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柱正背着牆根抽旱煙,提了提竹筐,筐里露出來一個雞腦袋:「現在天氣好,你姥姥又孵了一窩小雞,讓我給你送來三隻,養着下雞蛋吃。」
這可感情好,肉票每月的供應有限,根本買不到什麼東西,餵雞就是順手的事兒,帶着就給活幹了,以後每天都能摸出來兩三個雞蛋吃,日子能改善不少。
這個院子以前有一個雞窩,不過基本荒廢了,竹架子都塌了下來,孫玉柱脫了外套,二話沒說就去搭架子,他幹活利落,不到一個小時就把雞窩收拾好,把「唧唧唧」亂叫的小雞放進雞窩裏。
白靈拉着孫玉柱進去,給他泡了一壺茶,問道:「姥爺你咋知道我住這?」
孫玉柱說道:「大壯家裏有事今天才回縣城,我是跟他一起來的,讓他把我放在你門口就行,也沒讓他告訴你,省的耽誤你工作,反正你中午得回家吃飯。」
提起吃飯白靈想起來,她死活不讓孫玉柱走,好歹吃了午飯才能動身,她印象里魚還剩下半條。
紅燒的草魚還有多半條沒動過,白靈拿出白面和面擀麵條,孫玉柱給她帶來十五個雞蛋,她用兩個雞蛋做了雞蛋面,豆油蔥花熗鍋,屋裏飄着都是油的香氣,蘇玉柱坐在門檻上,說道:「還別說,你這麵條把我肚子裏的饞蟲都勾起來了。」
白靈笑道:「那一會兒就多吃點。」
自從白靈有了這三隻雞,似乎院子裏也有了活力,小雞整天唧唧唧的喊來喊去,白靈周末回小楊莊,正好趕上桑紅芹老兩口在聊她大姨。
他們說的是一樁好事,白靈大姨夫跟着村裏的木匠學木工,像這種手藝活在這個年代吃香着呢,在村里做木工活,跟其他勞力一樣每年算工分,比一般的勞動力得的還好多,相對還輕鬆,老木匠一般會傳給自己孩子或者親戚,很少外傳。
白靈大姨夫厚道,老木匠無兒無女,就跟一個瞎眼的老娘過日子,她大姨夫常接濟一二,幫掃掃雪、除除草,也沒求過回報,老木匠上後來決定,要把木匠活傳給她大姨夫,也算是有了接班人。
白靈大姨夫喜的說不出話,要是有了這門手藝,可真是吃喝不愁,白靈大姨夫跟着學了挺久,現在也出徒了,在村里簡單接活,打個木凳桌子什麼的,像衣櫃這種的大件還不敢上手,得先練練手。
桑紅芹抹抹眼淚,拍拍炕沿:「可算是苦盡甘來啦,難為你大姨熬了這些年,我就說志強是一個上進的孩子,果然沒看走眼。」志強是白靈大姨夫的名字。
明天周家大兒子結婚,桑紅芹囑咐白靈早點起,他們關係好,早過去給忙活忙活,結婚也不用擺席,弄個茶話會,抽抽煙,磕磕瓜子,熱鬧熱鬧就過去了,就算是那些辦酒席的,去做客的也自己帶上口糧。
白靈天蒙蒙亮就先跟着姥姥姥爺過去,周家人全起來了,胖胖跟嘟嘟蹲在大門口劃拉樹枝玩,嘟嘟扔下樹枝跑到白靈面前,伸出雙手:「靈靈姐。」
白靈把嘟嘟抱起來,在她粉嫩的臉上親了一口:「你媽呢?」
嘟嘟笑着說:「我媽在屋裏呢,今天我大嫂來,我媽可忙呢。」白靈把嘟嘟放下,牆上貼着大喜字,周家大哥去鄰村接新娘去了。
桑紅芹上了禮錢,五毛錢,這已經算是不少的了,白靈送了搪瓷面盆跟毛巾,周嬸抓了一把奶糖塞到白靈手裏:「靈靈吃糖。」
白靈有幸見到了六十年代的結婚證,有證可以憑證買結婚用的東西,更實惠一些,不過農村人還是更注重儀式。結婚證表皮是大紅色的,上面是一段語錄,下面印着結婚證三個大字,背後寫了一段話:「夫妻有互愛互敬、互相幫助、和諧團結、勞動生產……為家庭幸福和新社會建設而共同奮鬥的義務。」
內里寫着:男女雙方自願結婚,經審查合於中華人民婚姻法關於結婚的規定,發給此證,這就是婚姻關係正式結成。
新娘子很漂亮,穿着一件大紅色的衣裳,梳着兩根麻花辮,十89歲的樣子,周家大哥低着頭十分靦腆,偶爾偷偷瞅一眼新娘子。
別人家的娃娃過來湊熱鬧,跟後世參加婚禮還得穿的端莊適合場合不同,現在人穿衣服能不冷不熱就知足了,誰還管是不是有補丁,誰也不會挑誰,碰上新人家裏條件不好的,穿着補丁衣裳結婚也是有的,還得夸一句艱苦樸素最光榮。
