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艮在三言兩語點化越里吉人時,早已預料到了結果。單論對世道人心之把握,於艮承載着近千年的歷史沿革,尤其是近現代對群體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在這個世界上是罕有對手的。
**被發動起來,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炸藥包。懦弱的個體彼此壯着膽,喊着口號走上街頭,就會形成破壞力驚人的群氓。用得好了,無堅不摧。用得不好,天地同毀。
心懷忐忑的群眾最容易發動,一無所有的群眾最容易發動,群眾會用暴行來證明自己的革命性,用鮮血劃清和過去的界限。這個過程是兇殘的,沒有理智的。
簡單說來,越里吉人曾經歸順過強大的女真人,現在更強大的阿布卡赫赫來了,越里吉人需要用實際行動來表態,來站隊,來和過去決裂,雖然他們自己可能想不了這麼明白。
嗯,阿布卡赫赫給了機會,柔順的狍子就瞬間變成餓狼,撲死了曾經以為是無法對抗的野豬。
餓狼作惡之後,眼裏的血色褪掉,精神會空虛,心中會迷茫。阿布卡赫赫的判詞,無疑是給越里吉人吃了一顆定心丸,很及時,很到位。
嗯,阿布卡赫赫收下了「投名狀」,大家就是自己人了。緊密地團結在阿布卡赫赫周圍,將是越里吉人當前和今後一段時間的行動綱領和內在需求。
「薩納台,不再呆一晚上了?」於艮和藹地詢問薩納台。
聽到瑪武的翻譯,薩納台才從恍惚中驚醒。剛才的情形,就像做夢一般,如果沒有地上這一灘灘的污血。阿布卡赫赫說什麼?我有說過我要走了嗎?
也是,天色已經擦黑,正是上路的好時機……薩納台勉強地笑着說,「是,阿布卡赫赫。我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要儘快回阿勒楚喀向二太子復命。」
「回去告訴二太子,我看好他!如果完顏部多出幾個塔呼喇,憑什麼立足於強者之林?」阿布卡赫赫指着半死的塔呼喇,完全是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過去的一切都已揭過了。只要女真人不是很過分,胡里改人是不會和女真人為敵的,還會以適當的方式支持女真人。你看,我只帶了二百人來越里吉,而不是兩千或者更多。這是我的誠意,也是對斡離不的信任。」
嘆息之後,阿布卡赫赫有點為難,「這些傢伙,你能帶回去嗎?人手夠不夠?要不要瑪武他們幫你?」
塔呼喇的手下,差不多可以分成三波,一波勉強地站着,一波勉強地坐着。嗯,第三波倒是不勉強,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得很好。塔呼喇本人就屬於第三波。當然,被直接打死了的那兩個,就別算成一波了。
也就是說,第一波可以自己騎馬,第二波需要綁在馬上,第三波需要用擔架掛在兩匹馬之間。薩納台掂量了一番,回答說人手夠用了。沒有說出口的是,在雪地里奔波兩晝夜,這三四十人能活下來多少就不清楚。唉,只要塔呼喇這混蛋能活下來就好……
「這些鐵甲死沉死沉的,不好往回運,就脫下來存在這裏吧!」阿布卡赫赫很為女真人的運輸大隊着想。
至於馱了財貨的戰馬,早就被越里吉人趕回了酋長府邸,都不需要阿布卡赫赫操心的。能留下馱人的馬就很不錯了。阿布卡赫赫話音一落,早有人翻譯了出去,渾身是勁的越里吉人立即動手。女真人的盔甲,好東西啊!盔甲底下都是任人宰割的狍子……
這種事情,薩納台倒也省得。上回連斡離不都是脫光了回去的,薩納台當然也包括在內。阿布卡赫赫這風格,還真是,還真是稍微有點特殊。
「不!你們不用。」阿布卡赫赫微笑着阻止了薩納台卸甲。
本來薩納台想爭取個主動呢,阿布卡赫赫卻分得清遠近親疏,「你們是胡里改人的朋友,你也贏得了我的友誼。對了,在城門外給你演示的霹靂彈,是新製作出來的。份量更小,威力更大,給斡離不送上五枚吧。斡離不要買更多的話,價格不變。」
「謝謝阿布卡赫赫!」薩納台單膝跪倒,同時也是向阿布卡赫赫辭行。
城門外引爆的那枚,原來是給我演示的。這五枚是用薩納台等人的盔甲換來的吧,阿布卡赫赫還真是公平交易。嗯,這種事情就不用告訴粘罕了。薩納台的手下們立即行動起來,該扶上馬的扶上,該綁上馬的綁上,該用擔架的用擔架。
脖子後面冷颼颼的啊!薩納台只想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最好是再也不要回來。誰知道阿布卡赫赫偏偏談興頗濃,「越里吉的地勢太低了,我呆着發悶,還是盆奴里比較好。」
「是啊,是啊。」薩納台一疊聲地應答着,腦子幾乎無法轉動。嗯,越里吉這個地方邪性的。
自從在城門口接到阿布卡赫赫以後,就沒有一件事是薩納台所能料到的,完全跟不上節奏。尤其是最後的變故,更讓薩納台失去了自信——就這豬腦子,還敢以斡離不的智囊自居?
