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兒,守在在偏殿門口的內侍揚聲唱禮,請皇子皇女和一眾伴讀到個各自的座位上坐好,然後將已經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的鄭太傅和講師們請進殿內。
鄭太傅姓鄭名郝,在京城裏有一個綽號叫「正正好」。
鄭家雖也算是個有名有號的世家,但鄭郝本人只是鄭家旁支里的一名尋常子弟,前朝的時候也沒做過官,考了一個舉人的功名後便在京城裏開了間私塾,沒再繼續謀求上進。
無論背景,還是聲望,乃至年紀,鄭郝均無法和王績相提並論,唯有一點,卻是王績望塵莫及的——在鄭郝私塾里讀過書的學生,考秀才時的合格率是各家私塾中最高的,僅一次過關的成功率高達五成以上!
而在鄭郝那間私塾里讀書超過五年的學生中,至今未能博取秀才功名的人還不到一成,而且多是因為意外去世、身體不佳等客觀原因,用不着私塾這邊擔責。
這樣的業績放在民間自然是璀璨奪目,光彩照人,但在隨便抓個人都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朝堂上,卻是連聲「久仰」和「佩服」都換不來的。
然而舉薦鄭郝的卻是如今炙手可熱的戶部尚書萬山。在看過此人的生平之後,戚雲恆也對鄭郝生出了興趣,直接點了他做太傅,與更加「德高望重」的王太傅平起平坐。
但鄭郝並未因為皇帝陛下突如其來的賞識翹起尾巴,飛揚跋扈。
王太傅在的時候,鄭郝一向是低調做人亦低調做事,每日按部班地來宮裏上課,上完課立馬收拾東西歸家,既不和同僚攀談,也不在宮中鑽營。
若是皇子皇女乃至他們的伴讀在課堂上走了神,甚至做起了別的,鄭太傅也一向是視而不見,管都不管,更別說責罰打罵了。即便是皇子皇女在課業上出了差錯,鄭太傅也只會以一種極為謙卑的姿態「懇請」皇子皇女改正錯誤,勿要再犯。
在宮中授課的講師們大多瞧不起鄭郝的這種行徑,覺得他缺少文人的骨氣,更不配為人師表。
然而時至今日,在他們看來更有傲骨也不缺少傲氣的王太傅卻被皇帝陛下逐出宮去,軟弱可欺的鄭太傅反而留了下來,一家獨大。
戚雲恆的四個兒女對這位鄭太傅倒是都沒什麼壞印象。一方面是因為他從不打罰他們,也不端着為師者的架子,裝腔作勢;另一方面卻是因為他負責教授的古文課比其他課程更有意思,更讓人聽,再枯燥乏味的文章到了他的手裏,也會被解析得生動有趣,通俗易懂。
現如今,王太傅被逐,鄭太傅便成了一眾講師里的領頭人,再想低調也低調不起來,今日也是由他帶領一眾新舊講師過來與皇子皇女們見面,並將幾位新講師的姓名來歷介紹給四位皇子皇女。
除此以外,鄭太傅還向皇子皇女們宣佈,根據皇帝陛下的聖意,除了史學、算學、禮學、律法等幾門必修課業,餘下的,諸如詩詞、聲樂、騎射之類,都將改為賞析和進修兩種授課方式——前者不設置考核,選了這種授課方式的人只要眼睛看,用耳朵聽便夠了;後者卻是要認真學習,每月考核一次,而且考核的結果還會上報給皇帝陛下,由皇帝陛下來給與相應的獎勵或者懲罰——至於選擇哪一種,卻是要由四位殿下自行決定。
在場的孩子們還是頭一次在這種事情上享受到選擇的權力,除戚雨霖之外的三個人立刻「選什麼以及怎麼選」這個問題與各自的伴讀熱火朝天地商量起來。
戚雲恆對四個孩子的選課結果毫無興趣,亦不在意。
在看過四個孩子完成的課業之後,被戚雲恆單拎出來擺到日程上的,是再修繕幾座宮殿,把四個孩子——尤其是年紀較大的那三個,從其母妃的羽翼和爪牙下[解]放出來,讓他們能夠以**自主的狀態去學習,去成長,去面對自己的人生。
戚雲恆把自己的想法和歐陽交流了一下,「又要花錢」這件事感慨了一番。
歐陽隨口提議道:「言傳不如身教,耳聞不如目睹。你不如早點把幾個孩子帶到大朝會上,讓他們親眼看看皇帝是怎麼當的,君臣又是怎麼相處的,好讓他們也知道知道,什麼叫陰謀,什麼叫陽謀,什麼叫殺人不見血,害人不用刀。」
「重檐說得不錯,行千里路,讀萬卷書,二者本該相輔相成!」戚雲恆立刻眼睛一亮,擊掌叫好。
戚雲恆是真不耐煩教孩子,更不覺得皇帝這份差事是通過教導能使其勝任的。
但他若是真把這些孩子丟到一邊,置之不理,皇宮不會因此風平浪靜,皇宮外也免不了要生出些流言蜚語,滿朝文武也必然會沒完沒了地對他諫言,擾得他不得安寧。
這樣一想,戚雲恆便覺得,還真不如像歐陽建議的那樣,把幾個孩子早早擺到朝堂上,使滿朝文武與他們直面相對,直接對着他們幾個品頭論足,指手畫腳,省得他這個做父皇的夾在中間,受罪受氣。