周嬸拿出糖,都是散裝的水果糖,抓了一小把給孩子們吃,也是,全給奶糖誰家也吃不起,差着好幾倍價錢呢。親朋好友聚在一起,周嬸把南面的房子收拾出來給新人住,農村有一點比城裏好,地方大,家家院子不小,不用一家幾口擠在一起,雖然沒錢蓋新房,能有間單獨的屋子也不錯了。
像白靈的一些縣城的同事,一家五六口擠在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住的比比皆是,住房住房,永遠是一個難題。
新娘子在炕沿上搭邊坐着,上了年紀的女人跟新娘嘮嗑,也不知道問了什麼,新娘子嬌羞的笑了,周家大哥帶着新娘子去縣城拍了結婚照,照片就掛在屋裏左邊的牆上,正中掛的是偉人的照片,大紅喜字貼的滿牆都是。
現在的婚禮很有時代特色,結婚變成誓師大會,周家大哥拿笸籮給賓客發花生瓜子,然後就開始宣讀革命誓言,憶苦思甜總結過去,情緒激動處還想來首大合唱。
白靈往後面挪了挪,那歌她不會唱,可不能被人發現,不然又是一場風波,趕明兒真得學學,到真唱的時候也沒人注意到白靈,每個人情緒都十分激昂,白靈附和着張張嘴。
周日下午白靈就得返回縣城,明天早上還有課呢,正好周大壯跟她一起回去,桑紅芹說這樣也好,兩個人路上有個照應,桑紅芹非要給白靈帶點糧食回去,白靈連忙推辭:「姥姥,李嬸每個月給我寄供應呢,我夠吃。」
白靈在前面走,周大壯在後面,過一會兒他說:「靈靈,我要買自行車啦!」
「好事好事。」
周大壯靦腆的摸摸頭:「工業券我攢了好久了,錢也夠,每個周末回家走路得好久,要是有了自行車,就快多了,以後我載你回來。」
「那我可沾光了。」白靈心裏想,有工業券就有了盼頭,像她這種臨時的,工業券和她無緣,還是得想辦法考上正式老師才行。
白靈辦公室好幾個老教師,四年級的語文老師點頭道:「這才是有志向的孩子,正式老師得考試,考試筆試面試通過了就能轉正,你是高中文化程度,準定沒問題。」
白靈這時候才發現,不光她有這個心思,衛建國跟呂慧還有其他的臨時老師,都在暗暗使勁考正式老師呢,白靈以前一直認為周大壯是高中畢業來的一小,實際上不是這麼回事,周大壯其實是中專畢業,畢業之後學校給分配到了一小,工作沒發愁,這個時代中專比靠高中還要吃香,學校包分配工作,一步到位。
白靈屬於半路出家,當正式老師只能一步步通過考試,想考正式老師的人太多,看來得下一番苦功。白靈問了問,她還有將近一點的時間,每年考的內容也不相同,所以就沒着急。
現在最需要解決的,還是吃的問題,白靈吃不了苦,每月發了供應,粗糧都扔到空間裏,把空間裏的米麵搬出來吃,從來沒算計過,如果這樣下去,早晚倉庫得空,好在她這個空間並不只是儲物功能,還可以種菜種糧食!她現在得想辦法找種子。
白靈問過孫玉柱,像生產隊每年播種的種子,都是有數的,她就算能潛進生產隊偷,偷出自己需要的數目而不被發現,似乎實現不了。
白靈學校組織學生進行生產勞動,小麥、芥麥豐收,公社社員要下地收割勞動,小學生體力弱,幹不了重活,就跟在後面撿個麥穗,遞遞東西,總之不能好逸惡勞。
這種活又累又勞心,沒老師願意干,每天吃個半飽,肚子裏沒食兒別說干體力活,就是上幾堂課還氣喘吁吁呢,所以目光又盯到了白靈幾個身上。
這次呂慧不願意再去,低着頭往後躲,白靈也沒吱聲,槍打出頭鳥,每次都積極可不是什麼好事。年級主任見沒人主動請纓,唾沫橫飛的開始做動員,男男女女耷拉個腦袋,一句回話都沒有,年級主任長舒口氣:「那我點名了。」
點名還能點誰?無非就是從那幾個實習老師里扒拉來扒拉去,呂慧率先舉手:「報告,我那幾天身子不適,不能……不能參加勞動。」呂慧紅着臉,女同志都有不方便的幾天,年級主任是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微微點頭:「行,我知道了。」
