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簡的藥果然有效,謝祈許久沒有睡得如此安逸,夢裏仿佛又回到了昭陽殿,醒來時習慣性的想喚身邊的尚宮,睜目對着的卻是簡陋的房梁。果然是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木床睡得他腰酸背痛,伸個懶腰用冷水抹了臉,謝祈起身走入房間外燦爛的陽光中,才發現更令人痛心的是誤了午膳的時間。
陸府的三等客卿並沒有單獨的小廚房,若是耽誤了用膳便只能自行解決。於是謝祈便飢腸轆轆地就着房中的冷茶吃了些點心,一邊想着今日中午錯過的香酥鴨,素四碟,蜜餞果子黯然心碎,手中拿了卷書步入庭院之中,想尋一處安靜的園子浮生偷閒。
平心而論,陸家客卿的待遇是不錯,即使像他這般最末等門客,也有自己獨立起居的屋子,每日有人掃灑打理。一日三餐雖不是山珍海味,倒也豐盛。不僅如此,每月錢糧俸祿,四季常服,一應俱全,而在陸家,像他這樣身份的人數也數不清。
那些上等客卿則和陸府的主人一般,都有自己獨立的園子和侍從,平日裏也很少能見到。陸家本是高姓,陸放位列八公,長子為天子近侍,門生故吏遍天下,此舉也屬平常,只是陸家雖然養着這麼多人,然而卻幾乎很少召見他們,顯然是暗以待時,蓄勢待發。謝祈暗自有些好笑,若不是親身住在這裏,倒是小瞧了平日裏行事低調的大司空。
當日謝祈曾好奇他這身體的原主究竟是何來歷,但尋訪了半天也只知他出身瀛州謝氏,父母早亡再無親眷,少年時便離開家鄉,等到再回來之時便身中奇毒倒斃荒野,而中間的經歷卻無人得知。謝祈無法也只能與薛簡同返帝都。薛簡曾問他有何打算,謝祈心道自然是想辦法搞清楚這十年中究竟發生了什麼,再看有沒有辦法可以重回原身,只是這話卻無法告訴薛簡。
然而宮苑深深,他一介草民,又如何隨意接近公主,所以如此一來便要尋找別的突破口,謝祈想了想道:「如今四姓皆養士,不如便去投一家謀個差事。」說罷便笑眯眯地看着薛簡,薛簡便翻了個白眼道:「你還真是心比天高。」那沒說出口的半句謝祈也知道,自然是命比紙薄了。大約薛簡也是想到了此處覺得頗不吉利,頓了頓便無奈開口道:「那謝兄意屬哪一家?」,他自知謝祈此言是吃准了他有辦法,所以並不推辭,只能硬着頭皮迎難而上,誰讓攤上了這麼個主。
其時,自北方淪陷,皇室衰微,南渡之後依靠桓陸裴王四家才能偏安一方,四姓皆有子弟在朝中擔任要職,控制地方財政,甚至有自己的部曲,更與皇室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既然無法入宮,若是想要弄清楚他死後到底發生了什麼,這無疑是最好的突破口。所以謝祈開口前便想好了這條路,只是當薛簡認真問他意屬哪家的時候他反倒猶豫了一瞬。
論遠近親疏,甚至於門第勢力,桓家自然是最好的選擇,但出於某種微妙的心理,此時他真的有些不願招上任何和桓家有關的人。
而剩下的三家之中王家背景複雜,祖上曾出過三位皇后,他異母弟弟,天子的第二子東海王姜炎的母親王美人便是出自王家,所以現在王家自然是不折不扣的二子黨。而裴家則一向與他的胞弟,天子第三子姜泓走得近,裴家的長子裴瀾曾是平陽王姜泓的伴讀,十年前天子遠封諸子,將三個兒子都只封了郡王遠遠趕出帝都,裴瀾也姜泓一同去封地就番,所以現在的裴家大約算是被打上了三子黨的烙印。
謝祈想起上次見到裴瀾還是泓拉着他一同到昭陽殿中與自己請安,當時他病體沉沉,強撐着坐起來讓身邊的尚宮拿來些桓沖命人送來的新鮮果子分給兩個少年吃,泓接了果子緊緊攥在手裏,臉上還在強笑卻一口也吃不下去,裴瀾卻笑得開心,還聊起這書中提到的這生於極寒之地的珍果的軼事,沉悶的殿中也終於有一絲笑語。後來他乏困之下便放了千重紗幕淺眠,泓兀自不肯走,要在外殿守着他,當時便也由着他去了。
朦朧間聽到裴瀾低聲與泓道:「殿下也吃些東西吧,不然公主又怎麼能放心呢。」過了很久,泓才很低很低地應了一聲。那時他便覺得裴瀾有着與年齡不同的成熟與穩重,相必即使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大約也不用太擔心泓無人陪伴。
果然裴瀾並沒有辜負他的期望,在姜泓最艱難的時候,遠離家鄉,陪伴他一起遠赴與富庶毫不相干的封地,一走便是十年。說來謝祈最憂慮的便是先前從薛簡那裏得知,十年前天子不僅沒有死掉一個女兒,反而逐走了三個兒子,獨寵長女一人。有傳聞天子是被妖法所惑才如此行事,但這種說法一向被當做是坊間逸聞詭談,看客們笑笑便罷,登不上枱面,但謝祈卻懷疑,這一切並非空穴來風,他有種直覺,這背後的一切一定不簡單。不說別的,現在他自己情形便是一個最好的例證,所以無論如何他要搞清楚當年他死後究竟發生了什麼