當然,朝堂上的腥風血雨未必是幾個孩子能夠看得懂的。
即便是看懂了,也未必能承受。
但身為皇子皇女,若是連這樣一關都熬不過去,那他或她也只能享受權力而無法掌控權力,老老實實地去做富貴閒王或者嫁人生子好,繼承人的候選名單上是不必再寫這人的名字了。
而那些承受住了的,也能早一些明白,皇帝的寶座上佈滿荊棘,坐在上面的人也時時刻刻都在如履薄冰,並不像世人以為的那樣隨便說點什麼便能一言九鼎,一呼百應。
但這件事也用不着想到便要做到,非要爭一個朝夕出來。
戚雲恆暗暗權衡了一下,決定還是先把遷宮的事情籌備好,等幾個孩子相對**之後,再送他們去感受實實在在的朝堂。
很快,三月的另一次大朝會便如期而至。
因歐陽早要求過不出席今日的大朝會,早上出門的時候,戚雲恆便沒有把他叫醒。
但大朝會正式開始後,戚雲恆卻意外地發現,王績被解除太傅一職的事並未成為這次大朝會熱議的焦點,甚至都沒有人站出來為其鳴一句不平。
戚雲恆正在那邊暗自狐疑,戶部的一名侍郎忽地站了出來,奏請皇帝陛下鼓勵民間生育,讓百姓們多多養育兒女,補充戰亂導致的人口不足。
今日的議題打從一開始集中在了春耕上,戶部的官員們一邊向皇帝陛下和滿朝文武匯報全國各地的春耕籌備,一邊針對這些籌備提出自己的意見建議。
因此,乍一聽到這道奏本的時候,戚雲恆並未太過在意,正打算用一句「知道了」敷衍過去,下面的朝臣卻一個接一個地附議起來,甚至還有人提出了更進一步的鼓勵措施,比如免稅、賞銀、分地……總之,想方設法地讓百姓們敞開肚皮,使勁去生。
一聽到要花錢,戚雲恆心裏的那根弦一下子繃了起來,再發現此事竟然無人反對,心裏面更是不由自主地犯了嘀咕。
經濟民生這一塊乃是戚雲恆的弱項,但一而再再而三地接觸之後,戚雲恆也掌握了一項訣竅,那是:寧慢勿快,千萬不要急着做出決定。
兵貴神速這種話只適用於戰場,因為戰場上的機會真的是稍縱即逝,失不再來;而在經濟民生的領域裏卻是相反的,一拍腦瓜想出來的主意才是最最要不得的,穩妥二字永遠都要擺在首位,寧可無為而治,也不能想一出是一出地胡亂插手。
此外,閱歷和經驗也早告訴過戚雲恆,越是所有人都贊同的事,越是要三思而後行。因為這樣的事一旦在施行之後出了差池,那可是連個背鍋之人都別想找得出來,只能由他這個拍板定案的自吞苦果。
心念一轉,戚雲恆便和朝臣們打起了太極,只讓戶部那邊先針對此事擬定一份章程,然後再交給他慢慢思量,順勢將這個議題撂到了一邊。
等到大朝會結束,戚雲恆照例先和六位尚書見了一面,把大朝會上冒出來的諸多事宜重新梳理了一遍,順便討論了一下今日熱議的人口問題。
除刑部尚書朱邊以「術業有專攻」、「微臣不擅長此道」為理由,退出了討論,餘下的五位尚書全對此事表達了支持,只是在如何鼓勵百姓生育的細節上出現了一些紛爭。戶部尚書萬山以為應該從稅收上着手;吏部尚書米粟卻認為免稅對國庫的影響太大,下面的官員實施起來也有些複雜,不如直接獎勵牲畜錢糧,直觀且又便捷;禮部尚書紀鴻則認為不應該在這件事上花錢,口頭上的褒獎足矣。
聽他們這麼一爭論,戚雲恆倒是有了決斷——繼續擱置,回去問問他家皇夫再說。
相比朝堂上這些和自己一樣只懂得想當然爾的大臣,戚雲恆還是更信賴他家皇夫一些。
別的不說,至少他家皇夫比這些人更清楚怎麼過好日子,也清楚怎麼在自己大口吃肉的同時,讓手下人也能喝上肉湯。
戚雲恆不知道歐陽的手裏到底掌控着多少土地,養了多少戶人家,但在他已經知道的那幾處農莊裏,戚雲恆沒見過哪一戶人家是吃不飽也穿不暖的。
十年前,歐陽曾帶他去過自己名下的幾座農莊。在那裏,家家都是青磚瓦房,幾乎每個院子裏都掛着臘肉,養着家禽。孩子壯實,婦人圓潤,男人們即便是風吹日曬,辛苦勞作,一個個也都面色紅潤,精神頭十足。
在接歐陽回宮之前,戚雲恆也曾派人去歐陽隱居的山莊附近打探過,得知那附近的平民百姓大多依附於歐陽的山莊,十來年間,雖也遇過土匪,遭過兵災,但有山莊的引導和庇護,能扛扛,扛不了躲,竟也不曾遭受過太大的損失,和其他地方一比,簡直如傳說中的世外桃源一般。
現如今,戚雲恆把皇莊交到歐陽的手裏也有兩個月了,雖還沒有見到什麼產出,但他親自過去看過一次,明顯能感覺到莊子裏的佃戶們有了和普通百姓不一樣的精氣神,多了一股子幹勁,笑起來都讓人覺得特別地燦爛。
於是,當天晚上,戚雲恆來到夏宮的時候,便和歐陽說起了增加人口的話題。(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