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祈走進風榭的時候,天色將晚,橘色的殘陽在畫壁上刻下一抹艷色。深秋的庭院中灑滿落葉,往來的侍女皆匆匆忙忙,陸續在廊中點起一盞盞風燈。此時正是一天中忙碌的開始,或者說黑夜的狂歡已經迫不及待的降臨,燈影下環水的迴廊中廣袖寬袍翩然而動,輕歌曼舞。
年輕不再卻美貌依舊的女人向他迎了上來,深紅色的裙裾拖曳在一叢鳶尾之中。謝祈從懷中摸出並不鼓脹的錢袋扔給她,那女人接下,卻看着他微笑道:「大人好久未曾來過了。」
謝祈並不接話,徑自走去,拉開了對着水中高台最近的一扇門,果然裏面空無一人,只有幾個團墊,卻是按照他最喜歡的樣子擺着。他無聲地坐下,斜靠着墊子上,剛剛好能看到對面高台上影影綽綽,像是在做最後的佈景。
不一會女人便果然進來了,也跪坐在團墊之間,卻不知在忙碌什麼,直到酒香四溢,他才轉過頭去,剛好看到女人雙手奉上一方小盞,其中液體清亮透徹,那捧着杯盞的手腕纖細白皙,仿佛可以看見血液的流動。
「……」
「大人為何不飲下此杯?」那雙手在空中端舉了許久,無人問津卻並無一絲不耐。
「山野草莽之人,卻不必稱大人。」
那女子聞聽此言,用一隻手掩口笑道:「來我們這裏的便都是大人。」聲音並不婉轉,卻沉悅動聽,直沉在人心裏。
聞得此言,謝祈也一笑,遂從那隻高舉的手中將杯盞奪過一飲而盡,斜倚在團墊間,未盡的酒液便順着頸項流入衣襟之中。
那女子又為他連斟數杯,他都一飲而盡,直到壺中也空空如也。
「……你不必如此。」
「大人所言何事?」
「……我雖來此次數甚少,卻每次都能遇見你。這酒價值不菲,卻次次都能飲到,這個隔間,每次必是無人,佈置又皆是我心中所喜。還有便是,身為此間主人的你,卻親自為我斟酒。」
那女子聞言也並沒有被識破的尷尬,垂目將杯盞收拾一空便跪着退出隔間,臨關上門時,她又望着謝祈微微一笑道:「大人不知,我平生最愛的,便是有故事的人。」說罷徑直起身,消失在迴廊深處。
謝祈當然是個有故事的人。
或者說,是個有故事的鬼。
半年前她還是當今天子的長女,雖然從出生之時起便有不祥之名,惹天子嫌惡,然而畢竟有公主之名,一切用度上未曾虧欠太多。自那次病中師尊推演星盤,望着她的目光中多有惋惜,她便知道結果大約不好。所以在極樂宮昭陽殿中被鬼差用鐵鏈子勒住脖子帶走的之時,她也並沒有覺得意外,只是有點擔心泓從國子學歸來聞聽噩耗會過於傷心。
一年前元後殯天時的情景尚歷歷在目,一母同胞的弟弟泓已初成少年,臉色蒼白雙目微紅,神情卻端莊沉穩,只是一頭烏髮中藏着的孝帶白得扎眼。皇家禮教森嚴,身為皇子必然不能喜憂過分流露於神色,只有在大殿深處兩個人依偎在一起,悲愴從心底深處襲來之時,泓才有些孩子的樣子,伏在她懷中的身體無聲地顫動,溫熱的淚水浸濕厚重孝衣。
然而沒想到時間僅僅過去了一年,相同的情景便即將再次重演,只是這一次大約要留泓一人面對。她雖心中不舍,但那兩個來收魂的鬼差對此情景也是司空見慣,並不容她分辨,用勾魂鏈一鎖,便直接將她拖着上了路。
過了鬼門關便是黃泉路,黃泉路盡頭便是奈何橋,滔滔忘川從地底流入天際,岸邊盛開妖艷的彼岸花,無數被紅蓮火洗淨前業的魂魄於此間排隊飲下一碗孟婆湯,縱身投入忘川,開始新的輪迴。
然而輪到她時,孟婆拄着杖端着碗,滿臉皺紋的臉抬起來將她從上倒下打量一番,卻桀桀笑得陰森:「這生死薄上原沒有你的名字,從哪裏來,便回哪裏去吧。」說着便將手中的碗遞給她身後之人,那些人便一個個走過她身邊接過湯飲下,又一個個消失在了橋邊。
後來冥界的司命也說她不能輪迴,問及原因,也只得一句冷漠的「天機不可泄露」。她也曾惴惴不安追問司命那可否重回人間,那個烏鴉化作的男人淡淡望了她一眼道:「放你回去也無妨,只是須得替我做一件事情。」