男女平等,但幹活上男女就不平等了,一共需要三個老師跟着去,實習男老師一共才兩個,全去還差一個,年紀主任犯了難,最後眼光繞了一圈指指白靈:「再加上你。」另外那個女老師瘦的跟竹竿似的,恐怕還沒下鄉幹活自己先暈倒了,那可不行,萬一這樣可是給一小抹黑。
白靈臉上沒露出任何不滿的神色,年級主任很滿意,覺得自己說的話管了用,提高了大家的勞動積極性。時間在下周二,這次去的是四年級和五年級的學生,年級再低的學生去,就純屬搗亂了,沒準還沒到地方就哭嚎成一片。
白靈從衣服包裹里把那件補丁的棉襖找出來,這件棉襖經過改良,裏面加了一些新棉花,保暖性比以前好的多,下鄉幹活穿這件最合適,不扎眼,也不用心疼,營造出艱苦樸素的形象出來。
白靈那天穿上破衣服破褲子去學校,呂慧噗嗤一聲就樂了,手裏的水杯都端不穩,直顫個不停:「我說白靈,你這是下鄉勞動,可不是去乞討,咋穿成這樣?」
白靈還沒吱聲,老大姐聽了可不樂意,懟道:「你們這些小姑娘就是生在好時代,穿補丁衣服咋了,能穿的暖和就不錯了,這是艱苦樸素!」在這種大環境下,最忌諱被人扣帽子,資產階級享樂思想絕對不能有,呂慧皺皺眉,扭着屁股回到自己座位,沒再吱聲。
白靈不禁搖頭,現在的形勢還算好的,三年之後的那場運動,才是真正的開始,白靈得從現在就打起精神來,別落人口實,不然以後被翻騰出來,可就慘了,還在她出身好,以後應該不會受到什麼影響……
白靈、衛建國還有柴紅軍三個人帶着孩子下鄉,兩個年級去的一共四個班,一百二三十個人左右,這個年代可沒有校車坐,就是步行過去,十分消耗體力,好在地方不算太遠,步行四十多分鐘就到了。
白靈現常常步行,她吃得飽,還運動,體力變好不少,走這些路不當回事,反而柴紅軍氣喘吁吁,衛建國問:「你早上吃什麼了?」柴紅軍嘆口氣:「喝完紅薯粥,加上多半個黑面饃饃,還沒幹活呢,這就餓上了。」說完從懷裏摸出一個饃饃吃。
現下口糧都緊張,所以下鄉幹活也得自備乾糧,白靈往後一看,每個人布袋裏裝着乾糧,再加上一個水壺,都是這樣的配置,一會兒大夥一起吃飯,白靈可不敢把細糧拿出來,昨晚蒸了一屜玉米面饃饃,玉米面是去年生產隊分的口糧,口感很糙,但是這時候吃正好,不打眼。
村口有人張望着,瞧見浩浩蕩蕩的人群便知道是一小的學生老師來了,客套幾句帶着眾人下地幹活。麥田裏社員們已經熱火朝天的幹起來了,學生們被指揮着去地壟里撿麥穗。
老師說起來是組織學生勞動,可也不能閒着呀,白靈擼擼袖子,踩着露腳趾的布鞋就下了田。衛建國踟躕不動,一個勁的盯着自己腳上那雙軍綠色的解放鞋上看,這雙鞋買了幾個月,他穿的省,每天回家都會小心的擦灰塵,清洗的時候唰的乾乾淨淨的,不留一點污漬,現在看還嶄新嶄新的,下田幹活鞋要是髒了,可心疼死了。
柴紅軍在前面喚他:「建國,你咋還不下來?」衛建國咬咬牙,把解放鞋脫下到放到一邊,赤着腳下了田。
白靈從來沒幹過農村的體力活,公社給他們三個準備了鐮刀,鐮刀鈍鈍的不好用,白靈右手沿着麥子下面使勁割,旁邊一個男社員看不下去,走過來指導她:「你這麼割可割不斷,左手攥住麥子頭,右手拿鐮刀沿着麥子最下面割,記得往裏使勁割一下……」他一邊說着一邊做示範,白靈按照他的辦法過來省不少力,連忙道謝。那個社員年紀不大,害羞的走到另外一個壟:「這沒啥,你們城裏人沒幹活農活,學學就會了。」
中午社員們回家吃飯,白靈他們坐在田間,拿清水簡單洗洗手,然後開始啃饃饃,白靈的雙手火辣辣的疼,麥子扎人,她的手嬌嫩,一點老繭都沒有,現在通紅通紅的,白靈再一看衛建國,他臉色灰白,像是生病了一樣,問了才得知,他赤腳下田,右腳不知道被什麼利器割了一下,流了血,衛建國自己拿布包紮一下。