現在的王家與裴家均已押下了自己的政治籌碼,而對謝祈來說現在要韜光養晦並不是站隊的好時機,所以他唯一的選擇便是一直態度暗昧不明的陸家。從表面上看,陸家似乎是支持天子的長子,北嶽王姜舒的。謝祈對這個弟弟的印象並不是很深,因為他生母出身低微,長到五六歲時讀書時才與他相處一段時間。記憶中他書雖讀的不好,性格急躁,但長的卻比一般的孩子都高出一些來,騎射皆精,許多人都說像極了天子年輕之時,以後必定是將才。
自南渡以後士人都似是被抽了筋骨,談胡色變,然而謝祈卻還猶記得在早年有北方送來了勸降書,朝中惶惶,生怕胡人就此打過江來。然而尚且年幼的姜舒上前便將竹簡折了,稚嫩的聲音開口請戰,倒教一群老臣汗顏,天子喜怒不行於色,卻並沒有降罪於他。臣下方知天子雖不復盛年,但雄心猶在,那些本來蠢蠢欲動的世家高姓也安分消停下來,謝祈欣賞這個出身卑微的弟弟自有一身傲骨,只是數年後他便出宮到千峰寺避疾,再回來時卻聽聞姜舒已經上了戰場,在病重前竟再也沒有機會見上一面。
陸家向姜舒示好,而沒有外戚扶持的姜舒也並不牴觸這種帶着政治意義的投資,二者頗有些默契,卻並不宣之於眾。只是鮮少有人知道,陸家也曾經想將寶押在姜泓身上,陸家的幼子陸緋曾經也是姜泓的伴讀,然而十年前天子的三個兒子奉旨就番,姜泓的封地平陽郡在西面荒涼貧瘠,物產稀薄,又受周遭小國侵擾,實不是一處好去處,陸家不忍幼子受苦,便召回了陸緋,並沒有讓他與姜泓同去。所以謝祈選擇陸家其實還有一個小小的私心,畢竟陸緋是現下宮外唯一一個他曾經熟悉又尚且身處帝都之人。
而對於謝祈果斷選擇陸家的原因,薛簡也頗有些好奇,他既然開口詢問,謝祈便眯着細長的眼睛想了想道:「我聽聞陸家有位長輩極擅食道,曾留下一份食單,南渡之初,陸家曾嘗試復原其中十數種菜品,進獻皇室,天子嘗後曾讚不絕口,感其心誠便給他家的廚子也封了官,若是投入陸家門下,想必以後的伙食必不會錯。」
聞言薛簡便翻了個更大的白眼,真是懶得再與他閒話半句,然而謝祈打蛇隨棍上,轉而正色道:「我聽聞陸家長子陸紀並不而以出身而看低士人,我雖不才,卻也讀過一些書,少年時曾在博學會中與他有一面之緣,有這層關係,想必會方便一些。」
這番說辭就完全是謝祈信手拈來的鬼話了,當年陸緋隨姜泓讀書,他還算是熟悉,陸紀卻比他們大上一些,為人甚是端方持重,從不與世家子弟廝混,最多也就是隨父入朝的時正趕上他偷偷摸摸溜出禁苑,遠遠見到過一眼,只是他見過少年時的陸紀,陸紀卻並不認識他。
好在薛簡併沒有深究,只是瞥了他一眼道:「倒是想不到你也曾出入博學會,如今陸紀為中書侍郎,是天子身邊的人,若還能記得你倒還真是奇了。只是你說的沒錯,寒門子弟無人察舉便無法做官,如今並不看重門第的也只有陸家了。既然你自瀛州而來,在瀛州之時我曾與當地長官有些交情,如今只能請他為你寫一封薦信,你拿着去陸家,成與不成也看你的造化了。」
謝祈聽他這麼說,便知道這事是成了一半了,薛簡說的與瀛州地方長官有些交情,自然是在當地行醫時妙手回春,治好了不少疑難雜症。當地的長官感謝他恩情,查了謝祈的戶籍卷冊家世清白,便為他寫了封薦信。謝祈拿着拜帖到陸家走了一趟,雖沒有見到陸紀,卻自有主簿接待,謝祈向來會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那主簿與他言談幾句便覺得他文采斐然腹內詩書氣自華,果然便安排他在陸家住下了,不日會安排他與主人相見。
謝祈暗自好笑卻也毫不客氣的在陸家住下,只是數十日過去了他依然沒有機會見到陸家的什麼人,進宮什麼的更像是天方夜譚。大約像他這樣身份的人太多,一時間主人家見也見不完。好在他並不急於一時,每日找一處清淨的園子讀書也有三分愜意。西苑本是客卿居所,住在這裏的人身份也大多與他相同,出身不高,空有一身學識無人問津,卻各個有些清高孤傲,好在謝祈為人隨和,這數十日裏倒是交了一些朋友,將帝都這十年裏發生的大事小事也打聽的清清楚楚。
而今日,正當謝祈卷着書剛邁出院門,卻迎面撞上急匆匆闖進來的人,謝祈按住來人的肩認出他正是與自己同住一院的趙賢,不由玩笑道:「趙兄何故如此急促,莫非有佳人相待?」平日了玩笑慣了的趙賢此時卻沒有接話,只是冷哼了一聲便拂袖去了。謝祈好奇外面到底出了什麼事,沒準還有機會與陸家兩位公子結識,由此進入帝都的社交圈,想到此處他便三步並作兩步地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