,總是愛背後對與自己無關的人說三道四。
第二天,薔薇就向那個叫娜娜的漂亮小姑娘伸出一隻手,說,一起來玩吧。
兩隻小小的手牽在了一起,孩子王的氣場感染了其他的小夥伴,娜娜立刻融入到這個新的小團隊裏,薔薇發現,娜娜笑的時候更好看了。
如果當時對娜娜伸出手的是另一個小朋友,那麼薔薇頂多也就失去個眾多朋友中的一員。
可事實上,娜娜成了薔薇最好的朋友,薔薇成了娜娜唯一的朋友。
雖然這只是一個偶然。
相信你一定聽過這個荒誕的故事。
一個男人,與自己的妻子向來感情不和,一天終於忍無可忍把自己的妻子殺死了。慌亂之下他埋掉了妻子的屍體,在兒子面前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過了一個星期,男人覺得奇怪,兒子為什麼這麼久都不提及消失了的母親?難道他不想自己的媽媽?
所以他就問,兒子啊,你怎麼不奇怪最近幾天你媽媽去了哪裏?
兒子想了想說,我也覺得奇怪啊,為什麼這幾天爸爸總是背着披頭散髮的媽媽在屋裏走來走去呢?
……
「你覺得這故事怎麼樣?你相信它是真的?
看你那副弱智的表情,你一定信以為真了!傻呀,這怎麼會是真的!這是個荒誕故事啊!不過呢,害怕也是正常的,因為誰聽到這個故事都會想像小孩口中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趴在丈夫背後的樣子……喂,你沒事吧?」
薔薇驚恐地張着嘴,眉頭擰成一個結,她正沿着沙發的邊緣一下一下蹭向遠離房東的方向。
房東突然意識到給薔薇講這個故事純屬一個錯誤。
「你膽子也太小了,我可沒想嚇唬你。」房東擺擺手,「鬼什麼的都是嚇唬人的,這世上只有兩種人怕鬼——小孩和心中有鬼的人。
你這麼大人了,還覺得那瘋子看到了你身後的鬼?哈哈,我會看不起你的哦!」
薔薇驚慌得像懷裏揣了只兔子,虛弱地逃出了房東家。
她想到小時候她背着娜娜在院子裏走來走去,那是一個叫「星星背月亮的遊戲」。整個院子裏的小孩子那麼多,娜娜只相信薔薇,那些小男孩想要背着娜娜玩,娜娜都會躲得遠遠的。
薔薇背着娜娜,唱着歌走在黃昏的大院裏。
深黃色的光罩在身上,那記憶變得模糊,像褪色的老照片。
薔薇是什麼時候發現娜娜是個藏有秘密的人的?
她們從「星星背月亮」的遊戲時再長大一點,上了初中的時候吧。有很多次,兩個人坐在娜娜的小**上聊天,聊到學校里的考試成績,聊到漂亮的娜娜一學期會收到幾封情書。
每當這時,娜娜總會突然間悄悄地對薔薇說,怎麼辦呢薇薇,我知道那樣不好,卻總是情不自禁,我控制不住自己,有時候我恨死自己了!而當薔薇繼續追問下去的時候,娜娜就閉口不談了。
她默默地從那個裝滿了發卡頭花和塑料胸針的紙盒裏拿出各式各樣的頭花放在頭髮上比來比去,問薔薇哪個更好看,以此轉移話題。
後來薔薇經常發現娜娜的身上有被打過的淤痕,聽其他鄰居說,娜娜的媽媽在家裏揍孩子的時候特別殘忍,褲腰帶、擀麵杖、掃帚柄都會成為她實施家庭暴力的工具。
她邊打邊喊,你為什麼要這樣?你媽媽的臉已經都丟盡了,到處遭人冷眼活得沒有尊嚴,為什麼你也會變成這樣?!難道你一點不覺得丟人嗎?!我恨死你了!
薔薇認為每個人都有保留自己秘密的權利,她無法猜到娜娜身上深藏着什麼樣的秘密,但是每當想起娜娜媽媽的那句話:為什麼你也會變成這樣?她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惶恐。
娜娜的媽媽準備搬家,娜娜哭着跑到薔薇的家裏,求薔薇媽勸勸自己的媽媽。薔薇聽娜娜說過,學校里,她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好朋友,家裏也沒有其他的小孩可以一起玩,從小到大的玩伴只有薔薇跟她最貼心,她不想連這個最好的朋友都失去。
薔薇媽媽召集了非常有限的幾個鄰居組成了談判小分隊來到娜娜家,苦口婆心勸娜娜媽留下來。
那個美麗的女人哭得很傷心,她說,其實她也不想總是這樣搬來搬去,但是她無法忍受她們母女倆總是活在這樣的環境裏。
她們家門口總是被人潑髒水或者扔着一隻破鞋,每當出門買菜的時候,前面就會迎來鄰居們惡毒的目光,她走得遠遠的,還會聽到後面有人說「不要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下賤」之類的話。明知搬到另一個地方還會是這樣的結局,但是她沒有其他的辦法……
薔薇在一旁安撫着同樣一直在哭的娜娜,薔薇媽就拿諸如「遠親不如近鄰」、「薔薇、娜娜親如姐妹,不要傷害孩子」之類的話勸導娜娜媽,最後母女倆終於留了下來。
娜娜出來送薔薇,小聲跟薔薇說,「有你在,真好,以後無論你走到哪裏,我都要跟着你,別忘了,帶着我走。」
那時候娜娜和薔薇都是十六歲,要考高中的年紀。薔薇以為自己和娜娜的人生交集僅限於此,每天放學回家後的玩伴,周末可以一起寫作業、談夢想的好姐妹。
事後薔薇問媽媽,娜娜和她的媽媽招誰惹誰了,同在一個大院住着,沒影響別人的生活,那些人幹嗎總是找她們的麻煩呢?
媽媽嘆着氣說:「人心險惡啊!薔薇,你不要像她們那樣,你一定要對她們母女好一點,她們實在太可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