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之前在精衛中心門口撞見的那個兩鬢斑白的教授,就是余潛。網值得您收藏
余潛的身份並不難查,他和謝煜曾是同學,一起上山下鄉,相視莫逆。就是他幫着謝煜催眠了撞見父親醜事的謝錦天,後來又巧合地成了易楊大學的客座教授,順勢接近他,成為他精神上的依靠。
這樣,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謝錦天冷笑着掛斷電話,他真小看了遠在海外卻還「默默關心」着他和易楊的謝煜。
分明是秋高氣爽的清晨,憤怒卻如同一場暴風驟雨,聲勢赫奕地席捲了謝錦天的心境。他無法冷靜思考,拿了鑰匙便出了門。
只是請了年假的謝錦天一時忘了這是工作日的早高峰,剛出小區,他就被堵在了十字路口。想用速度的刺激來宣洩情緒顯然是異想天開。謝錦天氣惱地一拳砸在方向盤上,急促的喇叭聲仿佛哀鴻的悲鳴。謝錦天從後視鏡里看着自己扭曲的臉面,在易楊眼裏,他究竟是什麼模樣?易楊怕的是他,還是謝煜?又或許他們本沒有什麼區別,都是將易楊逼得走投無路、萬念俱灰的厲鬼。
凝滯的情緒如同緩緩蠕動的車流,堵得人心浮氣躁。挪上高架以後,才通暢了些許,可謝錦天卻不知該往哪兒去。曾幾何時,他最瞧不起被情緒控制的人,可如今才發現,當面臨喪失的可能,又有幾人能泰然處之?他失去的是他自以為佔據的道德的高地,是名為「不悔」的堅不可摧的盔甲。
身體似乎有自己的意識,操控着方向盤走上了一條漸漸熟悉的道路,謝錦天被一個紅燈堵住時才發現已經到了從前的小學附近,一回頭,便見着夏雪說過快要拆了的那座亭子。
之前謝錦天始終沒來,是因着這裏於他而言,也是一處創傷。就是在這裏,夏雪拆穿了他的謊言,就是在這裏,易楊歸還那個鐵盒說要與他兩清。如果說感情是一場終要分出勝負的戰役,那麼這裏,便是他的滑鐵盧。只是沒想到兜兜轉轉還是來到了這裏,就好似冥冥之中的捉弄,逼着他演一場無地自容的反省。
謝錦天不想再與內心爭辯,他難得順從地走向那亭子。
乾涸的池塘,暴露着一對破碎的景觀燈,像那一日,易楊的眼。
若不是壓抑已久的悲憤釀造的絕望,又怎會在見到謝煜的瞬間便一觸即潰,余潛是他最後的精神依靠,可連他也騙他,誘他來配合着完成一場掩耳盜鈴的原宥與救贖。恐怕易楊抓起餐刀的時候未必是真想刺傷謝煜,而更多的是想要毀掉自己,和這骯髒的一切同歸於盡吧?
謝錦天坐在亭中,怔怔看着不遠處背着書包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地步入學校,他們像雛鳥一般歡快,還未學會飛行,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那些個嘮嘮叨叨的庇護。送孩子的父母們,總是看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教學樓里才轉身離去,那些許落寞的背影,卻也令人憧憬。
也許他和易楊一直以來所渴望的,就是這些平凡而瑣碎的幸福吧?可時光無法逆轉,那種原生家庭造就的缺失,令他們始終有種難以驅散的被剝奪感,只是謝錦天選擇拼命地往空瓶子裏填滿世俗認同的欲求,而易楊卻選擇拒絕所有企圖傾注到瓶子裏的關注和親密。但內心的希冀是壓抑不住的,易楊將它們全都寄托在了謝錦天身上,而謝錦天卻視而不見,一次又一次地將它們摔得粉碎。
驀地,電話響起,謝錦天說了兩句就掛了,隨後便在微信上收到一張照片,放大了,是一份翻拍的精衛中心電腦里的就診記錄。
易楊不是第一次去那裏了,謝錦天終於從這託了關係才弄到的證據中確信了這一點。原來早在易楊十九歲那年暑假,他便去過,當時的診斷一欄寫着緊張型精神分裂症。仔細回想一下,在易楊大一,他大二的時候,因為社團活動、學生會事務而忙得腳不沾地的謝錦天,的確忽略了易楊的異樣。他們見面時,總是謝錦天滔滔不絕地說着,陶醉於自己八面玲瓏的社交手腕,而眼下總圍着青黑的易楊只表情木然地聽着。當時他聽別人說易楊淡漠、疏離,不參加任何社交活動,還覺得易楊只是因為性格的關係對大學生活還不太適應。如今想來,那便是他發病的徵兆吧?