回頭能把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斡離不已是不易,薩納台自己的判斷,那是一點也沒有……
果然,塔呼喇稀里糊塗地被人打殘還不是最震撼。阿布卡赫赫最後有話說,「越里吉這個地方呢,兀朮過來!從今天開始,你就是越里吉的酋長,授猛安銜!」
「啊?」薩納台一個激靈。
「啊?」兀朮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從粘罕手裏把越里吉搶過來,授給了兀朮,這是女真人的內鬥!阿布卡赫赫及其衛隊,自始至終都沒有動過手……薩納台魂不守舍地走了,地上血跡猶在。
不過鞋子都被撿起來了,光着腳走在雪地上畢竟不舒服。於艮這時才看到,地上還有兩具屍體,卻是越里吉人的。莫非是死於女真人的垂死反抗?屍體上並沒有外傷,更可能是擠死的。唉,集體活動組織得不好,就容易發生踩踏事故。
「他們兩個,是為了保衛越里吉而犧牲的。他們的死,重於……長白山!我給他們下葬!」
走向兩具屍體之前,於艮把沃淩交給了溫迪罕,此時溫迪罕已經放鬆了下來。
眾目睽睽之下,於艮取出明晃晃的手機,調用音樂播放器,放出了二胡協奏曲《二泉映月》。據報道有個局長喜歡聽哀樂,於艮卻無此雅好,看來還是不夠全面發展啊!好在這個曲子傷感愴然,也有些昂揚憤慨。於艮聽得比較熟,第一時間就想到了用它來替代。
這就是仙樂嗎?神器一出天下驚。越里吉人全都傻眼了,明眼人甚至看到了神光一閃,攝人心魄的。
更過分的是,阿布卡赫赫居然伴着曲子吟唱起來,「……取爾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無名之馬,向之則華面,背之則白尾……」
這回無須翻譯,全場都聽懂了,阿布卡赫赫吟唱的就是胡里改語!
阿布卡赫赫居然會講,呃,呸呸,阿布卡赫赫當然是無所不能的!阿布卡赫赫從未開口講過胡里改語,今天為了兩個死去的越里吉人,開口講了胡里改語!
「阿爸薩滿!」
整個廣場都跪下了,齊聲吶喊。
這個稱呼是魯庫帶頭喊出來的。魯庫作為倖存的老兵頭,參加過老兵頭們的集體葬禮。也就是在那次葬禮上,於艮空口白牙地懾服胡沙虎,確立了超然地位。「阿爸薩滿」這個稱呼,是刻在魯庫內心的,現在終於有機會再次喊了出來。
空口白牙打天下,看着高起高落,卻是步步驚心。要知道「信神神在,不信神無」啊,一棒子打殺了就很乾淨。
於艮以不足二百人入主數千居民的越里吉,先以霹靂彈喚出無組織的群眾,繼之以吶喊宣揚阿布卡赫赫降臨,又利用廣場效應和群體無意識收拾人心,最終以葬禮的形式尋求精神和靈魂上的認同——短短一個多小時,哥心累的,說出來都是淚……
最後一環,就是組織化了。只有有效組織,才能凝聚力量,發揮作用。兀朮雖然不情不願地擔任了酋長,暫時卻還無法賦予重任。
跪在最前面的老者,貌似就是第一個跳出來控訴女真人暴行的,一臉苦大仇深的樣子,現在又激動得老淚縱橫。於艮停止了吟唱,走到老頭跟前,親手將其扶了起來。
「你叫什麼?」阿布卡赫赫面色莊重,手機還在播放着淒涼的《二泉映月》。兀朮跟上來翻譯,魯庫也隨侍左右。
「阿布卡赫赫,老頭子叫罕奴。」老者戰戰兢兢地回答,並且很努力地要恢復跪拜姿勢。
「罕奴啊,你把大家組織一下,十六歲到五十歲的,找魯庫報名。十歲到十五歲的,找兀朮報名。明白嗎?」阿布卡赫赫托住了罕奴。
「明白!」罕奴身上頓時有了力氣。
於艮還待安排得詳細些,卻見溫迪罕焦急地過來,「阿布卡赫赫,沃淩很燙!」
備註——
世尊初生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周行七步,目顧四方。云:「天上天下,唯我獨尊。」雲門文偃禪師曰:「我當時若見,一棒子殺與狗子吃卻,貴圖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