於是十日之後她便又重新回到了人間,只是這次依然是個孤魂野鬼,在山野間遊蕩卻到底走不了太遠,等了許久之後才遇到了一個瀕死的年輕人,鬼差帶那人魂魄走的時候她便趁空而入,許是司命早已吩咐下去,那兩名鬼差並沒有為難她,見她佔了那行將就木的身體也隨她去了。
萬分慶幸之下雖然這身體是個男人她也顧不上挑剔,翻了翻那人少得可憐隨身之物才知道他姓謝名祈,是個書生,卻不知為什麼孤零零一人在郊外等死。好在她生性曠達,在心裏默念這身體只是暫時用用,等回到帝都找到師尊,說不定會有辦法重回原身,如此身份接受起來倒也坦然,幾日後逐漸適應新的身體,也便習慣自己如今是那個名為謝祈的男子了。
然而冥界一日,人間一年。等到三個月後謝祈從瀛洲千里跋涉重返帝都,一路上所聽、所聞、所感、所知皆已人事茫茫,才終於接受於他而言的三月零十天已是人間的十年又三月。
帝都十丈城垣連綿不絕,恢弘的朱雀門緩緩洞開,他和一群從天微微亮便排隊等候的襤褸平民一同通過城防戍衛的層層排查,湧入城中。
走過長長的拱道,沿着寬闊平坦的長安道便直通向極樂宮,光滑的青石路兩道車轍深如刀刻,道旁的街市更迭了幾重,不復去年上巳節偷溜出宮時的樣子,橋邊春生的新芽已作老樹,路過時才發覺竟已長的這麼高了,熟悉中帶着全然不同的陌生。
他不由自主便走到威嚴的宮門前,記憶中不久前新起的第三重宮牆也已朱漆斑駁,隱約可見宮闕巍峨聳入雲端,然而未及靠近便被禁衛攔下,他才恍然醒悟自己原身大約早已腐朽,怕是再也回不去了,物是人非,故知零落,時光轟轟烈烈流逝,仿佛只將自己遺在原地。
然而事情卻出乎謝祈意料,幾日之後他便得知原來這十年中天子的長女非但沒有身死,反而成為天子最寵愛的公主。
到底是誰佔了他的身體,又何以替代他生活了十年而無人發覺。
絲竹樂聲打斷了謝祈的思緒,此間名為風榭,是帝都的一間樂伎館,自他從瀛洲歸來也已過去了三個月,雖囊中羞澀,每次來此卻都會受到優待,那個紅衣的女人有着貓一般的直覺,他倒十分好奇那個女人對他的事知道多少,每每想到此處心中便會湧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不過他現在對此事也不甚在意,因為此番他來此間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薛簡推門而入的時候謝祈正端着一盞酒斜倚在窗前,從他的那個角度剛好可以看到夜幕降臨,環水一周的迴廊中皆有樂伎撫琴,盛裝舞姬翩然凌波於水上,美景當前,賓客盡歡。
然而薛簡併對此毫無興致,他面無表情地走上前去,伸手便打翻了謝祈的酒盞。
「酒催血行,毒入臟腑,身中數種奇毒還能如此開懷暢飲的,天下之大大約也只有你一人。」
聞聽薛簡此言,謝祈自知理虧,乖乖隨他跪坐於案幾一旁,從寬大的廣袖中伸出蒼白的手腕來。薛簡纖長的手指按在他淡青色的血管上,仔細感受着那細弱的脈搏,半晌後擰眉道:「大約還有百日之壽。」
聞言謝祈倒是鬆了一口氣,這就是說至少百日之內他不用再找一個新的身體,自從得知自己原身還在,他便想着有朝一日重回原身,因為他現在這個身體實在是太糟糕。
當日他剛在這身體中恢復意識,便覺得一陣劇烈的疼痛襲來,在地上掙扎了一日才勉強起身,靠在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上臉色蒼白。後來直到遇到薛簡他才終於明白這個身體的原主被鬼差帶走前看向他的目光為何飽含憐憫。原來他不僅身中三種毒性相剋的劇毒,更兼經脈逆行,每十日便會如萬蟲噬心,疼痛難當,大約死亡反而是一種解脫。
當然那只是活人的想法,對於現在的謝祈而言,自從去過森冷幽暗的冥界,見過黃泉路旁被紅蓮業火灼燒的魂魄哀嚎,是無論如何也不願再死一次的。幸好第二日他便遇到了在瀛州山中採藥的薛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