他不知道易楊是怎麼察覺的,但他肯定,易楊是獨自默默去的。謝錦天完全能想像那默片一般的場景——易楊就僵硬地坐在診室里,聽着看完測評報告的醫生簡短的問診,時不時答上一句,隨後便抱着那幾瓶藥回去了。他保守着這個秘密,直到漸漸好轉,又重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而謝錦天,對此一無所知,他的母親,亦是一無所知。
易楊一直在服藥。
直到此刻,謝錦天才明白了樊逸舟之前的那番話,想必易楊讓他不要糾纏,用的便是這個擋箭牌吧?
他不願去向樊逸舟確認此中的細節,他寧可樊逸舟永遠並不知道易楊的近況。但可以肯定的是,易楊的發病,必定和他們的催眠脫不了干係,否則樊逸舟也不會說他們犯下的過錯可怕到再無顏相見的地步。
他忽然想起那如同遺物一般被留給樊逸舟卻又輾轉到他手上的串聯起過去的物件們,除了那個u盤,他將它們全都擱在了後備箱,眼不見為淨。可此刻,他卻生出種自虐的衝動,也許那裏面藏着什麼能解開易楊心結的線索?當局者迷,即便他在這個行業摸爬滾打了這些年,但親生遭遇了困境,卻實在不知該如何走下去,腦中反反覆覆都是易楊扭曲絕望的臉面,無數張嘴生出來,崩潰地尖叫着。
可就在謝錦天起身打算離去時,卻忽地瞥見亭柱上的一行字。
這亭子之前離學校近,上面被情竇初開的學生們用修正液塗塗滿了幼稚的愛語,如今經過歲月的洗滌,許多字都已經隨着紅漆剝落,難以辨認了。可這一行用記號筆寫的字,卻依舊清晰,顯然是近幾年才塗上的。然而它之所以會引起謝錦天的關注,是因為他該是出自易楊的手筆。
字如其人,那氣韻生動的筆鋒,謝錦天不會認錯。
那一行並不難懂,可謝錦天半蹲下來湊近了,一字一字反反覆覆讀了幾遍,才將它們串聯成了獨白。
他神思恍惚地撫摸着,顛來倒去地咀嚼着,半晌,將額頭抵在那冰冷的一行字上。
那一行字就這麼自眉間沉入了心底——「明月隔雲端,流螢魂飛苦。落葉聚還散,此恨何時已。」
他從前總笑易楊身上有股酸腐的古代文人氣質,是生錯了年代。如今方覺着,那傷春悲秋若是他有感而發,怎樣都不為過。
他為了他,忍了二十年,面上消沉,心裏癲狂。
他將他比作亘古的明月,將自己比作短命的流螢。
一個在天邊,一個在人間。
一個不解相思,一個不知悔恨。
謝錦天揣摩不出,易楊究竟是在何時寫下的這行字,但無疑,他是飽受等待的煎熬的。恍惚記得,有一年,他失信於他,沒有赴約。或者在他潛意識裏,已是感知到了這份感情的,因此而選擇遺忘,選擇疏離。
他終究只想着成全他自己。
「別再見他了。」
程衍與他分別時,曾這樣懇求道。
謝錦天也知道,他的出現只會刺激易楊,令他病情惡化。可一想到永不相見,卻又無法忍受。如果真要如此,他寧可聽易楊親口說。可易楊當真說了,他卻又不想聽了。這番矛盾的心情,多年來他不曾體會過。可多年來,易楊無時無刻不在體會着,這才將自己逼入了絕境。
不,並不只是因着他的緣故。
還有一些罪有應得的人,必須為易楊的痛苦付出代價。
「真沒想到,你會約我。」坐在對面慢條斯理地喝着清咖的男人,似乎並未被歲月雕琢出什麼痕跡,依舊是那副斯文的模樣,「我以為你對我恨之入骨。」
「但我更恨謝煜。」謝錦天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仿佛他們之間並不存在什麼恩怨,不過是朋友間的敘舊。
「所以呢?」那鏡片背後的一雙眼,饒有興致地微微眯起。
「我想和你合作,讓謝煜徹底地屬於你。」
「徹底地屬於我?」方爍狡黠地咀嚼着那字句。
「我也算是催眠領域的專家了,他當年對我使的手段,我想悉數奉還。」謝錦天替方爍描畫着一副美好的願景,「你想要什麼樣的他都可以,我想通了,與其煞費苦心地讓他坐牢,倒不如讓他活在另一種桎梏里,卻不自知。」
方爍細細琢磨着謝錦天的話,忽而笑了。
「終其一生?」
「終其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