這可不算小事,萬一要破傷風可就糟糕了。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白靈發現衛建國這個人其實還不錯,雖然話多、沒眼色,但是心地很好,不是一個品行差的人。
衛建國自己不當回事,還不讓跟別人提,不然顯得自己拖後腿,等大家回到城裏,學生們四散回家,白靈堅持道:「我跟你去衛生所看看。」
現在的衛生所條件很簡陋,一般的頭疼腦熱,老百姓也不往醫院扎堆,直接在衛生所就看病了,雖說早就破除迷信,但是老人們私下還悄悄信奉那一套,孩子生病求個神拜個菩薩,不願意治病,要麼拿着不知道從哪淘換來的土方子給孩子用,耽誤病情的不少。
衛生所只有零零散散的三個病人,有發燒的,有拉肚子的,衛建國簡單說明情況,女醫生甩甩辮子:「沒啥大事兒,我消消毒就行。」白靈想說幾句,但一看簡陋的環境,估計也只能這樣,出來之後白靈說讓衛建國去醫院看看,衛建國笑道:「一個大男人腳破了不算大事,一會兒天黑了,你快點回家吧。」
他不願意去白靈也不好勉強,剛跟衛建國分開就看見鄒城在跟人聊天,眼睛仿佛一直往這邊瞟。白靈這才想到,衛生所就在銀行的對面,現在是下班時間,怪不得會碰到鄒城。
鄒城跟同事告別,向着白靈的方向走過來,很自然的問道:「剛才是你同事?」
白靈回道:「嗯,今天下鄉勞動,他腳受傷了,我陪他來衛生所看看。」
白靈說完這句鄒城沒吱聲,白靈背着一個袋子,今天參與勞動,公社給每個下鄉干農活的孩子老師每人裝了一點糧食,說不能讓大家忙活一場。
他拎着白靈的袋子,說道:「我送你回去,天黑了。」
白靈心裏直叨叨,天最多有點暗,哪裏黑了……
白靈跟鄒城走到胡同口,她鄰居胖大嬸出來,瞧見前面的白靈趕忙迎出來:「哎呀白靈你可回來了,今天有一個英俊的後生過來找你兩三次。」她話說到一半看到了後面的鄒城,結結巴巴指着鄒城說:「哎呦,就是他,就是他。」
鄒城黑着臉,白靈還沒問,他把袋子遞給她:「我先走了。」
白靈不明所以,鄒城可沒提來找過她,還沒說什麼事兒呢,自己先走了,胖大嬸眼睛滴溜溜的往白靈身上瞧,說道:「這後生可不錯,來了兩三次呢,咱們街坊都問我,這個常找你的兩個後生,哪個才是你對象,我也不知道呀,大嬸多嘴跟你說一句,對象間交往相處沒問題,其他的男人啊,可不能走的太近,容易惹出閒話來。」
白靈心裏擱不住事兒,胖大嬸的話她附和了兩句,更想知道鄒城來的緣由,打算找時間問問他,真是一個怪胎!
白靈肚子空空,幹了一天體力活,她渾身軟軟的,躺在床上歇一會兒,本想起來做點飯,可實在懶得動,正發愁要吃什麼,外面噹噹當有人敲門,白靈穿着拖鞋去開門,剛開一個小縫,鄒城擠了進來,手裏提着袋子:「給你從飯店買了點吃的。」
白靈也沒謙讓,她現在餓得很,三下五除二就把包子雞蛋湯消滅乾淨,吃完她才記得問:「鄒大哥,你今天中午過來找我,有事嗎?」
鄒城不自然的別過頭:「我本來打算來你這蹭飯,誰知道你一直沒回來。」
咳咳,原來是這樣,白靈偷偷瞥了鄒城一眼,他的耳根有點紅,神色尷尬,白靈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她跟鄒城,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熟絡了呢?
白靈是現代人思維,喜歡交朋友,沒太在意周圍的環境,可人言可畏,畢竟身處敏感的當下,白靈心裏有些糾結,想說些什麼,但腦子一片混亂,她脫口而出:「鄒大哥,以後你別總是來找我了吧,讓別人看到會說閒話的。」
鄒城垂着眼睛:「你在乎別人怎麼看嗎?」
這不是廢話嗎,人言可畏,白靈自然在乎了,她點點頭。
鄒城起身往外走:「好,我知道了,我以後儘量不來家裏找你。」
鄒城走的很慢,背影似乎有些落寞。